【蛇蠍點點】山神 山神 作者:蛇蠍點點   文案:   爺爺下葬的時候,山神顯靈。   在那場溫柔的竹葉雨裡,他終於信了山神的存在,也懂了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是真的離開了。   ……   山神神色平淡地開了口,聲音清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就在耳邊。   只那一句,超凡脫俗的飄逸氣質便隨風去了,「又是紅苕,都吃膩了,沒有肉,雞蛋也行啊。」   1   大河那裡的人管爹不叫爹,叫老漢。   但大河從來沒叫過老漢。他老漢在他滿週歲的時候就死了。大河家世代是獵戶,他老漢進山打獵,遇上了狼王,死不見屍,只在山神廟前遺了一灘血,幾根白骨,一簇狼毛。   那天山裡下了場小雨,淅淅瀝瀝。   大河他媽聽到消息,當場就暈死過去了。他爺爺抽了一宿的旱菸,額頭冒汗,全身發抖。   村裡人都說,是他老漢做了什麼背時的事,觸怒了山神。不然怎麼會死在山神廟前。那間半山腰的廢棄古廟,在解放前,據說是極靈驗的。   村支書為了這事,把全村人都招到壩子裡上了一堂思想課。山神廟早在二三十年前進步運動的時候就被砸了,新時期學科學愛科學,更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從大山裡出了狼,奪走了人民群眾的性命,就要狠狠地予以打擊。村支書動員了全村的青壯年,一齊跟著大河的爺爺進山去打狼王,眾人搜尋和埋伏了倆天倆夜,第三天的清晨,就在山神廟的前面,大河的爺爺親手把狼王給斃了,給兒子報了仇。   大河的爺爺砍下了血淋淋的狼頭,回頭看著山神廟。半人高的小廟只餘半壁頹垣,山神的塑像被進步兵砸了腦袋,斷裂的石頭脖頸上橫倒著幾根翠綠的竹子。   大河的爺爺將狼頭祭在了山神廟的門口,幾十年前,他跟著大河的曾爺爺虔誠跪拜、燒香進貢的地方。   那天山裡又下了場小雨,淅淅瀝瀝。   眾人在細雨綿綿中歡天喜地地回家。把報仇雪恨的故事,告訴了大河病床上的媽。   大河的媽原本身子就弱,男人死了之後更成日裡躺在床上起不來。聽聞這消息,悲喜交加,沒幾個月也去了。一週歲半的大河成了孤兒。   所幸大河的爺爺還在。   大河的爺爺那幾年身體還算硬朗,把嗷嗷待哺的孫子託付給村裡的婦女,便重操舊業,進山打獵。大河吃百家奶長大,幾年之後漸漸能跑會跳。但沒老漢沒媽的孩子,時常被其他孩子排擠,他爺爺進山打獵的時候,他就是孤零零髒兮兮的一小只,被眾人遺忘在村角的破祖屋裡。   等他大一點了,他爺爺帶著他進了一次山,走得不深,半個小時,走到半山腰的山神廟,就不往前去了。他爺爺說,走到這裡,還是安全的,再往裡去,就是狩獵的地方,就有猛獸了。他爺爺一邊說著,一邊就把給山神的祭品往破廟面前擺放。   自從大河的老漢死後,大河的爺爺每次進山打獵,都要帶祭品給山神。有時是幾個紅薯,有時是玉米,有時候是橘子。過年的時候,還會帶煮雞蛋和米酒,祭過山神之後,再拿回去給大河吃。   他爺爺還背著村支書將山神廟重新修整了一番,搭上泥磚和樹皮,用泥巴給山神重新捏了個腦袋,蓋上一塊紅布。   他爺爺不信村支書的「科學」,他爺爺跟他說,山神一直都在。   他爺爺跟他說,在他曾爺爺的時候,村裡還有好幾戶獵戶,祖祖輩輩都蒙受山神的恩惠,山神保佑獵人平安,保佑他們收穫豐盛。獵人們進山之前,都會在半山的山神廟前虔誠祭拜。而現在人們不敬畏山神了,還毀了山神廟,就要遭到山神的報復。他爺爺說他老漢就是遭了報應。他爺爺說這話時,一邊說,一邊拉著大河,對著破敗的山神廟磕頭,求山神繼續保佑他和他的孫子,求山神不要再怪罪他們。   大河跟著爺爺跪下來,磕了幾下,便抬起頭來,看見山神廟前的爛泥裡,生出一株小竹翠綠的新葉,沾了滴露水,十分好看,便咧著剛換過門牙的嘴,憨憨地笑了。   他那時才三四歲大,人長得憨,反應也慢,並聽不懂他爺說些什麼。只覺得山神廟前的翠竹生得好看,山神頭上頂的紅布也很有趣。一切都是新奇好玩的。   也許真有山神保佑,大河的爺爺每次進山,總有收穫,能跟村裡其他戶換些米糧,也能拿去鎮上扯些布料回來。大河隔幾天便顛兒顛兒地送爺爺進山,在山神廟前幫著爺爺擺放祭品,磕頭之後,爺爺進山,他便自己顛兒顛兒地沿著原路回家。   有一次他背一個小竹筐去,磕完頭後,想在山神廟周圍挖一些小竹筍和野菜,帶回去做午飯。他掘著屁股摳土的時候,露水從竹葉上掉下來,砸在他的小腦門上。   他用手背擦了那水珠,舌頭舔一舔,仰頭好奇地看著,卻看不到水珠是從哪裡來的。他回頭看著山神廟,想著是不是山神看時間不早,催他回去了。   他背好他的小竹筐,準備乖乖地回家。但是走了幾步,又倒回來。他偷瞄著爺爺並未回來,便墊著腳偷偷走到山神廟前,彎著腰,將手探進紅布下面,在他好奇已久的、山神泥巴捏的臉上,輕輕地摸了一下。   冰冷冰冷。   他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背著竹筐撒腿就跑。跑出好長一段。又好奇地回過頭。山神廟還在那裡,廟前的小竹輕輕地搖擺著葉子,陽光從森林的樹蔭裡洩下,灑在山神廟前的石頭上,燦燦地發亮。   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摸了山神的頭,山神並沒有懲罰他。   他於是憨憨地笑了。   他覺得山神沒有爺爺說得那麼可怕。也不會輕易就罰誰。   其實廟前翠綠翠綠的竹子,廟後一簇一簇的野花,鳥兒和松鼠在樹上跳躍,都很好看。這個時候正是夏天,滿山都是清脆的蟬鳴,草叢裡還能聽見蛐蛐的叫聲,比村裡大娘們吆喝驅趕他的聲音,小孩兒們笑罵他沒有媽和老漢的聲音,都要好聽得多。他挖竹筍挖累了,就會停下來扯幾片竹葉,放在嘴邊吹哨子,或者編一隻竹蜻蜓,或者編兩隻竹蛐蛐,讓它們鬥來鬥去。他覺得這裡很好。   住在這樣好的地方的山神,不會可怕的。   他越來越喜歡到山神廟這裡來。他漸漸地把他屋子裡的小玩意兒都搬來了這裡,藏在山神廟後的大石頭下面。盛著河裡漂亮石頭的小竹筒,十多只大大小小的竹蛐蛐,村支書從鎮上趕集帶回來的花花綠綠的糖紙。他爺爺進山打獵,他就在山神廟前玩耍。有時候太陽快落山了,他爺爺還沒回來,一兩滴露水就會打在他的頭頂,似乎仍是催著他快些自己先回家。   「爺,山神真的在廟裡啊?」有一次吃著飯,他問他爺爺。   他爺叼著旱菸桿子眯著眼睛給他剝紅薯皮,「在啊。」   「他為什麼不出來跟我耍啊?」大河說。他把最喜歡的一隻大竹蛐蛐都擺在山神的土祭壇上了。   他爺用大煙桿子往他頭頂上敲了一下,「先人板板!(方言:祖宗喲!)那是山神!是用來拜的!不是用來耍的!」   他於是灰溜溜地把小腦袋埋下去了。   過了幾天,他「拜」完了山神,趁爺爺不在,鑽進矮小的山神廟裡,去貼山神泥巴捏的耳朵,「山神你出來跟我耍嘛,好不好嘛?」   風吹樹林簌簌地響,一隻綠尾巴的小鳥站在山神廟前的翠竹上唧唧喳喳。山神沒有應答他。   「爺,山神真的有啊?」吃飯的時候他又問他爺。   「你信他,他就有!」他爺瞪他一眼。   他又把小腦袋埋下去了。   午後的陽光溫暖而燦爛,他圍著山神廟打轉,一邊用爺爺給他削的小竹刀擦擦地砍著地上的小土塊,一邊想,我信啊,我真的信啊,可是山神在哪裡呢,為什麼不出來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一天天長大,爺爺也一天天老了。他時常在夜裡被劇烈的咳嗽聲吵醒,懂事地揉著眼睛爬下床,給咳了濃痰的爺爺倒一杯水喝。   終於在他七歲那年的冬天,爺爺進了山,就再也沒回來。他背著小竹筐去山神廟那裡等爺爺,卻看到他爺倒在廟前的小壩子上,面色灰白,半邊臉埋在土裡,露出的半邊臉,神色平靜。   那天山裡又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他坐在爺爺身邊,滿手是泥,抹花了爺爺的臉,也抹花了自己的。   村支書說他爺爺是老死的,死得沒病沒痛,很安詳。村裡開大會商量了一下,決定湊錢給他爺辦喪事,並且把他託付給了他在本村的遠房親戚,算輩分勉強算是他的三舅。   他爺爺被葬在了山裡,離山神廟並不太遠。棺材抬過山神廟的時候,他披著白麻走在前面,就在經過的那短短十幾步路程裡,樹林裡簌簌地起了風,翠竹的葉子一片一片脫落下來,在他們頭頂盤旋,然後輕輕地落在棺材和人們的身上。   抬棺材的幾個小年輕被嚇得不敢再前行,驚惶四顧,卻什麼都沒瞧見。只有他看著山神廟前的翠竹。   那裡站著一個穿一身古怪的翠綠長袍的青年,黑長的頭髮一半在腦後挽了個髮髻,一半垂落下來。青年生了一張清俊的臉,身姿挺拔,靜靜地站在竹葉的雨裡,望著他和他身後的棺材。   他哇地一下哭出聲來。在爺爺去世之後,第一次真正地哭出聲音,他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山神顯靈,來送別大山裡最後一個獵人。在那場溫柔的竹葉雨裡,他終於信了山神的存在,也懂了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是真的離開了。   2   遠房的三舅家裡還有一子一女,都比大河小個幾歲。三舅待他不好不壞,三舅媽橫挑鼻子豎挑眼,弟弟和妹妹夥同村裡的小孩欺負他,編著童謠唱他剋死老漢剋死媽,又剋死了爺爺。   「憑什麼要我們養他?」三舅媽當著他的面跟三舅發脾氣,「他在鄰村不是還有個表姑?你跟大傢伙說去,送他去找表姑,哪個愛養哪個養!」   「行了!我們屋頭又不欠這口飯!」三舅聽不耐煩了回他婆娘一句。他信誓旦旦地在全村人面前答應下來,現在因為婆娘鬧脾氣又去反悔,多沒面子。   三舅媽一聽跳得更厲害,「怎麼不欠!他吃得這樣多!中午吃了四根紅苕!白長個子不長腦子!瓜娃子!一天到黑只曉得傻笑!」   三舅媽手指一指他,他果然坐在門檻上憨憨地笑,一邊笑一邊低頭編著被弟弟踩壞的竹蜻蜓。   他三舅皺著眉頭,背過身去抽旱菸。   他修好了竹蜻蜓,便跑出門去,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曬著他,他跑過村支書家的瓦房,跑過村口的大壩子,村裡的小孩正在那裡玩耍,他妹妹追在後面對他唱新改編的童謠,一群孩子嘻哈大笑。   他不理他們,自顧自地跑出村子,踏著水跑過鵝卵石泛光的小溪,踩著落葉跑進山林,那裡有條細細的小路,是祖祖輩輩的獵人們用腳踩出來的,他踹著衣服裡的東西,沿著那條路,一直跑到半山腰的山神廟。   他彎下腰將懷裡的東西擱在山神的土祭壇前。一隻翠綠的竹螳螂,還有他吃飯時偷藏下的兩個紅薯。   他擦了把額上的汗,抬起頭。   從陽光中浮現出的山神,倚坐在半人高的廟頂,低頭看著他。午後的微風吹拂著山神低垂的長發和翠綠的衣角,他想不出話語形容,只覺得說不出的好看。   他便又憨憨地笑了起來,「有紅苕!」他獻寶似地說。   山神神色平淡地開了口,聲音清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就在耳邊。只那一句,超凡脫俗的飄逸氣質便隨風去了,「又是紅苕,都吃膩了,沒有肉,雞蛋也行啊。」   山神一邊說一邊朝著土祭壇伸出手去,紅薯的精氣凝聚成形化在手心,山神熟練地剝著紅薯皮,並且抱怨說,「冷了。」   「只有紅苕!下次帶熱的!」大河響亮地應著,然後又舉著竹螳螂興奮地說,「這個給你。」   山神一邊捏著小塊紅薯斯文地放進嘴裡一邊說,「這個有了。」   他屁股下面的山神廟裡,泥巴頭的山神塑像旁邊,已經擺了一大一小兩隻竹螳螂。   「這個是老漢,」大河鑽進去將另外兩隻抓出來,解釋說,「這個是媽,這個是娃娃。是一家!嘿嘿!」   可是山神低頭看了看,說,「螳螂沒有老漢,媽雲雨之後會把老漢吃掉。」   大河呆了一會兒問,「雲雨是什麼?」   「……」山神說,「就是一隻疊在另一隻上面,動一動。」   大河又呆了一會兒問,「為什麼動完以後就要吃掉?」   山神說,「為了孕育子嗣……咳,為了生娃兒。」   山神看著大河還是不很明白的樣子,隨手指了指道,「那棵樹上有一隻螳螂老漢,等會兒找到螳螂媽,就要被吃掉了。到時候我指給你看看好不好?」   「好!」大河響亮地應了一聲,覺得山神懂得真多,比爺爺還多。   那時候村裡還沒有電視,他沒看過六小齡童的西遊記,沒見過雲霧繚繞的天宮大殿,穿著素羅紗衣的仙女,白胡飄飄的老君,法相森嚴的菩薩,只覺得像山神這樣懶洋洋地盤腿坐在廟頂上剝紅苕的神仙,就是所有神仙該有的樣子了。至於神仙時不時嫌冷嫌燙嫌沒有肉,比村口張叔從山外討回來的老婆還難伺候,那也是神仙的脾氣嘛。而且山神嘴上說不好,還是將紅苕吃得只剩一層薄薄的皮,送給他的竹螳螂、竹蛐蛐、河裡的漂亮石頭、爺爺削的小竹刀,都仔細收在廟裡沒有扔掉——他想不通這個道理,山神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呢,只是莫名地就覺得非常高興,想再帶更多更多東西給山神。   他墊著腳尖湊在竹葉上,跟山神一起看螳螂交尾。螳螂老漢鬼鬼祟祟地爬了許久,才終於從後面壓住了螳螂媽,兩隻翠綠的蟲將腿腳糾纏在一起,但突然之間,螳螂媽就著糾纏的姿勢,一口咬掉了螳螂老漢的頭。   大河「啊!」了一聲,扒著竹葉的小手抖了一下。   螳螂媽慢條斯理地繼續往下吃,吃完了眼睛吃嘴巴,吃完了頭吃身體。   山神垂著長長的袖子站在他身後,一邊陪他看著,一邊用自己塑像頭頂的那塊紅布擦吃完紅苕的手。   然後山神抬手招來山泉,洗淨了那塊紅布,他彎下腰,捧著大河淚痕纍纍的小黑臉,一邊用紅布擦拭,一邊溫和地道,「你哭什麼?」   大河一邊哭一邊搖頭,他也不知道,他的腦袋是很笨的,只覺得心裡難受。   「為什麼要吃他哎?」他哭著問山神。   山神冰涼冰涼的手摸著他的小腦袋,「我說了,為了生娃兒,螳螂媽吃了螳螂老漢,才有力氣生娃兒。」   「她是不是餓了?給她吃紅苕好不好?」   山神急忙把剩下那根紅苕揣進寬大的袖子裡,「不好。螳螂媽不吃紅苕,就吃螳螂老漢。」   大河止了眼淚,仍是覺得心裡難受,他想不通這個道理。可是山神說是這樣,那就是這樣了,山神是沒有錯的。他紅著眼睛地重新看向那片微微顫抖的竹葉,螳螂媽把螳螂老漢吃得只剩半截腹部,他看著螳螂媽鼓鼓的肚子,那裡有螳螂娃兒,螳螂老漢變成的螳螂娃兒。   他想到新的螳螂娃兒,便破涕為笑了,手裡攥著自己編的竹螳螂,想著一個娃兒不行,還得給它再編幾個弟弟妹妹。   但是也正在這時,一隻大雀鳥唧唧叫著從樹上掠下,一口叼走了肚子鼓鼓的螳螂媽。   「啊!」大河又驚叫了一聲,仰頭看著那雀鳥跳上一節枝頭。   他急忙拉扯山神的袖口,拚命指著頭頂的鳥兒,「鳥!鳥吃了!」   山神抬頭望著那隻鳥兒,神色平和地嗯了一聲。   「救她哎!你救她哎!」大河低叫著搖著山神的袖子。螳螂媽也要被吃掉了,螳螂娃兒也沒了,螳螂一家都沒有了!   山神卻搖了搖頭。   他眼巴巴地望著山神,見對方無動於衷,於是又焦急地仰頭看那鳥兒,卻見鳥兒已經昂著頭將螳螂媽吞進了肚子,只留下兩節螳臂脫落下來,唧唧歡叫著又飛遠了。   他哇地又哭了出來。   山神彎著腰十分有耐心地給他擦眼淚,就著鹹濕的眼淚,把他沾了泥的小臉擦得黑亮黑亮。   「為什麼……為什麼不救她……」他哽嚥著。   山神摸著他光滑的小臉蛋,神色平靜,溫和地說,「瓜娃子,哭什麼呢。這些都是山裡的道理。螳螂媽吃了螳螂老漢,是道理。雀兒吃了螳螂媽,也是道理。將來鷂子吃了雀兒,也是道理。有一天鷂子老了,會被風吃了。這些都是道理。不能救,也救不了。你不讓雀兒吃螳螂媽,它又能吃什麼去呢?」   他淚眼朦朧地仰頭看著山神,山神說的話他半懂不懂,聽不大明白。可是山神總是對的。   他每日裡揣著小祭品來跟山神玩耍,每日裡便聽山神說那些山裡的道理。大部分是聽不懂的。他眼神茫然地看著山神的時候,山神就用冰涼冰涼的手掐他的臉蛋,叫他瓜娃子。瓜娃子在他們那裡是罵人的話,可是山神罵他的時候,和三舅媽罵他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山神說這話的時候,聲音總是柔柔地,拂在耳朵邊上像暖暖的微風。   村裡的其他人都看不見山神,不,他們根本就不上山。自從大河爺爺送葬的時候刮了陣竹葉雨,村裡人說什麼的都有,再也不敢上山了。他每天滴溜溜跑進山的時候,也會有小孩兒跟在後面笑罵,但追到山腳下,他們就一哄而散了。   他問過山神,為什麼以前叫了山神那麼多次,都不出來,直到爺爺下葬的時候才出現呢。   山神捏著他的臉頰肉說,瓜娃子,因為你不信我啊。你終於信我了,你才看得見我。   可是爺爺也信山神,爺爺信了一輩子,為什麼看不見呢。   山神溫和地說,因為他不是信我,他是怕我。他沒有敬,只有畏。   「山神,山神哎,」大河趴著山神廟的土磚問,「爺爺為什麼怕你哎,你會懲罰他嗎?爺爺說我老漢遭了你的懲罰,是真的哎?」   山神躺在廟頂悠閒自得地剝著紅苕皮,捏著紅紅的苕肉放進嘴裡,舔著指尖斜著眼看他,挑了挑眉毛說,「你覺得呢?」   大河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說,「我摸過你的臉,你沒有罰我哎。」   山神翻身而起,翠綠的衣衫飄一飄,眨眼到了他近前,倆手揪住他面皮往倆邊一扯,扯出個豁嘴模樣,笑著說,「這不是在罰你麼?」   3   他跑山神廟跑得太勤快了,漸漸地連三舅媽都狐疑起來,懷疑他在山上養了什麼動物,別是把狼崽子當成狗養了。直到有一天終於抓到他偷藏紅苕,就算坐實了判斷,他三舅媽高聲打罵他,整個村子都聽得見,扯著他的耳朵將他揪到村委會的壩子裡,「偷倌兒!這瓜娃子就是個偷倌兒!我以為他一天到黑憨吃傻脹!結果是偷了糧食去養白眼狗兒!哎呀老娘才是遭孽喲!」   他被打得半邊臉蛋通紅,額頭上蹭了幾塊黃泥巴,灰頭土臉地,被三舅媽拉扯得站立不穩,低著頭咬著唇不吭聲。   村支書從外頭急急地跑進來,絡腮鬍子一抖一抖地,「哎呀!怎麼打娃兒!紅萍同志,你有話好好說啊!這打娃兒是什麼道理!」   鬍子村支書將他從三舅媽的手裡解救出來,給他擦乾淨了臉拉扯整齊了衣服,作慈祥和藹狀地問他,「大河啊,你說說,這紅苕是要拿去哪裡啊?」   他悶著頭不吭聲。他三舅媽就在後面罵,「還不是拿上山喂狗兒去了!要不就是喂他那個死鬼爺爺!瓜娃子!背時你先人板板!拿著老娘的糧食去山裡頭養鬼!」   他昂著頭瞪著眼睛看他三舅媽。山神是神仙,不是鬼!   「紅萍同志!有話好好說!別嚇著娃兒!山裡頭沒得鬼!」村支書一邊勸著架一邊哄他,「大河啊,你老實跟我說,紅苕擱到哪裡去老?」   村支書的女兒秀秀聽見熱鬧,從屋子門口往裡張望,看見他被自己老漢護在後面,就衝他做了個鬼臉,十分可愛地眯著眼笑了一下。秀秀跟他同齡,從小受村支書教導,是村裡唯一不欺負他的孩子,但也與他不很親近。他跟誰都不親近。   他被村支書哄了半晌,畢竟是個沒心機的孩子,村支書說說謊的娃兒是不好的,他也懂的,小時候爺爺也是這樣說的。所以最終還是老實地交代說,拿去給了山神。   村支書於是帶著他三舅媽,他弟弟妹妹,還有一大群看熱鬧的村民和小孩兒們,上了山,到了半山腰的山神廟。一簇金黃的野油菜在山神廟前開得燦爛。山神的土祭壇被他每日用衣服蹭得乾淨,上面擺滿了烤過的紅薯,和一些竹葉編的小玩意兒。其中一些紅薯因為是前幾日的,便有些萎焉,不過沒有發霉發餿——那些擺放太久而爛掉的,都被他埋進土裡了。   三舅媽一看見她家的紅苕被白白地浪費在這裡,就粗紅了脖子耳朵,揪著他又要打罵,被村支書慌忙攔住。他抱著腦袋跑在前面,三個人圍著山神廟追追拉拉,那些看熱鬧的大人小孩都在外面哈哈大笑。   「背時你先人板板!」三舅媽一邊掙扎一邊高罵道,「山神個錘子!(方言:山神個雞巴!)一個爛廟有什麼好供的!你龜兒子浪費糧食!瓜娃子!」   「有!有山神!真的有!」他一邊躲閃著一邊尖叫著回道,臉蛋被三舅媽掃到,紅紅的指頭印記,衣服又被拉扯得一塌糊塗。   「好了!紅萍同志!你冷靜點好好說話!大河,快跟你三媽講對不起……」   山林裡只有他們的爭吵聲,連鳥雀都被驚飛,鳴蟬都隱了蹤跡,萬籟寂寂。風吹竹葉婆娑,山神並沒有顯靈在大家面前,甚至他自己都沒有看見。   最後是從地裡回來的三舅拉住了三舅媽,當眾給了三舅媽一個巴掌,三舅媽坐在山神廟前不起來了,嚎啕大哭,說三舅護著外來的娃,說大河說不定是三舅的種,大河媽懷上大河的前幾個月,有一天三舅很晚才回來,一定是跟那個勾男人的背時女人鬼混去了……   三舅又給三舅媽一個結實的大巴掌,打得三舅媽半邊臉腫起,跟大河一樣,終於沒有辦法說話,住了嘴。   村支書又趕快來勸三舅,現在講究男女平等,婆娘打娃兒不對,男人打婆娘也是不好的。不就是幾個紅苕嘛,大家和和氣氣解決問題嘛。   村支書帶人扔了土祭壇上的紅苕和竹螳螂竹蛐蛐,又把大河和他三舅他三舅媽帶回村委會,開導教育了一宿,大河不說話,他三舅只吧嗒吧嗒抽旱菸,他三舅媽腫著半張臉只知道哭。   最後三人帶著在門外探頭探腦看熱鬧的弟弟妹妹回了家,三舅什麼話都沒說,就睡下了。三舅媽還要拉著兒子女兒絮絮叨叨,被三舅一把摔了旱菸桿子,也只能去睡了。大河爬去自己床上,扯上滿是補丁的被子,眼皮子直打跳,才闔眼沒多久,聽見床邊腳步聲。   才挨了三舅媽的打,他也是被打怕了,本能地往旁邊一躲,結果嘩啦一下,一盆冷水潑在他被子上。   「瓜娃子!你媽賣逼!」比他小了兩歲的弟弟拎著水盆子衝他低罵道,他妹妹在旁邊叉著腰凶狠地瞪著他。他們才幾歲年紀,只知道這瓜娃子招人討厭,害他們媽媽挨了打。   他翻身下床跑了出去,連鞋都沒穿。衣服被濺得透濕,雖然是夏天的夜,山裡晝夜溫差大,還是冷得有些瑟瑟。他光著腳跑出村子,跑進黑壓壓的森林。上山的小路上每一片落葉他都無比熟悉,再黑他也尋得著路。   他跑得氣喘吁吁,跑過山神廟,山神站在空蕩蕩的土祭壇旁邊,月色下翠綠的袍子閃著如水的光芒,面潔如玉。他不看山神,並沒有停留,而是往廟後不遠的墳包而去,那墳上因了山神的照料,生了一片旺盛的野花,月亮的陰影裡花都是黑色的,一簇一簇發著抖。   他跪在他爺爺墳前一言不發,過了許久,才用髒兮兮的手臂擦了一把臉上默默流淌的淚水。   山神在他面前蹲下來,翠綠的長袍拖在地上,用他爺爺留下的紅布擦他的臉蛋,擦出黑亮黑亮的色彩。   山神溫和地把他抱進懷裡,讓他的眼淚蹭在翠綠的冰冷的袍子上。   「爺爺不要我了,他們都討厭我,都不要我。」他將臉埋在山神的胸口。   山神溫柔地摸著他的頭髮,順著他結塊的發梢,並沒有跟他說,還有我,我還要你。   他在山神廟裡待了一夜,山神坐在廟後的大石頭上,摟著他,寬大的袍子替他擋去夜風夜露。那天晚上漫天的繁星,藏在樹葉的縫隙裡,鳥兒和蟲兒都睡了,山林裡安靜得只有樹葉的沙沙聲。   但山神卻問他,「你聽見沒得?」   「什麼?」他眼睛腫腫地仰頭望上來,望見山神水色的唇。   「你聽,草在發芽,」山神說,「你聽見花開的聲音沒得?」   他側耳去聽,山林裡幽幽寂寂,明明什麼都沒有。   但山神說有,那便是有的。   他茫然而興奮,認真地昂起腦袋聽著。山神便笑起來,摸著他的腦袋,溫柔地道,「瓜娃子。」   他整夜地睡不著,聽山神說山裡的故事。山神說很久很久以前,山裡那樣熱鬧,狍子和鹿,滿山地跑,山羊在春天來到這裡,秋天就要去更溫暖的地方。偶爾大山深處也會跑來一兩隻離群獨居的老虎,獵人們圍捕它,殺死之後,就在山神廟前載歌載舞,將虎的血灑祭給山神,虎皮帶回去,作迎娶新娘的禮物。山神說山裡還有野兔,有一年啊,一隻母兔子在山神廟後面不遠挖了一個洞,生了一窩小兔子。粉嫩嫩的兔娃兒,細軟的絨毛白白的,沒有獵人的時候,兔子媽還會來偷山神的祭品。   「後來呢?」大河問。   「後來啊,兔子媽被狼叼去了,兔娃兒們活生生地,餓死在窩裡了。」   大河呆了很久說,「為什麼你不把你的祭品分給它們呢?」   山神搖著頭,「祭品就在這裡,它們還太小,不懂來吃。」   大河呆呆地看著他,迷迷糊糊地想,那為什麼山神不主動把食物放進洞裡呢?是因為他想不明白的大山的道理哎?   「你不喜歡它們哎?」   山神溫和摸著他的頭,「喜歡。」   大河仍是呆呆地。山神溫和地問,「你怕我不?」   大河搖搖頭。   山神摸著他臉上紅紅的印記,「今天你被打了,我沒有出來救你。我在這裡看著你挨打。你不怨我麼?」   大河仍搖著頭。   山神笑了起來,揉著他的頭,「瓜娃子。」   等白日裡太陽升起,他便照舊又回到家裡。哭紅了眼睛的舅媽對他採取無視的態度,腫著半張臉做了早飯,玉米饅頭端上桌時並沒有分給他,彷彿坐在桌前的他不存在一般。他自己伸手去拿,舅媽就啪地一頓碗,他縮了一下。舅舅瞪了舅媽一眼,舅媽便把臉別過去了。他便繼續悶聲不吭地伸手去拿。這次並沒有多拿。   日子便這麼皺巴巴地過下去,等舅舅白日去地裡幹活的時候,舅媽便索性連饅頭渣都不會分他一點。他不敢跟舅舅講,每日的中午便去蹲在村支書家的門口,村支書抽著旱菸讓他進屋,他跟秀秀一起站在凳子上,狼吞虎嚥。   「大河啊,還去山神廟?」村支書問他。   他大口地嚥著饅頭,點頭。   「不送吃的給山神了吧?」   他搖著頭。自己吃都不夠了,沒有辦法再給山神了。他跟山神說過了,山神很大方地讓他先欠著,等他長大了能種紅薯了再都還上。   村支書便滿意地點點頭,這孩子一人孤孤零零,不招其他孩子喜歡,有個獨居的去處也是好的,他昨日看山神廟裡的竹蟲子都編得不錯,沒準以後算門手藝。有愛好,總比不學無術逗貓惹狗來得好,只是別浪費糧食便是了。   4   舅媽對他眼不見心不煩,倒還好過。但孩子那種不攙任何雜質的仇恨敵意,遠比心有顧慮的大人要殘忍得多。他弟弟妹妹夥同村裡同齡的娃兒們天天追著他,一沒有大人在旁,就堵他在牆角潑水,往他身上丟尖細的小石子,把他自己編的小玩意兒都踩爛扔掉,將各種的小蟲子撕掉頭、黏糊糊地放在他的被子裡。   夜裡常常沒有辦法睡覺,被子裡潮乎乎的蟲屍臭味。他悶聲不吭地鑽出被子,還是往山裡去。   月亮在樹影的間隙裡為他點燈,他踏著沉睡的草葉攀上半山。山神慵懶地倚在廟前的大石頭上,鋪展開的寬大衣袖像一汪綠色的泉水,融化在月色裡。   然後山神向他伸出蒼白的手,用水一般溫柔的衣袖蓋住他。   如此過了一段時日,他弟妹漸漸發現他半夜偷跑的去處。有那麼幾次膽大,便偷偷跟著他,但跟到山腳下,往往便不敢再跟了。他們畢竟年幼,那黑黝黝的山林神秘而未知,即使在白日,他們也不敢貿然進去。   入了盛夏,接連下了倆日暴雨,山裡雖算不上酷熱,卻十分沉悶潮濕。這天三舅媽又找了茬大罵他一頓,收走了他的碗筷。他照舊偷偷溜去村支書的門口,卻沒人給他開門。   村口住的張叔他爹張老大爺塞了個饅頭給他,並且跟他說村支書生了病,鎮上的醫生看不好,一家大小上縣城醫院看病去了。   從來沒去過縣城的他並沒有聽明白,只是揣著饅頭愣愣地回了家。弟弟妹妹迎上來搶走了他的饅頭,扔在地上踩進泥巴裡,他第一次還了手,把弟弟也推到地上,蹭了一身的黃泥巴。   三舅媽打他,只狠狠打在屁股和背上看不見的地方,他不喊痛也不求救,只咬著牙悶聲不吭,眼睛看著一旁的弟弟妹妹。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什麼樣子,只是看到弟弟妹妹神色驚恐地躲進了裡屋。   他心裡洶湧著一種東西,從未在他胸腔中存在過的情緒。他的世界曾經是那樣的乾淨和純粹,只有快樂和悲傷。但就在這一刻,黑白分明的世界裡出現大片暗紅的油彩。   他終於懂得了憤怒。   夜裡又悶悶地下起了雨,漸漸驟雨如潮,嘩啦嘩啦的水聲像要淹沒了這山裡的村莊。   白日裡被他的眼神嚇到的弟妹,晚上又來報復他。他被打得身上到處紅腫,睡不著,在嘩啦的雨聲裡似乎聽見不一樣的動靜,警覺地躲開,弟弟往他床上扔來一大坨新鮮的牛糞。   他們撲上來要打他,被他一把推開,這次連妹妹也摔在地上,哇地哭了出來。他不知道隔壁屋睡著的三舅媽和三舅聽到了沒有,只顧著自己奪門而逃。   嘩嘩的雨像小石子一般打在他的臉上身上,讓他身上那些紅腫的傷處更加地疼痛。但痛若成了習慣,漸漸地就連痛感也麻木了。他麻木地向著山裡奔跑,手腳都不似自己的。赤腳濺起的泥水被雨淹沒,黑暗中模糊不清的樹木漸次向後退縮,終於那尊低矮的小廟出現在視野裡。   山神自瓢潑大雨中現了出來,周身上下像披了一件透明的薄紗,雨水掉落在他身體的周圍,卻無法淋在他身上,   昏暗裡他看不清山神的神情,只是見那翠綠的袍子飄拂起來,迅速地將他裹了進去。   於是那些令他刺痛的雨,便都被隔絕在外。轟隆的雨聲與雷聲似驟然遠去。他周身又痛又冷,卻覺得溫暖,暖得他大聲地哭了出來,像要把生下來這些年的孤單和苦處,全都哭盡。   山神溫柔地擦著他的眼淚,並沒有問他發生了什麼。冰冷的手指摸索到他身上那些紅腫的傷口,他痛得抖了一下,山神便驀地住了手,停了一會兒,收攏手臂將他更緊地摟進懷裡。   正在這個時候,他聽見啪嗒的腳步聲。   他抬起頭,昏暗的雨裡出現了一個比他還要矮小的身影。他的妹妹比他還要激烈地嚎啕大哭著、搖搖晃晃地跑了過來,在山神廟前的一個泥坑裡絆了一下,一下子摔倒在地。   他驚訝地回過頭,山神卻驟然不見了蹤影。暴雨再次淅淅瀝瀝淋在他身上。   他跑過去將他妹妹拉了起來,小女孩哭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只指著來的時候的路,哇哇地大哭,扯著他的衣服。   他跟著她跑過去,並沒跑出多遠,山邊小路上摺斷了一棵小樹,一溜物體滾落的痕跡。   原來他們追著他跑了過來,天黑路滑,弟弟失足摔了下去。   他趴在泥濘的地上,攀著折斷的小樹往下看,山坡並不陡峭,但下面是一條奔流的小溪。連日的暴雨令溪水高漲,他看到水裡一個沉浮的黑影,他弟弟攀著一根像是溪中小樹的東西,拚命地掙扎。   小男孩驚恐而尖銳的聲音劃破雨幕,刺進他耳朵裡。那只是純粹的哭喊聲,但卻像夾雜了魑魅魍魎的叫囂呻吟,在耳邊炸響不斷,混雜著轟隆的雨聲,他只覺得眼前模糊了一陣,又黑暗了一陣。   他呆了一小會兒,被身邊妹妹的哭聲驚醒。   他尖叫起來,「山神!」   他趴在泥水裡,爬轉身,撅著屁股朝著山神廟的方向,那是一個虔誠的跪拜的姿勢,他尖叫著,「山神!山神哎!」   他叫得聲音嘶啞,良久之後,翠綠的袍子浮現在他的身旁。面容俊逸而冰冷的神仙筆直地立在他面前,微微垂下眼看著匍匐在泥濘裡的他。   就像九重雲霄之上那許許多多的神仙,垂下眼俯瞰芸芸眾生顛沛浮沉,以那樣一種平靜到漠然的神情。   「你救他!你救他哎!」他跪在地上抓住山神的袍子搖晃,他高仰著他蹭上了泥水的臉蛋,焦急而慌亂。   山神垂著眼看著他,那些淅淅瀝瀝的雨淋在山神的周圍,都被看不見的薄霧彈落,狠狠地砸到他的頭上身上。   然後山神搖了搖頭。   他打了個冷顫,就像皮膚裡鑽出無數的小蟲。   「為什麼?」他問。   山神並沒有說話,黑暗隱去了他的面容,他靜默地站在雨裡,彷彿與背後黑暗的大山融為一體,又彷彿從未融入過任何事物。   然後他默默地別過頭,看也未曾看在水裡掙扎的男孩一眼,便隱入了虛空之中。   大河呆呆地跪趴在原地,望著山神隱去的地方,那樣純粹的黑暗與未知。山外頭好似打了一陣雷,轟隆隆地炸響在遠處,又像炸在他耳邊。   他愣了一會兒,然後悶聲不吭地爬了起來。   他轉過身去抓住那棵折斷的小樹,一使勁,將它的樹幹完全扯斷下來,抓在手裡當做枴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與泥水,他趴伏在地上,沿著弟弟滾落的山坡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   他的妹妹嚇得連尖叫聲都無法再發出,瑟瑟發抖地攀在山坡上面望著他。   他一路以那根手腕粗的小樹幹作支撐,一步一滑地,一點一點地下到小溪邊,然後攀著溪邊的石頭,向小溪中央的弟弟伸出那根樹幹。   哭得聲嘶力竭的小男孩不敢放開抱著的小樹,一邊嗚咽一邊顫抖著搖頭。   「瓜娃子!抓住!」他喊道,一邊從石頭上探出更多的身體一邊竭力伸長手臂。   正這個時候他聽見妹妹在上面驚恐的一聲尖叫。   帶著碎石與斷木的水波打了過來,瞬間淹沒了他和那根小樹幹。   ……   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床上。   被縟都似被換過了,雖然仍舊陰濕,但卻沒了那股蟲屍與牛糞的怪味。鎮子上來的醫生在屋口和三舅低低地說著話,並聽不清楚。   他揉著眼睛,只記得自己也被大水沖到了溪中的小樹上,他抱著那棵樹,護著他的弟弟,雨一直在下,浪頭一波比一波大,弟弟一直在哭,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多久,弟弟又累又困,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暈死過去,又被他搖醒。後來迷迷糊糊地好像聽到山坡上大人的呼喊,像是三舅他們找上來了,後來便記不清了……   有人在扯他的被子,他轉過頭,看見妹妹趴在床邊,兩隻眼睛又紅又腫。一點也不像她平時驕橫霸道的樣子。   「老漢,哥醒了。」他妹妹回頭說。   醫生和三舅便都過來看他。他和他弟弟被撈上來之後都得了感冒,各自發起燒來,弟弟的身體好,第二天晚上便退了燒,倒是他因為營養不良、出事的那天晚上又挨了打又挨了餓,睡了兩天才醒。   三舅媽用家裡存著作種糧的米,熬了滿滿一大碗大白米粥給他,看著他悶頭吃得吸吸呼呼,面上的神情就有些尷尬,想對他笑,卻又不太習慣對他笑的樣子。   村裡的小孩都不再招惹他了,他們都聽說他那樣大膽勇敢,敢淋著暴雨爬下山坡、跳到暴雨的小溪中去救平素裡欺負他的弟弟。他的弟弟說他的眼睛好亮好亮,在夜裡都能看清楚山路。他的妹妹說他有山神保佑,那天他先跪在地上求山神保護他,然後才爬下山坡,後來他們果然都平平安安。   他身上所有古怪的地方都變成了他的神秘與神奇,雖然他還是不太愛說話,但他們都願意圍著他,看著他悶著頭用竹葉編出一隻一隻精巧好看的竹蛐蛐,他們用各自的小玩意兒跟他交換竹蛐蛐,他們帶他去地裡偷玉米和黃瓜,他們允許他來甘蔗地裡他們用甘蔗稈堆出的「秘密基地」……   他從來沒感受過那麼多外來的關照,一時間無法適應,他的反應總要慢上一些,無法跟上他們的節拍。他只能默默地編自己的竹蛐蛐,聽他們嬉笑打鬧。   只是在妹妹又一次叉著腰跟大家炫耀她哥哥有山神保佑的時候,他抬了起頭。   「沒有的,」他說。   但他的聲音太微弱,嬉鬧的孩子們並沒有聽到,他們還是聽她妹妹手舞足蹈地描述那時候的驚險和神奇,即使當時她哭得幾乎什麼都看不清楚。   他低下頭去。   「沒有的,」他低低地又說了一遍。   山神沒有保佑他。他和弟弟泡在水中掙扎的時候,山神就站在那裡,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站在他哭喊的妹妹旁邊。一動未動。   沒有的。   夜裡他趁弟妹熟睡,踏著熟悉的月光走到山神廟。他已經歇了十幾日沒有上山。雨季快要過去,月色太白淨,甚至生出寒冷的意味。他站在那座低矮的山神廟前,看見祭壇上擺放著他送給山神的螳螂媽螳螂老漢,已經被連日的雨泡得發黃髮黑。   山神倚在廟頂上,偏著頭看著他。   「為什麼?」他問那天晚上同樣的問題。   山神看著他,並不說話。   他低下頭沉默著,月色下他黝黑的眼睛蒙上一層暗灰的色彩。他九歲了。有一些一直在懵懂中的東西,終於也發出了芽。   「你那個時候也是這樣子看著我老漢遭狼吃了?」他低頭問。   山神回憶了一會兒,開口道,「是。」   他抬頭看著山神,山神翠綠的袍子在夜風裡搖擺。夜裡的風那樣冷,而他終於發現,一直包裹著他的只是這樣纖薄而虛無的袍角。   為什麼對方能夠這樣平靜地說出這樣的話?   他覺得難受,什麼東西在他小小的胸口裡激盪,太難以忍受。比起挨餓和挨罵,比起被三舅媽追打,比起被村裡的小孩們戲弄,比起夜裡潮濕而腐臭的被子,還要令他覺得難受。他好像失去了什麼,又好像終於明白他其實從來沒有擁有過。   但他卻哭不出來。   他背過身去,他知道山神依舊那樣平靜地站在他身後,他邁開步子跑了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那裡。那些樹木的枝葉在昏暗裡齊刷刷地後退,沒有作出任何挽留,而他也不願意被挽留。   他跑回那間黑暗的屋子,蒙上被子。   醒來以後他吃到香噴噴的玉米饅頭當做早飯。三舅媽現在願意提供給他吃食,同時也支使他做一些家務。他九歲了,能做的家務有許多,甚至能夠跟著三舅下地干活,扎一扎甘蔗,收一收穀草。他像在大山裡被單獨放養長大的孩子,終於回到人類的村落,而他那樣快速地融入進去,就像從未離開過。   只是那片青翠的綠色一直縈繞著他,他在每一個月色皎潔的夜裡輾轉難眠,他每每趁著夜色跑出山腳下,又倒著跑回來。他不想見到那樣平淡而冷漠的山神。但他又那樣矛盾而難耐地想唸著,想唸著那些幻影一般的溫柔。   直到那一天帶著霧的清晨,血紅的鞭炮碎片瀰漫了村莊的天空,轟隆的炸響如雷,驚吠了村中所有的狗。   他跟著三舅,牽著弟弟妹妹,暈暈沉沉,迷迷糊糊。秀秀的哭聲刺破了煙塵,讓他打了一個森冷的寒顫。   村支書的病撐了幾月,進了縣城還上了省城,花光了家裡還算豐厚的積蓄,還是在四十幾歲的壯年去了。   他呆呆地站在鋪了一地血紅碎片的堂口,看著那些大人們走來走去,秀秀的哭聲在裡屋,聽起來嘶啞而尖銳。   村支書家的親友都來幫辦喪事,喇叭和笛子交錯著發出吱吱呀呀的古怪聲調。他們燒了大鍋煮上肉和米飯,請四方鄉鄰來吃送行飯,打守夜麻將。   守喪弔喪持續了三日,終於撒著紙錢一路下葬,葬在離村口不遠的山腳下,人們都說那裡龍盤虎踞,風水極佳。   回來之後眾人分掉那些帶著香灰的祭品,而他藏起一把秀秀的姨娘從縣城帶回來的糖果。   他跑到山神廟的時候,日頭還未完全落下,夕陽在廟前的祭壇上染了一片昏黃。   他看到山神孤零零地坐在那祭壇上,低頭把玩著焦黃的竹蛐蛐。聽到他的腳步聲,抬起頭。   他隔得遠遠地站著,手裡攥著那一把變得有些黏糊的糖。   山神站起身,翠綠的袍角飄忽了一下,浮現在他近前。   沒有誰說話,他們默默地站在那裡。他低著頭。   良久之後,是山神先嘆了口氣,妥協地蹲下來,伸手摸他粗硬的短髮。   「你懂了麼?」山神溫和地問。   他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他仍舊不明白,但是他這幾天是那樣難以忍耐的悲傷,他的眼淚已經忍不住掉下來。他在山神面前哭了那樣多次。   山神嘆著氣,冰涼的手指揩著他的眼角。   為什麼?   因為弱肉強食,生老病死,因緣果報,天道輪迴,都是上蒼的道理。   山神牽著他走回破舊的小廟,用袍子蓋住他,哄他睡著。   色澤昏黃的月被雲隱去蹤跡,他躺在山神的膝上輕輕地打著鼾。痛哭之後的他睡得那樣安詳,並沒有察覺到深夜山林中的一場細雨。   鎮守山林的神在黑暗中低垂著頭,冰冷的手指剝開粘膩的糖紙,將那些只屬於凡人的甜蜜和苦澀都放進嘴裡。   那些細小而溫和的水滴滴落在他腳邊,就像一場寂寂無聲的淚。   為那些他無法挽留的生命。   「你曉得不,我寧願我不是神。」   5   新的村支書從山外來,帶來了一個縣城裡的媳婦,和一台吱吱呀呀的收音機。村支書的媳婦有一雙好白好白的手,大河和其他娃兒擠在收音機前全神貫注的時候,村支書的媳婦就笑著坐在一邊,慢條斯理地往手上抹雪花膏。   新村支書的媳婦對誰都微微笑,但是娃兒們都不大親近她,也許是因為她太白的緣故。他們也不敢膩在新村支書的周圍討要糖果,因為他總板著臉,雖然未及中年,但有一排威嚴的小鬍子。   不過那會唱歌的大黑匣子的吸引力還是遠遠大於村支書的威嚴,所以他們還是在每天日落的時候巴巴地聚在新村支書家門口。而村支書雖然法相威嚴,大多數時候還是招招手讓他們都進來。   只有秀秀不進去,她一個人低著頭站在門口,新村支書的媳婦作出笑容來拉她,她就會一聲不吭地轉頭跑開。自從她老漢去世之後,她就變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不是娃兒們不願跟她玩,是她不願跟他們玩。她整天沉默地待在角落裡咬她的頭髮,只偶爾和大河說說話——或許是因為他也沒有老漢的緣故。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很早,並且接連下了幾次雪。所幸雪並不大,時間也不長,並未到大雪封山的地步。大河還是日日都往半山腰跑,過新年的時候,三舅媽給他也準備了一件小紅棉襖,雖然是去年穿剩的料子重新改的,外頭的布料發白,裡面的棉絮也不太平整,但是洗得很乾淨,穿上去也很暖和。   大河穿著小紅棉襖一邊笑一邊往山上跑,山神在土祭壇那裡攔住他,於是他一頭撞進山神懷裡。   「哎喲!樂什麼呢?」山神笑著抱住他,順勢轉了一圈,倆人跌跌撞撞地,大河的手腳掃掉了土祭壇上的竹螳螂。   「棉襖!」大河獻寶地舉起袖子,然後艱難地從過長的袖子裡伸出黑黑的手爪子,「糖!」   新村支書的媳婦給的糖可比秀秀她媽媽的紙包糖好看多了,一顆一顆包在透明的塑料小袋裡,圓圓扁扁的,外面是透明的硬糖,中間是軟軟的紅色糖心。一個娃兒只發了兩顆。   山神很好奇地捻著塑料小袋左看右看地研究學習,「這外面是什麼?能吃麼?」   大河繼續獻寶地沿著塑料小袋的邊緣扯開,擠出裡面那顆珍貴的紅心糖果捧給山神。   他眼巴巴地看著山神將幻化出的糖果的精氣往嘴裡塞、色澤水潤的薄唇開合著將那顆糖含了進去,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非常地開心,憨憨地笑起來。   山神將糖含在左邊腮幫子裡,往他頭上拍了一下,「瓜娃子,傻笑什麼?吃!」   一人一神含著糖果坐在廟後的大石頭上,大河坐在山神懷裡,一邊艱難地把糖用舌頭壓在腮幫子裡,一邊含糊不清地唱他從收音機裡學來的歌。   歌是山外的歌,說的話是普通話,字正腔圓,都聽不太懂。不過村支書笑眯眯的媳婦會一句一句講給他們聽。   他煞有其事地挺起胸膛,字正腔圓地唱,「一條『大啊——河——』額,波喔——浪昂——寬。風恩——吹誒——稻嗷——花,香昂——兩岸……」   然後他停下來不好意思地用山裡話解釋說,「大啊河!是『大河』!唱的是我!嘿嘿!」   「喲——大山的子——孫喲——愛太陽嘍——太陽那個愛著——喲——山裡的人喲——」   「『大山』!唱的是你……」他仰頭看著山神,繼續解釋道,「嘿嘿!」   山神摸著他的臉說,「瓜娃子,我聽得懂。」   「啊!」大河望著他的眼睛裡蠻是敬佩,山神聽得懂山外的話哎,山神什麼都會!   「山神,你去過山外嗎?」   山神揉搓著他的發角,「去過。」   「去買糖嗎?」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了。   山神噗嗤笑了,「去趕考。」   「趕考是什麼?」   「是……」慵懶的山神歪著頭想了想,以十分簡單明了的方式解釋說,「是能令你買得起很多糖的一種方法。」   大河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十分羨慕,「那我長大了也能去嗎?」   山神不答,卻只是問,「你想去嗎?」   「想去!」大河興奮地說,「外面好耍嗎?」   山神想了一會兒說,「好。」   「比這裡還好耍嗎?」大河更興奮地問,「有好多好多糖嗎?有好多好多收音機?」   山神笑起來,揉揉他的腦袋,「你去了便知道了……收音雞是什麼?」   大河便手舞足蹈地與他解釋起那只能唱歌的方方正正的雞來。   冬日的太陽去得早,大河戀戀不捨地看著日頭往下落,林子裡溫暖退卻,風簌簌地吹著枯黃的竹,刮著他紅撲撲的臉蛋,他得回家了。他扯了扯新棉襖,風聲穿梭在林間,他問即將被他留下、孤零零在這冰冷的林中的山神,「山神,你冷嗎?」   山神搖頭,「不冷。」   大河仰著頭望著他,望了一會兒就將小黑爪子隔著翠綠的袍子貼在他冰冷的胸膛上。那樣冷冰冰的袍子。   「真的不冷啊?」大河還是巴巴地問。   山神笑起來,「瓜娃子。」   大河還是想不通,怎麼會不冷?明明摸起來就冰冷冰冷。廟裡的山神像都頂了塊紅布遮風,山神自己卻還是一件單衣,隨風飄飄。   好歹也該穿件冬衣才是。可是他有三舅媽給他做新棉襖,山神沒有三舅媽,山神連爺爺都沒有,誰給山神做新衣呢?   大河下山就悶頭跑回他家的祖屋裡去。爺爺死後,這幾間破舊的土屋子就一直空置著,三舅媽在這裡擺放了些雜物,廢棄的農具上生著青苔和小白菇。   他鑽進爺爺那間屋,墊著凳子去夠掛在牆上、被竹葉編的簾子蓋住的一件大厚披風。披風很重,腳下的凳子發出吱呀聲響,然後很果斷地坍塌下去,他舉著披風很靈巧地跳開了,並沒有狠狠摔到地上。   他將披風鋪在只剩木架子的床上,掀開上面的竹簾,那是一件灰黑色的狼毛披風,做工粗獷,在肩上破了掌心大的一塊,且邊角處磨損得十分斑禿,還殘留著許多污穢的土塊痕跡,是破舊到連三舅都不想撿去接著用的一件披風。所幸上面還有很大一部分地方覆蓋著厚厚的毛層,他摸上去,觸感軟中帶硬,一撮一撮的狼毛糾結在一起,有些刺手。   幾日後的下午,幫三舅做完農活,他屁顛屁顛地用竹簾子裹著狼毛披風往山上送。   山神看到披風的時候愣了一下。   大河眼巴巴地望著他,等他的反應。   果然山神愣了一下之後便笑了起來,很是開心似的,道,「給我的?」   「嗯!」大河響亮地應道。他將髒污的土塊都洗掉了,等了倆日才曬乾,還偷偷剪了自己棉襖的一塊襯裡,補在披風肩上的缺口上。補得並不好看,並且沒有狼毛,看上去十分怪異。於是他自作主張,又將自己編的一隻竹螳螂縫在了上面遮住,看起來就像肩上站著一隻耀武揚威神氣活現的真螳螂一樣。   山神披著那模樣古怪的披風,低頭用蒼白修長的手指戳一戳那隻被固定在肩上的螳螂,戳得它高舉的螳螂刀顫了一下,便又笑了起來,十分溫和。   日落的時候,大河——因為這一日太過興奮、又跑又跳地圍著披著狼皮的他瘋玩——累得躺在他懷裡打盹,小黑臉上口水泡泡呼啦呼啦的,夢裡也帶著很純粹的開心的傻笑。   山神老模樣揉了揉他的頭髮,然後偏過頭靜靜地看著這身披風。   他將冰涼的手淹進厚重的黑毛裡,想起了這只昔日稱霸山林的狼王,想起它咬斷大河父親的脖頸那一刻,也想起大河爺爺帶著鄉親來剿滅它的那夜。   那些山中冰冷的夜,多少生靈的逝去,這些曾在他面前鮮活而生動的人與獸,恩怨與仇恨,到最終,都只是一抔黃土。   山神低頭看著大河的睡臉,落日的陰影打在這孩子睡得歡喜的臉頰上。   他想,他究竟為何會在那場竹葉的雨裡出現這孩子的面前。究竟為何,會因那偷偷靠近、觸摸上他泥塑臉頰的那隻稚嫩的手,而動了心神。   明明百年之後,亦不過一抔黃土。   他閉了眼。過了良久,復又睜開。   他拍著大河的臉,神色溫和地喚他,「起來。夜了,山裡冷,回去睡罷。」   開春之後,新的村支書便張羅著讓村裡的孩子們入學。村支書帶著媳婦走家串戶,做了每一位適齡兒童家長的工作,縣裡的政策已經下來啦,響應號召,落實九年義務教育。本來該去年秋季入學的孩子們,遲了半年也沒關係,補一補,也就跟上了。總之是不能再讓孩子們漫山遍野地野跑,耽誤適學的年紀了。   從山外送來了新的書包、課本和翠綠翠綠的鉛筆,此外還有一板車半舊不新的衣物。說是山外的好心人捐贈的。大河從發到自己手裡的衣服袋子裡,掏出了一張紙條,上面鬼畫桃符,什麼都看不明白。   「給山裡的小弟弟,小妹妹,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村支書翹著鬍子,用字正腔圓的山外話讀給大河聽。   大河穿著新衣服挺著小腰板跑去山神面前,舉著小紙條老模樣背了一遍,因為山外話講得沒村支書那麼順暢,加之句子太長,十分難記,所以背得磕磕巴巴。   山神漫不經心地翻著他的課本,兩隻指頭拎起來,嫌棄地聞了一聞,道,「一股怪味兒。沒有墨香,還能算是書麼……」   「墨香是什麼?」大河睜著求學的眼睛。   「墨香是墨的香味兒。」山神道。   「墨是什麼?」   山神一拂袖子,地上一塊土塊飛起來,沾了沾山神廟前一灘泥水,在祭壇上寫了個大河的「大」字,道「就是能寫出字的東西。」   大河扒著他手裡的土塊小心翼翼地聞了聞,也沒覺得有什麼香味兒,很是疑惑地看著他。   「咳,」山神果斷地結束了這不負責任的解釋,轉話題道,「你再背一句剛才的信給我聽?」   學校在兩座山之外的河谷裡,農田之間的空地壩子上壘起的兩座平房,報紙糊的窗戶,發白的黑板,搖搖晃晃的桌椅。早上去,要兩個小時山路,晚上回來,也是兩個小時。大河每日和秀秀背著新書包去上學,書包裡裝著課本,鉛筆,此外還分別有一小包黃豆、兩個土豆或者兩個紅薯,是他們的午餐。   三舅媽並不太高興大河去唸書,因為大河每日回來都十分夜了,幫不上家裡的農活兒,並且還要歪歪扭扭地寫作業,能幫的家務活兒也少了。   大河也覺得有些傷心,因為每天回來得晚了,去山神廟的機會也自然不多了。若在山神廟待得夜了,第二天早起唸書也是要遲的,會被頭頂禿禿的校長叫到操場上,站成一排打手板心子。他不得不從每日都去改成了週末再去。   不過值得高興的事情是,他可以歪歪扭扭的寫自己的名字給山神看了,並且能夠偷偷省下前一日的紅薯,獻寶地捧給山神。   山神剝紅薯皮的動作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眨眨眼皮就能剝出一個金黃完整的薯心,一邊用修長的手指掐起一塊送進嘴裡一邊嘆息著,「又冷了,什麼時候你能送我一個熱乎乎的……」   大河十分愧疚地低著頭。並且覺得十分地捨不得。這天過了,又是好幾天都見不到山神了。   「山神,我不想去上學了。」他傷心地跟山神說。   「怎麼?」山神一邊化出浸了水的紅布擦拭指尖一邊抬眼看他。   「去上學就見不到你了。」大河十分坦白。   山神眯著眼看他,丟了紅布,扯扯他的臉蛋道,「瓜娃子,見不到我有什麼要緊的。」   大河瞪著眼睛看著他,十分不解,這真的是很要緊啊!他們不該每日都見麼?   山神掐著他臉蛋道,「你真是瓜娃子喲,去上學才能趕考,趕考了才能買好多好多糖給我!」   大河啊了一聲,這一下醍醐灌頂,大徹大悟,在十歲的稚嫩年紀就十分早熟地明白了上學的重要性。   是為了山神的糖啊!   從此開始勤奮刻苦,刻苦努力,努力奮鬥,每天瞪著大圓眼睛認真聽禿頂校長並不太字正腔圓的山外話。   只是他終究十歲才入學,基礎底子是一點都沒有,又缺了一學期的課。加之小腦瓜子並不太靈便通透,早上塞進去的東西晚上便擠出來。縱使再瞪圓眼睛,也看不懂黑板上那白花花的符號。   因此理所應當地成為班裡的最末幾名,幸而老師們還是很喜歡他的,因為他憨厚老實,並且時常幫班級做事,掃地和搬凳子,與同學關係融洽,悶頭悶腦,從不主動打架生事。對老師也是極尊敬的,時常大睜著閃亮的求學的眼睛、將老師問到抱頭嘆息。   然後他會在週五的夜裡迫不及待地跑到山上。如果那不是在太冷的冬季的話,他就在那裡住上一晚,跟山神絮絮叨叨那幾日裡他學了些什麼東西,學校了發生了怎樣有趣的事情,禿頭校長又打了誰的手板子啦,秀秀考了第一名被發了一朵好漂亮的小紅花啦。   山神總會微微笑著摟住他,寬大的袍子覆在他身上,月色那樣暖而明亮。   終於有一日他一臉興奮地跑上山,高舉著一團在他過往的話語裡被極其羨慕地形容了無數次的東西,「小紅花!小紅花!」   突然閃現在空氣中的山神將他摟了個滿懷。這個時候的他已經較剛入學的那年高了不少,撞進去臉就貼到冰冷而堅實的胸膛。   他興奮地收攏雙臂反抱住山神——他當年瘦弱短小的手臂如今也足夠滿滿地環住山神冰涼的腰背——「看!小紅花!」   「喲!」山神笑著說,接過他遞來的那朵小半個掌心大的、紅紙編的花,那已經被他手心的汗攥得有些濕黑了,「你考了第一?」   大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是第一,是勞動模範。老師說,我掃的地最乾淨。」   然後馬上又驕傲地抬起頭說,「老師說了,勞動最光榮!」   兩人互相摟抱著,山神退了幾步順勢倚坐在了廟後的大石上,拂動的袍子將上面新編的竹蚱蜢給掃了下去,大河趴在他胸口憨憨地笑,臉上是興奮的通紅,「我的!送給你,給你的。」   山神光是笑著看他,眯得彎起來的眼睛好看又溫柔。大河愈發地覺得臉蛋發燙起來,十分興奮並且手忙腳亂地,「我給你戴上!」   他笨手笨腳地掰開小紅花後面的回形別針,要往山神翠綠的袍子上戳。   結果當然是戳不進神靈的袍子,別針像是十分柔軟地彎折了起來。   「咦……」他發出懊惱的聲音。   山神接過那朵花去,左右端詳了一會兒,修長手指扯了後面的別針,將那朵花往袍子的領口處貼了一下,然後它就彷彿粘上去了一般,柔和地與那絲綢般的料子連在一起了。   大河傻傻地笑了起來,輕輕地伸手去摸了摸顫抖的花瓣,覺得十分好看。然後退了一步,看著戴著花的山神,愈發覺得好看起來。   然後馬上他又意識到這個樣子的山神像極了站上講台被老師表揚的三好學生,當即哈哈地笑了起來。   「笑什麼?」山神捏著他兩邊臉蛋扯著。他便順勢又撞進山神懷裡,為瞭解救自己的臉蛋,遂去撓山神的癢癢,兩人翻滾作一團倒在大石頭上,笑鬧不已。   6   山裡的歲月總是流淌得很安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下種子,秋天便迎來收穫。夏天漫山遍野鳥雀蟬蟲的鳴叫,冬天便只剩下簌簌的雪與沉睡的寂靜。彷彿千百年來都不曾改變。   七月的時候梔子花照舊開滿了山坡,並且沿著山間的小路的兩邊像雪花一般蔓延而上。清澈而靈動的香氣撲鼻而入,彷彿要順著血液的流淌盈滿腦袋,然後再隨著口中呼出的溫熱氣體飄回山林。   少年赤著腳,踩著碎落在地的梔子花花瓣向半山行走。他皮膚黝黑,有一雙清澈而明亮的眼睛。手裡捧著的一個半大不小的西瓜滴落了一些水下來,墜在他因穿著短褲而露出大片銅色肌膚的大腿上,再沿著堅實有力的肌肉曲線,順著長腿下滑到腳踝,滲進土裡。   穿著翠綠袍子的山神倚在山神廟前,神色平淡,一動不動地望著山林的深處。長久的沉默與靜止令他彷彿與他背後連綿不絕的青山綠水融為一片,彷彿一副美麗卻虛幻的畫,遠遠地,掛在永遠觸摸不到的虛空裡。   而後他聽到少年的腳步聲,回過頭,接著那冷淡的面容上僵著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幾乎是剎那間,那副山水與神靈的畫便鮮活而生動起來,他從翠綠綿延的背景中突顯,臉上綻開一個溫和而平靜的笑。   少年捧著西瓜快步走來,頓在他面前,然後只剩了傻傻的笑。   山神笑著回看他,看著那殷紅的西瓜,一開口——那青山綠水的詩情畫意便瞬間隱去了:「冰過沒得?要冰了才好吃。」   少年響亮地應了一聲,「冰了!」然後將那已經被切過、只留了瓜皮相連的西瓜掰開,分了一大塊給山神。   果然是冰涼冰涼的,在井裡浸過許久。   大河捧著那剩下的西瓜,跟山神一起並肩坐在大石上,並不吃,而只是看著山神傻笑。山神全身心都只放在那汁液滴答的西瓜上,熟練地將已經被切成一長片的西瓜從中間掰開,十分優雅地啃去了最甜的中心,然後伸出舌尖舔一舔唇角的水漬。   他將瓜籽吐進紅布里,轉頭看了看大河,道,「瓜娃子,笑什麼?」   大河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仍然只是憨笑。將剩下大半西瓜放在一邊,他低頭編著一隻巴掌大的、竹葉做的小兔子。   他越大,話便越發少了。也不像幼時喜歡大睜著眼睛攀住山神問那許許多多的問題,更多的時候只是帶著好吃的上山,然後安靜地坐在山神旁邊,編他那些竹子,偶爾抬頭看見山神優雅的吃相,便只是笑。   山神神清氣爽地啃完了一整片西瓜,便問他,「這幾日在學校裡學了些什麼?」   大河攥著未完成的竹兔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老實回答,「不知道。」   山神好笑地看著他。   「我聽不懂,」大河用長長的兔子耳朵不好意思地搔搔後腦勺。他是真的很努力了,然而還是一直毫無長進,並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愈發比不上聰明善學的同齡人。   他歉疚道,「昨天老師讓我把課文抄十遍,所以昨天晚上沒有來。」   然後他飛快地補充道,「但是西瓜昨天晚上就藏在井裡了。」   山神挑著眉毛很正兒八經地說,「瓜娃子,我還圖你這點西瓜麼?」一邊說一邊就把剩下半個西瓜也攏到自己那邊去了。   大河憨憨地笑,對他護食的行為毫無異議。低下頭,他又繼續編他的那隻小兔子。   「這是什麼?」山神問。   「兔子。」   「給我的麼?」山神老模樣問。   「秀秀的。」大河老實回答道。   小時候他也常編一些竹蚱蜢竹螳螂什麼的給其他的孩子,所以山神對這個並不屬於自己的貢品並沒有覺得意外。重新掰下一片西瓜,山神挑著紅心咬了一口,偏頭看著大河粗長的手指靈巧地擺弄那些葉片。   大河今年剛滿了十五歲,因為能吃又能幹活,個子竄得很快,現在已經與山神差不多高。只有當他低下頭去,山神才能看到他黝黑的脖頸。   「這是什麼?」山神突然又問。   大河困惑地抬起頭,順著他的視線,抬手摸著自己的後脖子。然後他恍然地啊了一聲,那裡有一道已經結了血瘡的小傷口。   「前天從樹上不小心摔下來,刮到石頭了。」他老實地答說。並沒有意識到如果當時那塊石頭再大一點再尖利一點,他就會有生命危險這件事情。   山神不經意地微皺了下眉頭,但幾乎眨眼間便恢復平和清淡的神情,抬起手老模樣揉了揉少年變得粗硬的頭髮,「你沒事爬樹做什麼?難道西瓜在樹上?」   大河不好意思地又搔搔腦袋,「雞毛毽子,秀秀踢到樹上了,我給她摘下來。」   「瓜娃子,」山神嘆道,「你不會用竹竿打下來?」   「啊!對哦!」大河收到啟發一般驚叫起來。   山神往他笨腦門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把,剛要教育說,「下次……這手上又是什麼?」   大河手臂上也紅腫了一塊。   「搬書的時候砸到的。」大河說。   「在學校裡?」山神問他。   「嗯。」大河點頭。   「老師讓你搬的?」   大河搔搔腦袋,「秀秀讓我搬的,她是學習委員。」   山神挑了挑眉毛,啼笑皆非地靜默了一會兒,揉著大河粗硬的頭髮。少年彷彿雨後的小竹般在不經意間便拔高生長開來,幼時尖瘦的小黑臉已經蛻變出略顯深刻的輪廓,濃眉大眼,五官端正而明朗,是令人覺得舒心安全、值得依靠的面相。   「秀秀老讓你幫忙?」他揉著大河的腦袋問。   「嗯。」   「是你主動幫她,還是她叫你?」   大河很努力地想了一下,「都有。」   山神便笑了起來,揉巴揉巴大河的腦袋,他加重了語氣道,「瓜娃子!」   大河很迷茫地偏頭看他,不明白他這一聲喚為了什麼。他生得高大而堅實,學校裡的女孩子老愛讓他幫手做做這個,做做那個,秀秀因為跟他很熟,喚得便更是勤了。他沒抱怨過,並且覺得理所應當。女孩子們都小小的,做不了太多事情。   山神揉著他腦袋還要繼續提點他,突然就抬了眼看向山路的那邊。   大河跟著抬起頭去,就看見紮著兩條馬尾辮的秀秀出現在遠處的路上。小姑娘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小衫,挽著褲腿露出比大河白上許多的小腿,手裡攥著一朵路上揪的梔子花。   大河再回過頭來,山神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大石頭上的西瓜和他。   秀秀遠遠地就停下來,仔細地看了看山神廟周圍。四處都是一片翠綠,夾著梔子花的白,蟬鳴鳥叫聲從林子深處傳來,是一副簡單而生動的畫。土磚砌成的山神廟整潔而乾淨,祭壇上擺著各式的竹蚱蜢、竹螳螂,還有幾隻巴掌大的竹雞、竹鴨——大河近期喜歡上了編小動物。   她遠遠地望著,並且覺得這個地方跟小時候大河的三舅媽說他偷東西那次,並沒有太大變化,也並沒有她和其他孩子們一直想像的那樣孤僻和可怕。   她還在嘗試令自己適應和喜歡上這個地方,大河便已經跳下石頭走向她了。高大的少年低下頭看到她的發旋,面上是很純粹的驚訝,說,「秀秀,你來做什麼?」   「我到處找你,你不在村頭,就來這裡找了,」秀秀說,聲音並不大,自從她爹去世之後,她的聲音便一直是這麼低低軟軟的了,彷彿很萎頓而弱小似的。   其實這話說得並不當真,她哪裡都沒找,猶豫了很久,就直接來這裡了——這麼多年,大河一到無需農活的空閒時間就跑去了哪裡,已經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情,根本無需「找」。   然後她眼尖地看見大石頭上被掰成幾塊的西瓜,「你藏在這裡吃西瓜呀。」   大河黝黑的臉上便露出窘迫的神情來,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嗯了一聲。並且環顧四周,發現山神當真是不見了。   秀秀徑直地就往大石頭那裡去了,因為跟大河很熟,所以自己拿起了一塊西瓜啃了一口,「你冰過。」   大河原本是慌忙跟在她後面想阻止她的,奈何也沒有任何理由,眨眼之間便眼睜睜地看著她往山神的西瓜上啃了一口,頓時心裡頭暗自啊了一聲,並且心虛地望向林子的深處。   他還從來沒遇到過屬於山神的吃食被人家啃了一口的情況呢,那可是連剩了半塊紅苕都要藏進袖子裡的小氣山神啊。   秀秀一邊啃著西瓜,一邊又繼續跟大河說,「我的兔子你做好了麼?」她週一就跟大河說要一隻小兔子,可大河說自己沒編過,得試試。都試了一週了。   大河低頭看看手裡被攥得有點變形的小兔子,捏了一捏,捏回原狀,便拿給她看,「做好一半。」   秀秀看看它,覺得它長長的耳朵很是可愛,並且活靈活現,便咧開嘴笑起來。小姑娘生得清秀而乾淨,笑起來幾分羞澀與尚未成熟的美麗。只是嘴角沾了一塊瓜籽,看上去像顆煞風景的媒婆痣。   大河被她笑得有些臉熱,並且總覺得這裡是他和山神的小地方,被外人進來,彷彿遭到打擾似的,也不知道山神會不會高興。他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地就想快點帶著她離開。   「你找我有事啊?」他問。   秀秀抬起臉來看他,聲音軟軟的,「我的鉛筆忘在學校囉,寫不到作業,你陪我去拿回來嘛。」   大河啊了一聲,真心地覺得惋惜,並且大方地說,「我有鉛筆,借給你!」   秀秀搖著頭不太高興地說,「我就要我的鉛筆,我媽從鎮上買回來的,比你的好看。沒有它我不寫作業啦。」   大河腦子直來直去的,總覺得這事情想不明白,為什麼沒有那支鉛筆就不寫作業了,但是班裡成績第一的學習委員不寫作業是個大事情,並且也被對方邀請一起了,於是便只能答應道,「好吧,我陪你去拿回來。」   秀秀還要拿一片西瓜,大河跟在後面越看越覺得替山神心疼,待秀秀掰走那一片,他便將剩下兩片整整齊齊擺放在石頭上。   「你怎麼不吃?」秀秀問他。   「給山神的。」大河說。   秀秀不以為然地嗯了一聲。她對他這種神神叨叨的行為已經習慣,並且知道他雖然在這方面很古怪,但是其他方面的好處已經多過了古怪這一點,所以並不覺得是缺陷了。   走了兩步,她又覺得來到這個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來的地方,如果沒有帶走更多的戰利品,彷彿好像白來一樣,於是又折到祭壇那裡,撥弄撥弄上面的竹螳螂說,「這個給我嘛。」   然後自顧自地拿走了大河在那一年新編的螳螂老漢。   大河跟在後面追了兩步,更覺得心疼了,「是山神的。」   「你再編一個嘛。」秀秀說。並且深刻地覺得自己應該擔負起讓大河脫離這座古怪的小廟、變得正常一些的責任。   大河跟著她往山下走,一邊走一邊盯著她手裡的螳螂老漢,總覺得想一把撈回來。然而從小與秀秀一起長大,與她極為熟悉,並且慣常地關心幫助她,又不好真的去搶。   猶猶豫豫之間,已經走出老遠,他回頭望瞭望,孤零零的山神廟還立在那林裡,並不見翠綠的袍角。   第二天是週日,仍舊無需上課。大河起了個大早,省下了早餐的紅苕,蹬蹬跑去山神廟。山神老模樣在那裡等他,只是並不如幾年前一樣張開衣袖將他接進懷裡了——因為他與山神一般高了,撞進去後臉貼臉的樣子著實奇怪。   他將熱騰騰的紅苕獻寶地奉獻給山神,而山神捏捏熱度,很是讚賞地點點頭,倚在廟頂上慵懶地慢條斯理地剝了起來。   大河蹲在他旁邊繼續編竹葉,卻不是昨天那隻兔子。   山神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道,「這是什麼?」   「螳螂老漢。」   「不是有了麼?」   「被秀秀拿走了。」大河很歉疚地搔搔頭。   山神笑起來,揉揉他腦袋說,「瓜娃子,有過了,就行了。」   大河並不明白那道理,就像山神曾經說過的很多很多山裡的道理一樣。但是山神的話他是很聽的,於是惋惜地放棄了螳螂老漢。他只能繼續編那隻小兔子。   山神一邊撥弄著剩下的螳螂媽和螳螂娃兒,一邊繼續昨天的提點,逗他道,「秀秀好嗎?」   大河並不明白,直愣愣地說,「好啊。」   「昨天你們去做了什麼?」   「拿鉛筆。」大河說。   「然後?」   「然後回家了,」大河直愣愣地說。   他不好意思地低頭,「我本來想再去地裡藏一個西瓜給你,三舅媽叫我去磨豆子,一整袋,磨到很晚了。」   「瓜娃子,我還圖你那點西瓜?」山神一臉正氣地說,「你前天晚上就該一口氣兒藏兩個。」   「啊!對哦!」恍然大悟。   眼看著這話題要岔遠了,山神又淡定地繞回去道,「她沒跟你說什麼?」   「啊?說什麼?」大河仍是愣愣的,想了想,覺得昨日跟秀秀在路上自然還是說了很多話了,可是卻不明白要怎麼全部答給山神。   只能老老實實地從頭開始講:「她說,那支鉛筆是她媽在鎮上買的,本來有三支的,現在寫完了,只剩下一支……」   山神嘆了口氣,瞧著這孩子呆呆傻傻的性子,也是不會瞧出那女孩子有什麼心事了,於是便直白地問他,「你喜歡她麼?」   大河更愣了,「啊?」   「喜歡她麼?」山神揪揪他的臉皮。   「什麼喜歡?」大河愣愣地問。   「哎……」大山的神靈覺得自己難得凡心未泯、管一管這萬丈紅塵的閒事,便遇到了一個不開竅的小瓜娃子。尋常山林裡,公兔子見了母兔子,公狼見了母狼,螳螂老漢見了螳螂媽,也不就那芝麻看綠豆看對了眼的事兒,怎得到了這小瓜娃子身上,就變成又需要換成簡單句子去解釋的事情了。   「你啊……看到她歡喜麼?」   大河愣愣地,想了想,點頭。他跟秀秀自小玩到大,是那麼熟悉的好朋友,見到當然歡喜了。   「她對你好麼?你想對她好麼?」   大河又想了想,覺得秀秀以前時常將糖分給他,讓他可以用來獻寶給山神,自然是對他極好的,而他從小就關心秀秀,自然也是一直對她好的。於是又點點頭。   「覺得她好看麼?」   大河又努力想了一會兒。捏著螳螂媽的山神志得意滿,準備在少年點頭之後果斷地說出一句「這不就是喜歡她了」。   豈料大河頂頂老實地答了一句,「我覺得你好看。」   這次換山神愣住了。   大河等了半晌沒聽到下一句,抬頭看到山神收起了笑容的冷淡神情,突然便覺得慌亂與百口莫辯,竭力澄清道,「真,真的啊。不是說謊……」   山神溫和地笑了起來,彷彿剛才一瞬而過的冷淡只是一張面具,他老模樣揪了揪大河的臉,十分驕傲、毫不謙遜地道,「瓜娃子,我是神,當然比你們凡人好看。」   7   大河縱然再愚鈍,也察覺到變化——最近山神越來越少地摟抱靠近他了,連搓揉他腦門的時候,都少了許多,甚至越來越少地主動與他說話。可是當山神開口時,又仍是那溫和的樣子,好似跟往常沒有什麼不同。   也許是因為他長大了,這可能便是長大的道理了,他深知自己十分悶呆,縮在被窩裡抱著頭想了好多夜,果然仍是不能明白。   秀秀去過一次山神廟,增添了不少膽量,之後便總是熟門熟路地去山神廟那裡尋他,蹲在山神的祭壇前欣賞那些竹編的小玩意兒,然後等大河編一個新的小玩意兒給她——她曾嘗試連螳螂媽螳螂娃兒和其他小玩意兒都一起拿走,但是大河堅決不給了,只說照模樣新編給她。   他每次蹲在山神廟前挽著竹葉,秀秀便坐在他身邊長久地不走,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說著話。大河不是不情願與她說話,可是她一出現,山神便沒了蹤影,接連好幾次之後,大河便愈發頭疼苦惱起來。   那一年的秋天,山谷裡經了一整年風調雨順,收成頗好,甚至有那幾天大河不得不歇了學校的課,幫著家裡收割糧食。好不容易有閒暇時間,秀秀總來尋他,一會兒說她家裡的農活忙不過來,需要大河幫手,一會兒說豬圈裡的豬起不來,擔心是害了豬瘟。再不就是主動要求陪著他去山神廟「祭拜山神」,順便看他新編的那些小玩意兒編好了沒有。渾渾噩噩忙忙碌碌了一段下來,大河苦惱地發現,自己竟然有整兩週沒見到山神了。   他夜裡實在苦惱地睡不著覺,也不顧明天天未亮便要起床摸黑上學,便翻身爬下床,輕手輕腳經過隔壁床上熟睡的弟妹,如小時候一樣踩著月光往山上去了。   那一年氣候偏暖,都及了晚秋,仍有未死的寒蟬高昂地鳴泣。他一步一步踩在落葉上面,腳底的嘩啦聲碎在寒蟬的泣音裡。   山神廟前一片黑黝黝的竹林陰影,低矮的小廟孤單而寂寞,大石頭上空空的一片。   他站在廟前,四下里張望了一會兒,山神才從廟頂上現出來,仍是慵懶地倚著小廟,偏頭看他。只是臉都隱在陰影裡了。   大河興奮地迎上去,只是這次來得匆忙,並沒有準備進貢的吃食,他憨笑著站在山神面前——便只是憨笑罷了。   山神看他樣子,並不像幼時受了欺負無處可去,於是問,「這麼夜了,怎麼了?」   大河有種如幼時一樣撲進他懷裡的衝動,只是山神並沒有張開雙臂迎接他,他便只有憨憨地站在原地,光是笑。然後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我想你了。」   「……」山神陰影裡的面容看不清神情。   久久沒聽見山神回應,他抬起頭,然而仍舊什麼都還未看清,就被揉著頭髮把腦袋按回去。   他被迫低著頭,眼睛裡看見剛才還倚在山神廟前的翠綠的袍子出現在觸手可得的近處,柔滑的質地裹著裡頭細瘦的腰,若隱若現。過了許久,才聽見大山的神靈低低一聲嘆息,「……瓜娃子。」   山神牽他在大石頭上坐下。林子裡雖然也吹著絮絮的晚風,但並不算冷,且他如今個子高大結實、穿得也足夠,所以並沒有受到如幼時一般被山神的衣袍遮蓋溫暖的待遇。   兩個人肩並肩靜默地坐了一會兒。大河問,「山神?」   「嗯?」   「為什麼每次秀秀一來,你就不見了?」   「她不信我,」山神淡然道。   「可是她說她相信我說的,有山神啊。」   山神笑起來,「那是她信你。」   大河想不懂這區別,只是每每因為身後跟了秀秀,便見不到山神,令他十分苦惱。思來想去都不知道解決的辦法,他只能另外說,「我後天帶包穀來。」後天是週五。   「要嫩一些的。」山神立刻頂頂認真地囑咐。   大河同樣認真地點頭,「那要烤的還是煮的?」   「煮的。」   「好。」   又靜了一會兒,山神仍舊沒有開口。大河想了一會兒又道,「我明年不能上學了。」   山神偏頭看他,「怎麼?」   「三舅媽說我學不好,讓我留在家裡幫忙。」他弟妹都到了讀書的年齡,家裡養著三個不做活兒干吃飯的娃兒,確實難熬。   山神靜了一會兒,道,「你想上學不?」   大河努力想了一會兒,覺得家裡真的是缺人幹活,「我想幫三舅和三舅媽幹活兒。」   「可是……」他皺起粗粗的眉毛苦惱地說,「不上學就不能買糖給你了。」   山神沒料到他還記得自己幾年前的教導,一時好笑,彎著嘴角去揉搓他糾結的粗眉毛,「瓜娃子,我還圖你那點兒糖?」   大河立馬順著這句話就想到了山神一邊說一邊淡定且迅速地把糖都往自己袖子裡攏的樣子。   他憨憨地笑了起來,同時又覺得只要努力幹活兒,把穀子種出來,再拿去換糖,總還是能換一些糖回來的。雖然也許沒有上學掙的糖多。   想到這裡他便更加高興起來,低著頭悶悶地笑。順著山神撫摸他眉頭的動作,他低頭湊近,一鼓作氣地將臉貼在山神微涼的肩頭,然後如幼時般習慣性地摟抱住山神的腰。   山神僵了一下,面上溫和的神情立刻冷淡了起來。   他垂在身側的手抬了起來,猶豫著伸向大河的肩頭,像要做出推開的動作,然而對此毫無察覺的大河,突然閉著眼睛——十分開心地在他肩頭蹭了蹭臉。   那手在空中僵了半晌……   大河在黑暗中聽到一聲低低的嘆息。   他感覺翠綠的袍子滑過他的背脊,冰冷的手臂環住他愈發寬厚的雙肩——山神終於靜默地回抱了他,如幼時一樣。   為什麼要嘆氣呢?是因為傷心麼?大河想問。然而他又覺得,這時候的山神,明明是同他一樣,十分高興的。   他閉了眼,感覺到溫暖,並未說話,只是更緊地抱住了他的神靈。   週五的深夜,他給山神如約帶來了煮包穀,嫩的。山神對這根包穀的鮮嫩甜美表達了高度的讚賞,並且十分關心下一次的貢品會是什麼。   大河那直來直去的腦子用了這麼長的時間,才終於想通了避開秀秀見到山神的方法——等大家都睡了、秀秀也睡了的深夜再來。   只是第二日還要上學和幹活,長期下去,總是要犯困的,他常常摸黑編著竹葉,便睡了過去,腦袋倒在山神微涼的肩上,然後在半睡半醒的懵懂中覺得自己似乎被抱住了——但是醒來後卻發現沒有。有時候他會索性留宿一夜,將他那愈發高大的身體如幼時一樣蜷在大石頭上面。只是越近了冬季,那石上便越發地涼了。   一直到有一天夜裡他蜷在石頭上,兇猛地連打了三個噴嚏,才終於十分久違地被山神翠綠的袍子覆住。   大山的神靈坐在他身邊,垂下頭看著他,面上是靜默淡然的神情。他將一隻手臂輕覆在他胸口,長長的袍角便遮擋住從領口袖角灌入他衣服裡的冷風。而大河在困頓的迷濛中下意識向山神湊近,將頭髮短而粗硬的腦袋如幼時般拱進山神懷裡。   大山的神靈並沒有推開他,事實上並沒有任何一次能夠狠下心去拒絕他的親近。於是他緊緊環住山神的腰,加深這個擁抱,然後十分滿足地墜入夢鄉。   那年的冬天繼續延續著暖意,直到年關歲尾,仍舊沒有落過一場雪。娃兒們都是無憂無慮地玩耍,大人們則有些犯愁,擔心沒有雨雪殺滅害蟲,影響來年的收成。   不過至少今年是個豐收的年頭,所以該慶祝的仍舊是要慶祝。到了年三十的晚上,村人們聚集起來在村口的壩子上吃年夜飯,支起十幾口大鍋燉起菜式簡單卻內容實在的伙食。火紅的大燭映亮了一村的喜樂。老人們用菸槍磕著腳底,對著滿桌大盆小盆的飯菜,唏噓回憶著幾十年前一場奪去他們父母兄弟的大饑荒。男人們熱火朝天行著酒令,笑罵吆喝聲混亂一片。婦人們唧唧喳喳聊著家長裡短,不時往大鍋下面添些柴火。娃兒們嘻嘻哈哈滿壩子亂跑,舉著飯碗嘴角留著紅苕渣,偶爾被他們的媽和老漢吼上一句,然後不理不顧地又繼續玩鬧去了。村支書帶著人點燃了從鎮裡買回來的大紅鞭炮,喜慶的劈啪聲震盪了沉睡的山谷。   而大河在這歌舞昇平的熱鬧裡偷偷離去,懷裡揣著他捨不得吃的一顆雞蛋——平時雞蛋是要省下去拿去集市裡賣的,只有過生日的人才能吃到,而在家裡,從來只有弟妹的生日,沒有人記得他是什麼時候生日,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烏黑的腳板心上還殘留著鞭炮的碎紅衣,踏著冰冷的泥土,口裡呼著雪白的熱氣,啪啪地跑上山。   他滿心的興奮與欣喜,因為很難得能帶上雞蛋作為貢品——自從爺爺去世後,山神就再沒有享受到這種待遇了——喘著氣到了黑幽幽的山神廟前。月色被樹梢遮了大半,便只餘下小塊的光亮。然而四下張望許久,都不見山神的影子。   他十分奇怪,走到山神廟後的大石頭前,叫了一聲,「山神?」   然而半晌沒有回應。他站在那一片黑暗裡,並沒有覺得森冷與可怖,但卻覺得慌亂與緊張。山神從來沒有這樣不在過。   他張開嘴要再喊一聲,卻聽見遠處女娃兒低低小小的一聲喚,「大河……」   在無人的森林裡突然響起不是山神的回應,饒是習慣了黑夜裡獨自行路的大河也被嚇得一個激靈,心臟差點跳到喉嚨眼裡。呆呆地轉過頭,他看見秀秀黑暗的人影站在離山神廟幾步遠的地方。這女娃兒瞄見他偷跑,十分好奇,於是大著膽子跟著他跑上來,一路上已經被婆娑的樹影嚇得不行,又眼見著他中了魔一般四下轉悠,還叫著山神山神,就連站著都發起抖來了。   「大河,你叫誰啊,」她哆嗦著說,然後顫抖著哭了出來,「快回去吧,別在這裡了。」   大河看清楚是她,一時真不知道怎辦才好。心裡有些小小的埋怨,因為她出現,又見不到山神了。但是以他老實的性子,卻又並沒有因此而十分憤怒,只是覺得鬱悶和惋惜。   他捨不得在這一片安寧祥和的年夜裡與山神單獨相處的機會,再況且口袋裡還裝著給山神的雞蛋呢,於是只是走近她,低下頭擦擦她臉上的眼淚說,「別怕,這裡很好。我還要拜山神啊,你先回去吧。」   「大河……」秀秀哭泣著拉住他的手臂,「你別待這裡了,走吧,我好害怕……」   大河只覺得心裡一團亂,他是不捨得見到秀秀哭的,然而這時候要他走,也是捨不得。兩相比較,他並不靈便的腦子便完全處理不了了。這時候秀秀拚死拽著他,就要往山下走。   他被強牽著走了幾步,眼睛還戀戀不捨地望著山神廟,突然身子僵硬了一下,眼睛頓時瞪大了。   他聽見呼呼的喘氣聲,月光昏暗的光影下,山神廟旁的一棵老槐樹下,黑暗裡突然泛起了兩點光亮!   「嗚……嗚……」那喘氣聲粗重起來,變成低沉的嘶吼,是示威也是挑釁。   他本能地顫抖起來。冰冷的寒氣竄過他的背心,剎那間全是冷汗!他像被凍僵了一般屹立不動,然後彷彿遭雷劈一般幡然醒悟,伴隨著喉嚨裡驚恐的一聲抽氣——是狼!   他一把推開還拽著他手臂的秀秀,「快跑!」   然而那頭身材碩大的黑狼已經撲了過來,眨眼間黑乎乎的一團衝至眼前,他彎腰抓了地上一塊土石沖狼砸去,被狼敏捷地避開。   「呀啊——!」秀秀刺耳的尖叫聲此時響起來,她腳下一軟直接癱到了地上。   狼從喉管裡發出猙獰而帶著口水粘膩的悶吼,冬季難尋食物的飢餓已經令它極度的焦躁與渴望血肉,秀秀的尖叫聲無疑令它更加的興奮難耐。它壓著身體變換著角度步伐,迅速地尋找著最好的攻擊角度。   大河將又一塊石頭抓在手裡,擋在秀秀面前,滿額冷汗地看著那隻狼,他耳朵裡幾乎只能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狼猛地躥了起來。   大河發出一聲狂吼,將那塊石頭用力地揮舞向狼襲來的方向,手臂上突地一涼,隨後傳來劇烈的痛楚,他被那隻狼咬住手臂,狠狠地撞到地上!背脊砸中泥土的痛苦和頭腦昏眩只那一瞬,他下意識地用未被咬住的另一隻手一把扣住巨狼的頭顱,手指在慌亂中摳住了巨狼的眼眶,拚命向外拉扯。   秀秀還在他身旁慘叫。血液急速地湧向他的頭顱,他嘶吼著尖叫,「快跑!」   秀秀手腳癱軟地爬起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向外跑去。而巨狼猛一甩頭欲掙脫他扣在頭上的桎梏,獠牙猙獰的大口向著他喉口而去。   他大叫一聲雙腳向上弓起,用勁地踢向狼的肚子。狼吃痛地退出幾步,然後悶吼著又迅猛地撲了上來。   秀秀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山間小路上。而他還未掙扎爬起,就再次被狼撲住,他鮮血淋淋的雙手摳抓著狼的腦袋,掙扎打鬥間,竟恍惚見了山神的影子。   那一抹綠色的袍子停在祭壇之上,沉默而靜止地。   就像七年前那個暴雨淅瀝的夜。他匍匐在泥水裡,他跪在地上求他,他驚訝而慌亂地問他,為什麼。   而現在的他,早已明白這大山的道理。不,他尚不能清晰地懂得那道理,但是他清晰地明白——山神不會救他。而他也並不因此而覺得憤怒。他不怪山神。   他沒有求救,他死死地咬著牙,積攢著自己全身的力量,他緩慢而吃力地,雙手摳著狼的牙口向外推拒。而狼悶吼一聲向後退了一步,避開他的攻擊,竟是再次迅猛地撞了上來!   他躲閃不及被咬住了右肩,血液霎時噴濺,他面孔一熱,溫熱的液體雨一般淋上來。剎那間連耳邊一直轟鳴的心跳聲都似弱了下去,腦子裡嗡嗡的轟鳴,他什麼都聽不清了。   心中一片瀕死的絕望,他意識恍惚地放棄掙扎,而一隻手卻顫抖著摸向衣服的口袋。他掏出那隻被他捂得仍是溫熱的雞蛋,吃力地推向祭壇的方向。   他是如此的虔誠和捨不得離去,那是他給山神最後的貢品。   8   「嗷嗚——!」他突然聽到上方的黑狼一聲哀鳴!   竹林裡陡然狂風大作!黑狼嘶吼著從他身上翻滾而下,滿頭是血!呼嘯嘶鳴的風中一片竹葉從枝頭掠下,竟是箭一般刺進了那狼的右眼!   黑狼踉蹌著退出幾步,劇痛儼然令它更加的瘋狂!它剩下的一隻眼睛同樣赤紅如血,咆哮一聲又一頭向大河撞了過來!   又一枚竹葉嗖嗖破風而過,如利刃般劃過黑狼另一隻眼睛,霎時從中破開兩半!血液飛濺!   黑狼嘶吼著甩著頭,已經完全辨識不了方向,痛楚令它瘋狂地就地翻滾咆哮,四爪將地面刨出深深交錯的大坑大道。   大河癱在原地,呆若木雞,眼睜睜地看著那巨狼四下翻滾,一路哀嚎著向著山邊小路的邊緣撞去,狂風之中它腳下混亂且跌撞,竟是一頭撞倒路邊一株半人高的小樹,浴血的身影頓時消失在了山崖邊!   隱約又一串狂痛的哀嚎,撲通一下落水之聲!   大河呆在那裡,動彈不得,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狼已經滾落山崖跌進了水裡!肩上手上的傷口傳來劇痛,他悶哼著不由自主地顫抖,頭腦一片昏沉。   啪啦啪啦豆大的雨珠打在了他的傷口上,他慌亂地抬頭,狂風之後,這山林之中竟然霎時下起了暴雨!烏雲蔽月,四下陡然黑暗,草木都變作風雨中猙獰搖曳的黑影!   他掙紮著要站起來,無力而劇痛的手臂卻無法撐起身體。他在掙扎中再次呆住——翠綠的袍子出現在近前。   他側身躺著,半個身體浸在泥水裡,那啪啪的雨珠都凶狠地砸在他臉上。他仰起臉看上去,山神筆直地立在他面前,驟雨同樣凶狠地跌落在他頭上肩上,他一身長袍隨風大力鼓動,黑長的發如水草一般沾濕了面容,那低垂的面上陰黑一片,半點瞧不清楚神情。   雨水帶著風聲噼裡啪啦,伴隨著心跳轟轟地震動著耳膜。大河在震驚與神智混沌中,聽到山神冰冷的聲音穿破雨霧的雜音,筆直地刺入他的耳裡,「滾!」   大河呆滯著,並無法消化那個字的意思。而山神一拂袖,一道風狠狠地撞進大河胸口,竟眨眼將他擊出幾步遠,他痛楚翻滾之下,已經變成趴跪姿勢。   狼狽地雙手撐地直起身來,他聽見山神更加尖厲而森冷的聲音,「還不快滾!」   雨聲如雷,而胸口的痛宛若刀劍剜心。他仍舊呆滯不動,被山神頗不耐煩地再一拂袖,悶哼著仰面向後仰倒,重重摔在下山的路上,被尖銳的石頭磕到後腰,渾身一個激靈!   他彷彿被那尖銳的疼痛刺中神經,在一片昏暗中掙紮著站起來,腦袋裡昏沉地疼痛,無法進行任何思考,他憑著本能向前跌撞著跑下去。風雨中前方一片未知的黑暗,一步一步的搖晃跌撞,像是站在雨後漲水、大浪顛沛的山泉邊。   而後他眼前陡然一道刺眼的白光,吞沒了全部的黑暗,模糊了他本就混亂不清的視野!身後緊接著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他聽見天地震盪的聲音,那是大山的顫抖!   「轟——!」   他隨著地震一般劇烈的抖動而腳底一軟,一頭栽倒在地上泥水裡,昏厥過去。   ……   醒來時正對上秀秀哭得紅腫發脹的臉。小姑娘一頭亂發,滿目血絲,看見他醒了就緊抓著他的手臂不放,痛得他下意識地嘶嘶呼著冷氣。   他轉頭四顧,四週一片極不熟悉的雪白與慘綠。   他妹妹也守在床邊。這時候便唧唧地與他述說:秀秀姐姐怎樣連哭帶嚎地帶著村人上山找他,怎樣在暴雪呼嘯的山路上抬出了他——他暈過去之後山裡便下起了大雪——三舅與秀秀的大伯怎樣連夜將他送到鎮裡的診所,見他睡了兩天不曾醒,又輾轉送到了縣城。   那是他第一次進縣城。   到了晚上,三舅媽和秀秀的媽帶著在醫院門外買的幾個大白饅頭來了。秀秀的媽謝謝他救了自己女兒,但是笑得很是尷尬,並且準備將秀秀帶走,回去村裡幹活。秀秀走得不情不願,一步三顧,而大河痛得神智恍惚,並不能積攢力氣與她多做告別。   旁人走了之後,三舅媽坐在床邊,將饅頭分給他和他妹妹,開始跟他嘮叨,他這次進院,花光了家裡與秀秀家的積蓄,村裡各家各戶還力所能及地湊了一些——當然回去以後,都是要慢慢還的。   三舅媽嘴上不說,其實心裡十分不高興——雖然這次又是大河救了人,可是他自己要是沒有連夜上山,也就不會惹出這禍事,倒了全村一整年的霉頭。說起來,當年這個侄兒救了她娃兒,不也是因為這個侄兒帶得她兩個娃兒半夜上山麼?   三舅媽想通這個道理,便更不高興了。臭著一張蠟黃的臉,她便出去與醫生商議——既然娃兒醒了,也就不用住院了罷,這麼一天一天住下去,她可要賴錢不交了。   幸而三舅與秀秀的大伯及時趕來,阻止了三舅媽丟人現眼的行為。三舅媽不堪當著旁人的面被罵,與三舅在醫院走廊上大鬧一場。三舅要揍她,被秀秀大伯和醫生攔了住。而後三舅媽氣鼓氣漲地帶著女兒要回村。大舅並不管她,而是進屋去看他侄兒。   大河癱軟地躺在床上,聽他三舅與他說病情。傷口較深,但並未傷了筋骨。小夥子身體好,治好了以後能跳能蹦能幹活,不用擔心。而秀秀的大伯對大河表達了全家的感謝,並且說這次來縣城,他正好約見了一個秀秀他老漢生前的朋友。這個朋友在幫縣城某工廠開車,現在正需要一個學徒。包吃包住,並且每月有對村人來說較為可觀的薪水。只有一個條件,便是小夥子吃苦耐勞,能認真學習技術,能上夜班。   這是個不錯的工作,並且能夠幫助還清這段日子以來家裡欠下的債務。三舅便自作主張,幫大河答應了下來。   大河在縣醫院又住了一週,才滿身繃帶與藥味地跟著大舅回了家——再休養個一兩月,等他身體好些,便可以進城去學開車了。   村支書對大河停學的行為並不滿意,翹著小鬍子到了三舅家裡,四下一轉,看看那糊了紙殼的窗玻璃與娃兒們打補丁的衣服,長嘆一聲,便只關心了一番大河的傷勢,自去代大河一家與學校校長解釋。   而大河終日躺在家裡床上,裹在被子裡透過灌風的窗戶望著遠處白雪皚皚的大山。在經過一整年的溫暖之後,這突然成了近些年來最冷的一個冬末春初。他聽村人說,自那天夜裡之後,大雪便封了山,暴雪連下了數日,連山泉面上都結了冰,下面的泉水色澤昏沉,混雜著泥土與腐枝敗葉,完全無法取用。大雨與大雪引發了一場小小的泥石流,誰家都未曾波及,只獨獨沖垮了大河家在村角的那間祖屋。   這些事情成為村中婦女茶餘飯後家長裡短的內容之一,有些說大河家遭了詛咒,有些卻說祖屋顯靈幫大河擋了災,所以才沒像他老漢一樣進了狼肚子,眾說紛紜,唧唧歪歪。   大河並不知道屋外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他只呆呆地看著山的方向。他簡單而空白的腦子裡,只盛得下一個影子,在那一片紛雜混亂的黑暗裡,山神森冷地立在那裡,對他說,還不快滾。   他想不明白那一夜裡發生的一切,而只覺得頭腦與胸口的疼痛。他將他頎長而堅實的手腳緊縮在一起,像一隻龐大而憂傷的獸,他蜷縮起來,發著抖悄無聲息地哭了出來。   他在家裡躺屍了一月,山谷裡終於有了春暖花開的跡象。山上的雪開始融化,山泉也日益清澈如舊。趁著三舅與三舅媽這天一齊出門趕著春耕,他搖晃著地下了床,頭重腳輕地往山上去了。   沿途的花草都還未長起來,死氣沉沉地頹倒著死去的枯黑枝條。一些被大雪壓倒的竹子橫在小路邊,枯敗的葉上掛著未乾的水跡。   他踩著爛泥走近山神廟,而後無法抑制住喉嚨裡一聲低小的驚呼,他睜大眼睛。   一灘從山上滾落下來的爛泥石塊堆砌在那裡。連山神廟帶著廟前的祭壇,都被掩埋了大半。山神廟已經倒了,幾塊爛土塊間隱隱約約一角紅布的影子。   他跑上前去,跪在冰冷的地上去扒那堆石塊,小心翼翼地刨出那塊破爛而髒污的布來,而後更加小心地挖出埋在下面的小小山神像。他爺爺生前捏的泥巴腦袋已經被砸了個粉碎,石像突兀的光脖頸帶著平滑的斷口,上面粘著一些碎土。   他抱著那個石像,突然周身發冷,惶然而迷茫地看著四周,他發出了一聲因恐懼而顫抖的聲音,「……山神?」   「……山神!」   「山神……」   竹林裡一片寂寂,竟連風吹竹葉的聲音都好似沒有。連蟲鳥都似仍在冬日深深的沉睡裡,未曾醒來。   他花了好幾日時間,每天偷偷跑到山上,清理走那些土石,壘起那座小廟,重新捏一個泥巴的腦袋,擱在石像斷裂的脖頸上,並且洗淨那塊紅布蓋上去。   這一日他蹲在地上整理著祭壇的遺址。突然好似發現了什麼,他恍然地睜大眼睛,沾滿泥巴的雙手往下刨弄著,他翻開了覆蓋在上面所有的土石,他刨遍了方圓一米內的地方。   他只找到幾片破碎的雞蛋殼,和一個裝過紅心小糖的破舊小塑料袋。   沒有螳螂媽,螳螂娃兒。沒有他那些活靈活現的小動物。連半點殘骸都沒有。   他呆在那裡,然後突然通紅的顏色席捲了他的臉頰,他連脖頸到腦門都是通紅地,他大喊起來,「山神!」   他掙紮著站起來慌亂地四顧,「山神!」   「你拿走它們了是不是?山神!」   「你還在是不是?你出來啊!」   「我……我信你啊!你出來啊!」   山林裡依舊死一般寂寂,日頭西落,近了黃昏。   而他在那昏暗的色彩裡,突然有些醒悟了,「你……不想出來?你不想見我?」   「對不起……我很笨……我做錯了……我不懂……」他慌亂起來,語無倫次地說著,然後他突然哭了起來,淚水淌在他黝黑而輪廓堅硬的臉上。他覺得無法彌補的悲傷。他不懂,他不知道他錯在了哪裡,他不知道那一晚傷了狼的竹葉,是被風吹的,還是其他什麼。他不知道山神為什麼會生氣,為什麼會叫他滾,叫他還不快滾。   他用髒污的手背擦了擦眼淚,繼續著他的語無倫次,「對不起,我會滾的,我只是想見你,我想你,我……我會滾的……」   他搖晃著下山,悲傷和思念壓倒他高大的背影,佝僂好似病重的老人。   而在他背後,初春瑟瑟的風終於吹拂了樹梢新生的小芽。   翠綠的袍子出現在新砌的山神廟前,靜默地,只是那樣看著他的背影。   ……   大河昏昏沉沉地下了山,而三舅媽對他光吃飯不干活的忍耐也終於到了極點。她在家裡賭氣了一整日,怕挨三舅的耳光,她並不敢把氣真撒在重傷剛愈的大河身上,而只是——自己不吃飯。   三舅拿著這個常年刁橫的婆娘沒有辦法,有意要揍她,被過來探門的秀秀他大伯給攔住。秀秀他大伯正好過幾日有事要進縣城,便來問大河是否痊癒,可以同去做司機學徒。   頂著滿是璀璨星辰的夜色,大河蹬蹬地跑到了山神廟前。   那尊小廟仍是孤零零立在月色裡。再沒有神仙懶洋洋地倚在上面,挑著眉毛看他,而後摟住他溫和地笑。   「我,我沒有上學了。三舅讓我去城裡學開車。」他站在廟前,有些手足無措地說。   「去了……就住在那邊了。要好久才回來一次。」   「你曉得縣城在哪裡嗎?你曉得吧?要先到鎮上,再坐車去城裡。」   「山神,你……你見過車嗎?你肯定見過的。我這次去城裡住院的時候就見到了,很大,可以坐好多人,跑得很快。」   「山神……」   他站在那裡,手發著抖。然後他低著頭,從兜裡掏出一隻稻稈編的、枯黃色的螳螂老漢。   「我補了一隻螳螂老漢給你。但是……我沒有找到好看的葉子。」因為這個冬天太過寒冷,山裡的竹葉幾乎都枯了。   他彎腰將那隻螳螂老漢放在祭壇上。像以往一樣用石頭壓住它的一條後腿,以防被風吹跑。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到山神廟裡,頂著紅布的那尊石像。   他走過去,跪在低矮的山神廟前,有些憂傷地看著那尊石像。   然後他伸出手去,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對方被紅布遮掩的臉。   9   在縣城裡做學徒的日子,並比不上村裡自由自在。因為未成年,並不能考取駕駛證,所以大河的師傅一開始並未讓他學車,而是隨車作為搬運工。   大河每日跟著師傅起早貪黑,將半人高的水泥袋子一包一包地從車上扛到地上,從地上扛到別處。他幾乎沒有閒暇時間——若是有,便被廠裡其他人叫去幫手一些雜活。因為他憨厚老實,好吆喝,且人高馬大、力氣十足。若遇上他師傅開夜班車,他便要通宵達旦地不睡——他得盯著他那性格隨意奔放的師傅,不要開著開著便打起了呼嚕。   他們的廠子是個效益不錯的水泥廠,有著幾十號員工。廠長的媳婦是個膀大腰圓的婦人,滿面紅光,勤勞致富。為了省錢,她並未給廠裡聘請廚師,每日親自穿著發黑的圍裙對著熱氣蒸騰的大鐵鍋,掄膀揮鏟,端出數大盆油光淋漓、辣味雄厚、偶有肉渣的飯菜。   大河每次端著缺了口的大碗,對著那擺滿桌子的幾大盆,就想起山神一邊一臉挑剔地評價一邊將那些盆子都攏進袖子裡的樣子。   他為自己這生動的想像而憨笑,然而笑完之後,往往端著碗在四周人聲鼎沸中沉默地發呆,覺得有些吃不下。   因為憂愁和思念,他一天一天地瘦下去——雖然他以往也不算胖——從高大變作高瘦,不過不能被稱為不健康,成日地干活勞作令他肌肉緊繃而結實,黝黑光滑的皮膚下蘊藏著勃發的力量。   三月之後,他得了一個小小的長假,有四天的時間。足夠他用一整天回到村裡,待兩天,再用一整天回城。   他跋山涉水地回村,因為下雨,從縣裡到鎮裡的車拋了錨,他半路下車徒步走到鎮裡,花去大半天時間。再從鎮裡翻過幾座山回到村裡,已經是繁星點點的深夜。   村頭的大狗遠遠聽見腳步聲,汪汪直吠。在發現是他之後,索然無味地趴了回去。   因為太晚,他並沒有進屋打擾弟妹睡眠。將隨身的行李——是一個裝了幾件換洗衣物與一些縣城特產零食的包裹——放在院子門口,他轉身直奔半山。   山神廟還是他新砌時的模樣,一隻蛤蟆在祭壇底下呱呱的鳴叫,聽他腳步聲便跳了開去。   那隻螳螂老漢還被石頭壓在祭壇上,他彎下腰去將它拿起來。翅膀和腦袋都已經被泡漲而鬆開了,是經了風雨的緣故。   以往颳風下雨的時候,山神總會將放在祭壇上的小玩意兒們收起來。待天晴了再放回去。   他呆呆地拿著那隻螳螂,偏頭看著被紅布遮掩的山神像。那尊小石像隱在廟簷的陰影裡,只看得見石頭身體上隱約的青苔。   他默默地將壘了幾片落葉殘枝的祭壇打掃乾淨,又清理了一通山神廟,用手指抹掉了山神像上的青苔。將那塊積了灰的紅布在山泉裡洗了洗,又蓋回去。   然後他蹲在祭壇前開始編新的螳螂媽和螳螂娃兒。   天微微亮的時候,他將螳螂一家放進山神廟裡,用石頭壓住腿腳,再用一片大樹葉遮住。   他退了兩步,看著靜默的山神像。山神一直沒有出現,即便他夜裡被冷風吹得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將懷裡用草紙包裹嚴實的一包龍鬚糖擱在祭壇上,低著頭說,「這個很好吃的。會掉渣,要用手接住。」   村裡人對他的歸來都感到驚奇和新奇。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兒就像幼時的他一樣,圍在他周圍跳躍著討要糖果和小袋裝的各類零食。而稍大一些的少年少女,則巴巴地圍著他詢問縣城的模樣,聽他講那寬敞的工廠,跑起來隆隆響的汽車,夜晚時花花綠綠的路燈。   他幫三舅幹了一天農活,晚上便聽三舅媽嘮叨,還有多少多少的債務要還清,弟妹的學雜費又有多少。他將這三月的工資全部交給了三舅,並且答應三舅媽之後的工資仍舊是一點不少地交回來。   秀秀傍晚放了學來尋他,並且跟他說自己下半年就要小學畢業,然後到鎮上上住宿的初中——這樣他們便近了一點,她可以週末到縣城來找他耍。對於這一點,大河雖然覺得是好事,但並不因此而欣喜若狂。事實上,他更希望自己能夠每個週末都能回村,到半山打理那齊腰的小廟。   臨走那天早上,他天未亮又到了山神廟。兩日前留下的龍鬚糖像是被鳥雀或者其他小動物刨過,破爛且粘膩地攤在祭壇上,並且招惹了一堆螞蟻來來去去。   山神享用或者未享用過這貢品,都是看不出的。因此他只是沉默地將碎糖攏起來埋在附近地裡,並且打理乾淨祭壇,然後新擺了兩個熱騰騰的紅苕在上面。   然後他蹲在山神廟前,看了看螳螂一家——好好地藏在葉子下頭——又盯著山神像發了一會兒呆。   天色亮起來的時候,他踩著路邊草葉的露水下山。   他未曾回頭,不過即便他回頭,也是看不見的——大山的神靈站在那裡,站在祭壇的旁邊,看著他的背影,一直到再也看不見。   然後山神低下頭,靜默了一會兒,彎腰去用冰冷的手指戳了戳其中一個的紅苕。   察覺到指尖的熱度,他彎起嘴角,露出一個又似開心又似苦澀的笑容。   隨著他動作而垂下來的烏黑的長發上,還掛著一縷龍鬚糖的殘渣。   ……   大河每隔兩三月,便回村一次,帶回一些給村人的禮物,也如數地帶回工資給三舅。他心眼實,除了買買禮物買買糖、舊衣穿破時給自己置換上一件,並不再從中剋扣自用。他平素沒什麼愛好,也不跟著廠裡一群年輕小夥子出去喝酒玩樂,偶有閒暇時間——譬如週末——要不就是陪著從鎮上過來的秀秀逛街,要不就是一個人窩在工廠宿舍裡,編他的竹葉。工廠背後正好種了一小片竹子,十分合他心意。   但他心眼實過了頭。每每陪秀秀逛街,秀秀看到什麼漂亮的裙子、好看的小玩意兒,便久久不肯離去——而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得掏出錢來買給她。連中午吃飯,都是帶秀秀回工廠,與臭烘烘的一群工人吃那大盆的伙食。久而久之,秀秀逐漸攢了滿心地不痛快,氣他不開竅,卻又要保持女娃兒的矜持,沒辦法開口點醒他。   直到有一日他師傅實在看不下去了,在秀秀走後,拉他去那工廠的角落裡,便數落他,「瓜娃子!你腦殼硬是喬!你把別個女娃兒天天弄到工廠裡頭幹什麼?」   然後他師傅便詳細與他分析了應該怎麼對付女娃兒,包括要買東西給她,帶她去吃那些好吃的,耍那些好耍的。   大河對此百思不得其解,秀秀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以前都沒有要這樣那樣,怎麼會突然之間就要換種方式對待了。不過師傅既然說了,他便照著給秀秀買了一件花布的裙子,果然秀秀十分地開心,並且終於意識到他是個不說清楚不會明白的石頭腦袋,下次再來見他時就開始十分明顯地表示,她還要這個,還要那個,還要去吃新口味的冰淇淋。   於是大河從當月開始帶給三舅的家用就少了一部分,三舅媽對此頗有微詞,當聽說是被用去給秀秀買東西之後,便更加激動地瞪起眼睛,不過不敢再發表言論——因為三舅也瞪住她了。   三舅語重心長地拍拍大河的肩膀,嘆了一句,瓜娃子也算長大了。   而長大了的大河——仍舊是想不明白這內裡的道理。   他仍舊挑深夜上山,給山神送去各類的糖果,送得最多的是龍鬚糖。雖然想不出理由,但是他總覺得山神最喜歡的就會是這種糖。   他仍舊老模樣打掃祭壇,收走幾月前留在那裡的糖紙的殘骸,並且在離開的當天早上擺上兩個紅苕,蹲在廟前對著山神像發會兒呆。   如此日昇月落,歲月流逝,山中一切如故,葉落花開。   大河有天站在山神廟前,聽著周圍微風簌簌、鳥叫蟲鳴,看著枝頭新發的小芽,恍惚間突然覺得好像這才是他與這座山神廟原本的關係——也許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穿著翠綠袍子、對貢品挑三揀四、喜歡揉著他頭髮扭著他臉蛋叫瓜娃子的山神,那只是他的幻想,而他只是一個從小跟著先輩,信仰和祭拜神靈的山民。   那一年他二十歲。已經代替他師傅,給廠裡開了近一年的車。他那師傅在他考上駕駛證之後,有一天獨自開夜車,打瞌睡,撞到了路欄上,當場便去了。大河在悲痛之餘,不得不獨自承擔起廠裡貨車駕駛員兼搬運工的任務。如此他更加忙碌起來,幾乎要半年才放得了一次三天以上的長假。唯一的幸運是工資比之前稍漲了一些。   秀秀比他小兩歲,早些時候讀完了初中,便在縣城裡也尋了一份工作,是在百貨商場裡做售貨員。她每天按時下班之後,就來工廠尋大河,週末也不例外。即便他是前一日上了夜班,通宵未睡,她也仍舊央著他開著工廠的車帶她出去兜風。她知道大河升了職漲了工資,便更加索要無度,因為明白大河會答應她的任何要求,是她身邊僅有的對她好的男人。   在那幾年時間裡,村支書來回鎮上無數次,鎮領導來回縣城無數次,縣領導來回省城無數次,終於給縣裡鎮裡村裡爭取到了外省的投資。大河他們村,因為被幾座產竹的山環抱,便被投資了竹產品開發。   縣裡新修了一條大馬路進鎮,而鎮裡新修了一條小馬路進村。村民們圍著秀秀她大伯家新買的第一輛摩托車驚嘆不已,上下其手。不久後村支書又購置了全村第一台電視機,是縣城裡買來的二手貨,黑白兩色。沿著這條電視機進村的軌跡,村里拉上了電線、天線。從此大部分村民家都亮起了電燈。夜晚的時候,村民在燈火通明、飛蛾繚繞的壩子裡群聚,擺龍門陣,打橋牌,村支書將電視機也拖到了壩子裡,一群娃兒便圍著那大黑盒子全神貫注,時不時發出唏噓或哄笑。   越來越多的年輕村民去到鎮上、縣上工作。而最先進城的大河,因為來得早,地盤熟,成為他們找不到工作之前的依靠,不但提供資助,並且先後介紹了村裡兩個年輕人到自己廠裡幹活。   及到又過了一年新春,秀秀她那心思活絡的大伯從省城回來。滿心激動與興奮。說他認識了一個省城的朋友,是個頗有門路的中年工頭,需要一些年輕力壯的能手,跟隨他去沿海城市建設大樓。識不識字沒有關係,只要力氣大,肯幹活。工資是這裡的好幾倍,干足三年,就夠錢回來修房子,娶媳婦。   村人原本都不願意走那麼遠,去到那無依無靠、連語言都不通的陌生地方。然而有那一戶人家的青年,因為家中實在生活拮据、少一個人便是少一口飯,一咬牙就跟著秀秀大伯跑了。到年底回來,換了一身新衣,滿面喜慶,包裹一打開,鼓鼓的一沓豔紅的票子,數起來竟有好幾千塊。   小山村裡炸開了鍋,便是老早就去了縣城的大河,省吃儉用,一年下來也只有幾百塊的積蓄。這個外省的工資,可真是逆了天了!一群小青年便頗受鼓舞,躍躍欲試。   月底大河從縣城回來,看紅了眼的三舅媽便拉住他商量,慫恿他也跟著同去。大河一早知道這個傳聞——秀秀大伯喜歡他勤奮肯幹、厚道老實,最先就將這個賺錢的門路提供給了他——然而很難得地沒有遂三舅媽的願,光是悶頭幹活,咬著嘴唇不吭聲。   他在縣城,還能隔一段時間回來看看。自從修了馬路進村,幾乎每隔兩週便能回來一次。而去了省外,那是要過年才能回來啊。   三舅媽心懷不滿,旁敲側擊,最後判定大河不肯走,是因為秀秀還在縣城、捨不得分離的緣故。她便去找到秀秀她媽,委婉地表達了意願。而秀秀的媽,自認為十分瞭解自己女兒跟大河那點貓膩,便將她女兒從縣城裡招回來,百般勸誡,闡明了你男人若是有出息、有錢,你也跟著有錢、有好日子的道理。秀秀十分心動,回去便跟大河死纏爛打,夥同她大伯一齊給大河吹耳邊風。   大河仍是悶頭做事,鎖起喉嚨不發一言,甭管是財源滾滾還是前程似錦,通通不予理睬。   直到有一日,他那在縣城裡寄宿讀高中的弟弟,拎著一包村裡自產的紅苕,跑到了他廠裡的宿舍來。   他弟弟那年即將高考。與他的哥哥,和村裡其他只識得逗貓惹狗的娃兒不同,他這弟弟是個自小就十分聰明的娃兒。雖然也逗貓熱狗,但是惹了禍事從來找得到理由,振振有詞地將自己推脫乾淨。小時候跟大河一起從山泉裡撈出來以後,他像被泉水泡亮了腦子,讀書一直頗有成效,最後成為全村僅有的幾個考上高中的娃兒——當然,他的學雜費大部分由大河資助。   而現在他極有可能成為全村僅有的一隻考上大學的金鳳凰。   「哥,」他低著頭,坐在大河吱呀吱呀的鐵架子床邊,便十分猶豫地表示,「我下半年如果考上了大學,那學費就沒得法子……」   他紅了臉,覺得有些強人所難的愧疚,但是轉念想到,出省打工賺錢,也是為了他哥好,而且等自己讀完了書,掙了大錢,再轉頭還給他哥便是。於是便足了底氣,繼續勸道,「屋頭今年收成也沒得好好……老漢他得了風濕,一落雨就不好幹活。妹兒明年要讀高中了……」   大河低頭編著竹葉,生了老繭的大手靈巧地將一個用竹根削的小輪子用白線綁在竹葉編的車身上——他在照著他的老貨車,做一輛巴掌大的小竹車。   然後他如他弟弟所預料地,終於點頭答應。   他弟弟滿心歡喜而去,並且洋洋得意——在這麼多人前仆後繼的失敗之後,只有他掌握了說服的要點:他這個哥哥好聽點叫質樸,難聽叫愚鈍蠢笨,半點沒有賺大錢的志願,用糖衣炮彈來誘惑是沒有用的,其實只要點明家裡很困難需要你賺錢的道理就可以了。   大河背著一個掉色且邊角破爛的背包上了半山。將包裡各類的零食壘在祭壇上,他最後放上了一大包包裹嚴實的龍鬚糖。   「我要走了,去很遠的地方。過年才回來。」他看著無盡虛空的大山深處說。   「你留倒慢慢吃,下雨的時候要收進廟裡。」他認真地囑咐道。   然後他將塞在背包深處的小竹車拿出來,跪在山神廟前,他彎腰小心地將它與螳螂一家和他後編的其他小動物擺在一起。   「這是我的車,我很要喜歡的。」他說。然後側過身,他小心翼翼地,摸了山神的臉。   他彎腰跪在山神廟前,將腦袋貼近山神像,作出一個摟抱的姿勢。從後面看上去彆扭而可笑——因為他是那麼高大而健壯的男人了。   翠綠的袍子靜靜地站在他身後,清俊的面上冰冷而毫無神情。而後在他起身的那一瞬,悄然隱去。   10   大河的離開,並沒有造成什麼改變。春天仍舊是那些歡快的鶯雀,夏天仍舊是那些怒放的花草。及到了秋天,山神廟前的竹葉開始泛黃,而大山的神靈蹲在竹下,看著兩隻螞蟻頂著食物匆匆回巢,便覺得山中歲月是如此的安寧祥和,好似千百年來,並沒有任何變化。   他瞧著螞蟻發了半天的呆,並且在心裡為每隻進出蟻穴的小東西編了號,連它們每一隻出巢回巢的路線都清楚明了。最後有那一隻小蟻,因為被風吹走了原本在它行進道路上的枯葉,失了回家的方向,慌亂地四下奔走。他蹲在那裡,只是看著,直到它終於碰上另一隻同伴,頂頂觸角,兩隻一起爬山涉水地回家。   山神一直看到它們平安抵巢,才站起來。他返身回了山神廟,選了個慣常的姿勢,舒舒服服地倚靠在上面,換了個地方繼續發呆。   呆了不一會兒,他揮揮袍子,廟裡面大河藏的那隻竹編的小貨車便飛了出來,落在他手裡。   他翻來覆去地玩弄研究它,弄清了它的構造,卻並沒有自己動手做一隻的打算。將小貨車放在傾斜向下的廟簷上,他鬆開手,小輪子靈巧地轉了起來,那車溜溜地滑下去,啪嗒落在下頭的竹葉堆裡。   他抬抬手,把它召回來,放在廟簷頂端,又繼續滑下去。   來來回回玩了老久,他托著腮斜靠在廟頂,繼續思考著一個他思考了幾月的問題——這造型古怪的東西,有輪子,倒是像車的,後面拖了一個敞開的盒子,倒的確可以坐上許多人,只是沒有馬拉著,要怎麼在平地上走呢。大河這瓜娃子,是忘了編兩隻馬給他。   他靠在那裡發呆。有一隻毛茸茸的小黑兔便從廟後的大石頭後面探出了頭。小兔子全身烏黑,只有屁股頂上有團白。頂著小白屁股,它拱著鼻子一點一點地蹭過來,咬咬地上的碎草,又咬咬竹子的落葉,隨即吐掉。   等山神注意到的時候,它已經在啃小竹車的木頭輪子了。   山神驚叫了一聲,連忙揮手將落在地上的小竹車召回來。然而小兔子——自然是看不到他——眼見著奇怪的小玩意兒嗖地飛走了,嚇了一跳!幾蹦竄回大石頭後,過了一會兒偷偷地又探出頭,卻見那小竹車在山神廟頂上。   覺得新鮮,它幾蹦幾跳又竄上了低矮的山神廟,繼續拱著鼻子歪著頭,拿門牙去磨那木頭輪子。   山神捉著車頭要將那小車拎起來,結果這次它死咬著不放,整隻身體都被吊上半空,亂七八糟地扭動,四隻小爪子在空氣裡刨來刨去,眼見著咬不住了要往下摔。   山神哧地笑了一聲,化出身形來,將小兔子連同車一起接進懷裡。   他翠綠的袍子帶著暖意,與山林相通的氣息並沒有引起小兔子任何驚嚇與不適。十分習慣地趴在他臂彎裡,小兔子繼續緊咬著車輪不放。   山神又扯了兩下沒扯動,於是便抬手化出一顆塑料小袋包裝的糖果,十分唏噓與捨不得地撕了袋口,他將它攤在手心去逗那小兔子。   結果小兔子偏頭湊著糖果動了動鼻子,絲毫不為所動地繼續啃輪子去了。   「哎……」山神沒轍了。   他將糖放回自己嘴裡,一邊含著一邊苦笑著看著小兔子一點一點地將一隻小木頭輪子啃成了碎渣,又蹭著鼻子去啃另一隻。   「哎……」山神含著糖,手指擺弄著它柔軟的小耳朵,吐字含糊地感慨說,「小畜生,這是我的寶貝,你曉得不?你就這麼啃了?」   小兔子又再接再厲地多啃了兩隻輪子,突然豎起耳朵轉了轉。   它回頭看向大石頭,它媽媽從草叢一頭跳出來,幾蹦竄去了窩的方向,不一會兒又跳出來,四下轉著耳朵,似乎在找它。   它終於丟下小竹車,一蹬腿從山神懷裡蹦出來,頭也不回地奔著那隻大兔子去了。   而山神看著它們蹦遠的身影,只是笑笑,低頭撥弄撥弄那遭孽的小竹車,四隻輪子被啃了三隻,竹葉做的車身也被扯得亂七八糟。他摸著它苦笑了一下,將它兜在袖子裡,伸長身體靠在廟頂,又發起呆來。   幾千公里之外,跨越千山萬水的另一頭,大河,也在發呆。   他面前是一尊法相森嚴的自動販賣機,花花綠綠的瓶子擺在裡面,怎麼摳都摳不出來。   他今天早上忘了灌開水在水瓶裡,滴水未沾地跑了一天的車,實在是渴得厲害。抓耳撓腮地對著那龐大的機器,他徒勞地將手裡的一元錢貼在機器右側、一塊突起的方塊區域。   他以前見那些城裡人,都是用錢包在這個位置啪地貼了一下。   這時候幾個背著書包的高中生遠遠地走過來,瞧見他古怪的動作,哈哈地笑成一團。末了他們走過來跟他說,「哎!不是那樣拍!要刷交通卡,你有交通卡嗎?」   「沒有的話,你去前面那台機器,那台用紙幣。」他們又跟他解釋說。   大河在他們的幫助下成功地買到了一瓶橙汁,用彆扭的普通話道謝之後,他回到車上。然而回味了一下它的價格,卻不太捨得喝了。   除了秀秀的要求和山神的糖,他是從來不會將錢花在這些奢侈的飲料零食上的。這幾個月來,他三餐都在工地吃或者買一些便宜的盒飯,幾套洗得發白的衣服,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開銷,他將他幾乎所有的工資都存了下來。   他弟弟在盛夏的時候,在鎮上託人打電話給了秀秀她大伯的朋友,輾轉把消息傳遞到了大河那裡——他弟弟光宗耀祖,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專科學校,需要多少多少學費云云。大河立刻將當時攢的兩千塊匯了回去,加上家裡的積蓄,三舅又出去東奔西跑地借了一些,總算湊齊了學費與前期的生活費。而之後的生活費與下半年的學費,則又要從大河這裡盼了。   這座鋼筋水泥的城市在深夜也燈火輝煌,不眠不休,幾個值班的工人圍在宿舍門口破凳子上打牌,而大河坐在床上,正對著敞開的門口,藉著外頭昏黃的燈光,用草葉編著一隻巴掌大的鳳尾蝴蝶——工地附近沒有竹子,他只能換了材料。   工人們習慣了他的沉默寡言與不合群,並沒人搭理他。而他獨自端坐,專心地擺弄了許久,然後停下來,看向一旁櫃子上的半瓶橙汁。   他拿起它喝了一口,仍是覺得甜膩非常,有些古怪。然而這種甜度應該是討山神喜歡的。   將編好一半的蝴蝶放在枕邊,他蜷著身睡下。在門外刺耳的吵鬧聲中,他合上眼,並且覺得週遭的一切都像一場夢,高大的樓宇,陌生的口音,川流不息的街道,燈火輝煌的夜晚,一切都高速運轉得彷彿幼時收音機裡高亢激昂的戰歌。   他長久地閉上眼,終於在那喧鬧與紛亂的背後,聽到了千里之外大山的聲音,鳥叫蟬鳴,風簌簌地吹過竹林,山泉溫柔地拍打著石頭,翠綠的袍子滑過他耳邊。   他在那虛幻的真實中,終於沉沉睡去。   秋去冬來,落葉鋪了漫山遍野,又掩上一層薄薄的雪,稀薄的白色掩蓋不住下頭枯萎的黑黃。山神立在廟前,看著一隻竹上最後一片葉打著旋兒落了地。   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他轉身回了廟後的大石頭上,一拂袖掃了雪,躺在上面發起了呆。   半大的小黑兔又探頭探腦地蹦了出來,頂著厚厚的毛在雪地裡滾了一滾,一路踩著小坑從石頭前蹦過,跳到山神廟頂上又跳下來。   山神早已藏好了廟裡那些竹編的玩意兒,於是只是淡定地看著它上躥下躥,小屁股上一團白晃悠來又晃悠去。   等到它開始啃他泥巴腦袋上那塊紅布了,山神才突然從發呆中驚醒。哭笑不得地現出身去拎開它,抱在懷裡使勁揉了一揉。兔子滿腦袋凌亂的黑毛,顫著小紅鼻子嗅嗅他,然後去啃他翠綠的袍子。   山神任它動作,橫豎是咬不壞的。抱著它又發了會兒呆,大山的神靈突然彎起嘴角笑了一笑,對它說,「瓜兔兒,要過年了,你曉得不?」   大河背著一個大背包,擠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又擠了大半天的巴士,走了小半天的山路,終於帶著一嘴的鬍渣一身的臭汗,回家過年。   他妹妹正半夜摸出來上茅廁,給突然出現的黑大個嚇了一跳,哇地尖叫一聲,院子裡新養的土狗開始汪汪地吠叫。   後來他妹妹喝住了土狗,把他帶進了房。家裡就那幾間房,他妹雖然女大十八變,長成了小姑娘,還是只有與哥哥們同住一屋。而他弟弟大張四肢躺在另張床上,卻是鼾聲如雷,雷打不動。   「睡得像豬一樣,不管他!」他妹妹雀躍地說,「哥你給我帶了什麼?」   他拿出一包特產給他妹妹,是工地上的老前輩介紹他買的。他妹妹興奮地拆開,見是一包華麗包裹後略顯精緻的桃片糕,驚喜立刻少了大半,然而一想到那畢竟是來自大城市的特別的桃片糕,她又得到了小小的安慰。   「你光帶吃的,都不曉得給我買條裙子。」她一邊接受安慰一邊抱怨道。   「啊……」大河語塞了一會兒,老實地說,「我給秀秀買了裙子。」   「哦喲!喝喲!哎喲!」他妹妹嫉妒地尖叫起來。這都沒有吵醒鼾聲如雷的弟弟。   大河納悶地搔著腦袋,「去年臨走的時候她喊我給她帶,你也要啊?你沒說啊。明年買給你嘛。」   「哼!」他妹妹說,氣鼓鼓地收起桃片糕。   她雖然氣憤,但仍然十分好奇,想纏著大河問新奇,然而大河並無心與她描述那紛繁雜亂的世界,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東西,他拎著個小包要上山去。   「不要去了!大晚上黑黢黢的!有狼咬你!」他妹妹見他死不悔改,恨鐵不成鋼。   大河沒理她,一身臭汗地去了。   春雪之後的山路有些滑,一年未曾有人走過,有些路上已經被枯萎的草木遮掩。大河在沿途的障礙中摸黑跑上半山,跑得太急,又長久地缺乏運動——大城市裡分工細,他在工地上就主要負責開車送建材,搬運之類的活兒都是旁的工人幹——竟然有些喘。   他喘著氣跑到黑黢黢的山神廟前,黑夜裡幽森森的一切仍是他記憶裡的樣子。他突然就覺得眼眶有些發熱發脹。   「山神,」他喘著氣喚道,「山神……」   「我想你了,」他喘著氣對著大山深處說,「我想你了。」   而山林裡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沒有月亮,陰沉沉的黑。與往常一樣,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然而他卻像終於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裡,絲毫不覺得恐怖與畏懼。他滿心地安寧與歡喜,就地盤腿坐下,摸黑將小包裡的東西一一擺在祭壇上。   幾袋糖,一瓶橙汁,幾隻形態各異的草葉編的蝴蝶。   「這個要這樣擰開喝。」他對著黑暗的空氣說,然後替山神擰開了橙汁的瓶蓋。   然後他疲憊地走到山神廟後的大石頭旁——路上的這幾天都未能好好地睡一覺,他實在是困頓極了——抖開特意帶來的一件舊棉襖裹在身上,他倒頭蜷在石頭上開始睡覺。   然後就這麼簡單地平靜地,只隔了一小會兒,就輕輕地打起了呼嚕。   黑暗與寂靜在深夜裡無盡的蔓延。在那無盡的虛空之中,終於化出了大山的神靈的影子。   他坐在石頭邊,揚起一邊翠綠的袍子,溫柔而悄無聲息地蓋住了大河。   另一隻手端著那瓶擰開的橙汁,橫看豎看研究了半晌,他喝了一口,然後在黑暗裡眨巴眨巴眼睛,覺得甜得有些過了頭。   但是他喜歡。   11   第二天早晨,大河的頭髮上都結了霜。   他迷糊著坐起,霜便化成水從他額頭前面滴下來。但是奇怪的是並不寒冷,也未曾有頭痛和筋骨痠疼。   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棉襖,覺得手下冰涼,好似也拍到了一些霜,又像沒有。他搖晃著站起來——因為這幾天來路途艱難,又吃得少,剛醒時便有些暈眩與迷糊。   昏沉沉地抬頭看了看祭壇上位置未曾移動過的祭品,他習以為常地把目光又收回來,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他開始打掃堆積了一整年塵灰與落葉的山神廟。   將山神像頭頂的紅布洗掉蓋回去之後,他撥開廟角落裡那堆枯黑的葉子和壓在上面的小石頭,捧出下面他送給山神的竹編的小玩意兒來。   然後他愣了一下。   那輛小竹車,已經廢得不成樣子了。   像是耗子或者是其他什麼小動物啃的。整個車身亂得幾乎看不出個形狀,四個小輪子掉了三個,就一個缺了個小坑的輪子還可憐巴巴吊在上面。   大河捧著那輛小車發了一會兒呆,覺得有些傷心。   他固執地鑽研那輛車,想在它破破爛爛的基礎上添些竹葉,修補出原樣。埋頭苦幹到晌午,冬日裡微微有些發熱的陽光曬在他皮膚黑亮光滑的後頸,不知道為什麼被急出了一身冷汗,仍舊毫無所獲。   下午的時候他下了山,三舅媽料到他又上了山去,覺得不可救藥地長吁短嘆了一番。待到他將這一年打工省下來的工資從貼身的衣服裡摸出來,不太厚的一疊紅票子,遞給她。她便戛然而止,欣喜數錢而去。   接著湊上來的是弟妹、秀秀,以及村裡一群新長出來的半大娃兒。娃兒們圍著他嘻嘻哈哈,瘋搶完糖之後又纏著要問話。大河嘴拙,描述不出那外省的花花綠綠,並且除了工作就是待在宿舍,實在無閱歷可言。不多時那些娃兒又散去了,大河又去弟妹聊了幾句,那兩個便鬼鬼祟祟地退走了。只餘下他與秀秀。   一年未見,秀秀好似也沒什麼變化,依舊是那兩根細長的辮子,秀氣的眉眼。低著頭輕聲說話的時候,誰也猜不出她在想什麼。   「大河,」她輕輕說,「我聽你妹兒說,你給我帶裙子了。」   大河老老實實地將那裙子從行李裡翻出來,是用塑料袋包裹,打開是條翠綠的布裙,長長的一直拖到腳踝。   他自己是不會挑裙子的,前幾日臨要回鄉的時候,記起秀秀的囑咐,轉了好幾個大型商場,覺得那些明亮燈光下閃亮閃亮的裙子都價格高得可怕,並不如以前陪秀秀逛過的縣城裡的小店實惠。最後被店員慫恿,說這個款式是今年流行,女孩子都喜歡,並且正在特價,只要平時價格的一半。他便咬牙買下了。   然而那山外「流行」的款式對於山裡人來說,長得過分,且不便行動。秀秀從未見過這樣子「長」的長裙,一時候心裡便不大高興。待到試上身,就更不高興了。因為裙子大了。   大河買裙子的時候,店員問是什麼尺寸,他並不知道,便只能說正常尺寸。但是秀秀明顯瘦過了正常尺寸。因為常年的抑鬱與自閉,她吃再多也不會胖,並且面色偏黃,勉強提著裙子站在那裡,就像一棵將要枯黃的搖搖欲墜的小楊柳。   秀秀很勉強地收下了裙子,並且沒有支付錢——她覺得大河給她買東西是理所應當。   大河也並沒有在意,畢竟以前在縣城裡也常常給秀秀買,他也覺得理所應當——秀秀每天要吃這吃那,要穿好看的衣服,肯定沒有存下多少錢。她沒有錢要找他要錢,或者要東西,他都是會盡力地去給的。   一村人熱熱鬧鬧地過了個年,到年夜那天晚上,他早早地被三舅和三舅媽趕去睡覺——幾年前他和秀秀在山裡出事就出在這麼個晚上,他們得防著他腦子哪裡不對了又偷溜出去。   大河睡不著,在屋外村人的吵鬧聲中,靜靜地坐在床上繼續擺弄他那破爛的小竹車。這時候聽到門口低低的一聲,「大河?」   他抬頭見是秀秀,於是請她進來。秀秀毫不避嫌地坐在他床上,跟他說,「我跟我媽說了,我也想去你那邊打工,他們說女娃兒去做服務員,工資不比你低。」   大河很驚訝地抬頭看她。秀秀一直是個離不開人照顧的女娃兒,在村裡,她媽顧著她,在縣城裡,她叔叔阿姨們顧著她。他說不明白那個道理,但是就是覺得秀秀不適合去到外省那花花綠綠的地方。他想到她那樣枯黃的小楊柳一樣走在那些車水馬龍人潮洶湧的街上的樣子,就覺得可怕與擔憂。   但是他嘴拙,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只有老實說,「你再想想吧。」   「你能去,我怎麼不能去了?」秀秀道,又有些不高興。覺得大河這樣子是看不起她。   大河張大嘴實在想不出辯駁的理由,只有說,「你媽同意啊?」   秀秀哼了一聲,「她跟我吵架,我吵贏了,我非讓她同意了。我跟我大伯也說了,他也同意。」   「你什麼意思啊?」她在大河胳膊上打了一下,「你不想我去跟你一起啊?啊?你想不想?」   大河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他跟秀秀是這樣要好的朋友,有朋友在身邊當然好,只是他又覺得她不該去,想了半天只能說,「……可是那邊不好。」   這個理由完全地激怒了秀秀——那邊有什麼不好的?那些旁人口中描繪的新奇而豐富多彩的世界,寬敞的大馬路,衝天的高樓大廈,夢幻般的遊樂園,寬亮而豪華的房子裡喝著紅酒的俊男美女。還有一月那麼高的工資。只需要打工個幾年,就可以回村裡來,買摩托車,蓋大房子!多麼好啊!多麼吸引人!——她只覺得大河就是在嫌棄她,不想與她一起。   他不過是個老不開竅的笨蛋而已,也敢嫌棄她?敢情她這幾年都是拿熱臉在貼冷屁股了!   「你討厭我跟倒你你就說嘛,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本來就是自己去!又不要你管!」她一賭氣就站起來往門外沖。   大河嘴巴笨,反應倒是快的,急忙一把抓住她,然後在她瞪視中支支吾吾,因為解釋不清楚,所以很緊張,「我不是,我不討厭你,你很好。我,我……」我就覺得你去了不會高興的,我就不太喜歡那邊,我就不太高興。   後面的話他沒來得及說完,門口倒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起鬨聲,「哦喲!喝喲!哎喲!」   他妹妹帶著幾個半大娃兒站在那裡,恰好看到大河抓著秀秀的手臂說好話,以為兩人偷偷在這裡私會,簡直要樂得不行。一群娃兒圍著他們繼續起鬨,用山裡話唱著兒歌開始鬧騰,「憨腦殼(ko),娶老婆(po),親一個(go),踹一腳(jo)!」   然後他們就開始尖叫著滿屋子亂跳,「親一個!」「親一個!」   秀秀的臉頓時紅得在昏黃的電燈下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跺腳,她推開那幾個娃兒就奪門而跑。   而大河被丟在那裡,被一群歡天喜地唯恐天下不亂的的娃兒們圍著,呆呆的不知所措。   第二天這事情就傳遍了不大的村子,鬧得滿村風雨,老老少少地都說男未婚女未嫁,獨處一屋還說些甜蜜話,不如趁早把婚結了,光明正大地過日子。秀秀羞得關在家裡門都不出,飯也不吃。秀秀她媽雖然氣女兒丟人現眼,但是又認為反正她女兒跟大河關係好全村人都知道,青梅竹馬,門當戶對,況且只是說說情話,又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好似也沒什麼不對。於是認真地理清了一下思路,她鄭重地上門來找大河他三舅。   大河他三舅,四十好幾,正是壯年的時候。但是近幾年患上較嚴重的風濕病與關節炎,幾番折騰下來,人便有些病態。兩鬢斑白。   他一邊抽著煙鬥一邊跟秀秀她媽道,「賴大姐,你也曉得,我這個侄兒,雖然我當親兒子養,但是畢竟是侄兒。他結不結婚,我是管不到的。我也不會幹涉他們。只要他想結,我就支持他結。」   「他三舅,我是這麼個意思,」秀秀她媽道,「你看,我們倆家娃兒這麼要好,結婚是可以的。如果我女兒想,我也不得干涉。」   「但是我想到,這會兒娃兒還年輕。你曉得我屋頭,她老漢早就走了,剩到我們兩娘女,造孽兮兮地過日子。我也曉得你屋頭還有個兒子在讀大學,手頭也緊。」   「我看啊,我們還是先回去勸哈娃兒——這個婚先不要結,不然連個婚房都買不起!然後哎,乾脆年後我女兒就跟你屋頭大河一起去外省打工,等他們兩個賺到錢了,再回來修房子、結婚,都要得!」   大河他三舅琢磨了一會兒,對這個說法表示同意。於是雙方便分頭回去勸兩個小年輕,趕緊地趁早雙雙出去打工,省得在村裡聽那風言風語,也正好賺些錢回來辦喜事。   大河對他三舅這個說法簡直是百口莫辯。他這人老實單純,因為內向,也不去跟村裡其他男娃兒混在一起,連個這方面的啟蒙都沒有。就連青春期時莫名的躁動,都被他用做體力活兒的方法壓下去了,早上起來時常撐褲子,他也沒覺得什麼不對,只等它自己消下去。成日裡除了工作吃飯,就是琢磨他的手藝活兒。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的,在他那裡完全是一片空白。結婚?他壓根就沒想過。跟秀秀結婚?那更是超出他想像的範圍了。   他不就勸著秀秀別去外省,怎麼就發展到要不要結婚了?   他想著找秀秀問個明白。然而秀秀一直躲在家裡不出來,去了兩次,都只是被門口路過的小娃兒們起鬨,一路追著笑鬧,拿糖都哄不走。   沒有辦法,他只有揣著幾個饅頭躲到半山去逃難,順便還帶去了年夜飯裡省下來的一截香腸,一個雞蛋。   把香腸和雞蛋擺在祭壇上,他一邊啃饅頭一邊鼓著嘴與山神說話。   他並沒有說前一夜與秀秀髮生的事情,他覺得那不是多大個事。雖然山神也許會對這個話題感興趣——他還記得那年山神問他,喜歡不喜歡秀秀——但是他潛意識地就是不想與山神說這個。   他說他在外省這一年裡發生的事情。   小娃兒們圍著他問的都是些花花綠綠的新奇事情,他嘴笨,是說不出的。然而與山神說的,大可以是些外省不長竹子、工廠裡的大狗取了個麻將名叫二餅——就是山裡面說的二筒——有一種叫做自動販賣雞的玩意兒等等一類的小事,山神是不會嫌棄他的,並且對於這一切一定有濃厚的興趣。這樣他便總覺得有好多話想對山神說。他們畢竟有一年沒見了。   不對,從他十六歲那年的年夜到現在。他們畢竟有七年未見了。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大河揣著棉襖又往半山去。棉襖披在身上,他打開一個手電筒,在昏暗的光下繼續修補那隻小竹車。到半夜裡手電筒沒了電,他便摸黑繼續作業。只是漸漸地覺得冷得哆嗦,棉襖濕而陰冷,又困頓。不知不覺便蜷在大石頭上睡了過去。   凌晨時醒來,他以為自己要感冒,結果沒有。棉襖還是陰冷的,身上卻仍然暖和。他扭頭看著祭壇上那些祭品,仍舊好好地擺在那裡,看不出山神是否享用了它們。   他匆忙爬起來,趁天未全亮,繼續擺弄那隻小竹車。然而就是這幾日裡持續的努力,也未曾挽救回它。它仍舊是那破爛的樣子,編在外面的竹葉,因為不牢,又散亂開來。   有一些東西,壞了,便是壞了,沒了,便是沒了,過去了,便是過去了。這種無可挽回的道理,山神沒有來得及教給他。而他固執了這麼多年,始終不願意自己去想明白。   他有些傷心地看著它,看看天色,確實是該走了。不然趕不及火車。   他將它擺進自己昨晚帶上來的一個竹編的小箱子裡,又將螳螂一家也擺進去,竹蚱蜢竹耗子之類的也擺進去。細心地擺好。塞進山神廟裡。用石頭壓住箱子頂。   年後沒多久,秀秀就跟著她大伯的朋友也來外省了。經人介紹,在一家餐廳做服務員。餐廳在市中心,大河的工廠卻在郊區,兩人平時便很難得見一面。只有臨到二人的輪班休息都在同一天,才一起出來逛逛街,走一走。有時大河開車進市中心送貨,也會去秀秀在的餐廳,給她送一些日用品。   秀秀工作了一個來月,試用期沒過,就與老闆娘大吵了一架,憤然辭職。據她說,因為老闆娘刁鑽而野蠻,把她下人一般使喚,老一些的服務員也欺負她是新人,盡讓她做些別人不願意做的活兒。並且她覺得工資也沒想像中那麼高——至少沒有大河高。   她是個腦子靈活的小姑娘,於是就請一個常來餐廳吃飯,對長相秀氣的她頗有好感的一位食客幫忙,替她另找了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桑拿按摩城做按摩師。每日裡雖然手腳痠痛,但是有小費可拿。加上她秀氣而嘴甜,做熟以後,不少客人指名道姓地要她服務。如此工資水漲船高,一月比一月更為可觀。   如此半年下來,大河雖然遲鈍,但也發覺到秀秀的變化。她越來越開朗和活潑,說話的聲音也不似以往那般低聲低氣。她學會了化妝,以及穿緊身的小短裙、高跟鞋,把自己打扮成摩登潮流的城裡人。走路的時候,眼睛越看越高,常常就越過高大的大河,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她喜歡去逛那些寬敞明亮的豪華商場,不會掏錢買,但是會驚訝地指著櫥窗,與大河說那是他們按摩城老闆的夫人拎的那款包,這個鑽戒,比夫人的還要大,哎呀那雙鞋,是電視裡哪個哪個明星穿過的。說完,她不看大河,又蹬蹬地踏著高跟鞋走向下一家。   她與大河約出來一起逛街的時候越來越少——反正大河又買不起什麼她想要的東西給她——甚至連主動給大河打電話都少了。哦,忘了說,在她剛從餐廳辭職不久,就教育了大河一番,讓大河省出錢來,買了兩支手機,一人一支。   如此直到那一年中秋,大河打電話給她,問她願不願意來他工廠,與工友們一起吃中秋飯、吃月餅,熱鬧熱鬧。   而秀秀扭扭捏捏,一會兒嫌他工廠太遠,一會兒嫌工友們都是男人,她一個女娃兒夾在中間是個什麼事兒。   大河以為她想他們兩人獨過,當年在縣城也是這樣,他要帶她去工廠,她就不開心,非要兩人單獨去逛街。結果秀秀又說,自己與按摩城的姐妹們約了一起過。   大河覺得有些奇怪,但是既然她說的那樣堅決了,他也不好勉強。於是與廠裡十幾個回不了家鄉過年的工友一起熱鬧地過了中秋,打了一天的牌,吃了頓火鍋,晚上回廠老闆發了超市裡論斤賣的廉價月餅,大家便鬧鬧騰騰地一起分月餅。   當然,熱鬧是他人的。大河始終是內向不合群,話不多,不打牌,吃火鍋時幫手下菜,吃月餅時幫手切。   他不說話,不代表大家不招惹他,幾個單身漢便起他的哄,要他交代上次來過他們廠的他那個小姑娘是誰,是不是他經常打電話的那個,是不是女朋友,怎麼認識的,什麼時候結婚。   任他們千錘百問,大河只巋然不動,憨憨地笑著光搖頭,說那不是他女朋友。   「喝喲!是沒追到吧?小姑娘那麼漂亮,不好追啊!」一群人又笑他。   大河仍舊是搖頭,「沒有追她。她是我老鄉,一起長大的。」   他二十好幾的大小伙子,只是憨而已,又不是真的傻到無可救藥,雖然一直不知道秀秀以前對他的心思,但是至少知道自己的心思——他對秀秀沒有他們起鬨說的那種好感。他喜歡秀秀,但是,不是想要與她結婚的那種喜歡。他不懂要結婚的那種喜歡是哪一種喜歡,但是絕對不是對她的這種。她只是如他妹妹一般的好朋友。   然後他們又說他害羞、說謊,轉了話題去問他那漂亮小老鄉是在哪裡工作。   他想了想,說了一個很繞口的按摩城的名字。   「喝喲!大按摩城啊!我女朋友也做按摩師,我聽她說過,你老鄉那家按摩城是高檔按摩城!儘是些有錢人去,給小費那才叫大方!」   大河笑著啃了口月餅,這些事情他不清楚,不過秀秀應該工資挺高,不然最近也不會多了那麼多新鞋子、新衣服、新皮包——大部分都不是大河買的。   「不過我跟你說,」那工友很是八卦地湊近道,「我女朋友說,那家按摩城好多女的都是二奶。二奶你懂不懂?就是大款花錢包起來養的那種……」   大河仍然是低頭啃月餅,並且很不以為然,那關他什麼事呢。他知道自己笨一些,城裡人的那些花花綠綠的生活,他一點也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入夜了仍有些工友聚在一起打牌,而大河繞到無人的宿舍樓後,脫得只剩下四角褲,接了一桶冷水,沖了個澡。水花歡快地在他隆起而光滑的肌理上彈跳,順著修長而結實的腿往下流淌。側頭往肩上淋水的時候,他看見了圓而亮的月亮。他們已賞了一整晚的月,那並沒有什麼不同,圓而亮,僅此而已。   他在冷水被風吹拂的輕微寒冷中,聽見風吹起身後一堆廢紙殼的撲撲聲,聽見遠處工友的吆喝聲。儘管週遭的一切都那麼不同,但他仍然不可抑制地、眼眶微熱地,想到他記也記不清是多少年前,幼小的他坐在山神冰涼的腿上,舉起黑瘦的小手,竭力仰起頭,問,「山神,月亮上真的有『長鵝』啊?好吃不?」   神仙吮了吮指尖剩餘的紅苕渣,一挑眉毛道,「嫦娥不好吃,她的兔子倒可以烤來吃吃。」   大河仰了一會兒臉,然後蹲下來蜷起身,姿勢怪異地將用來舀水的臉盆頂在頭上。在那帶著濕氣的黑暗裡,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些陰冷又溫暖的夜,而他是那樣小小的一隻,蜷著身體在那個溫暖的懷抱裡。   他覺得幸福,非常的幸福。他在臉盆裡悶悶地笑了起來,然後又突然沉默地、低下頭抱住雙膝。   12   到年底的時候,工友們總是非常忙,忙著幹活兒,也忙著找老闆要工錢。   大河沒有這方面的煩擾,他是長期的合同工,每月來去送貨,固定工資,按月發放。唯一的煩擾是老打不通秀秀的電話。他倒不是每天不與秀秀說話就發慌,而只是秀秀她媽和大伯將秀秀託付給他,他總要肩負起檢查她的安全的責任才行。   他開始以為秀秀是不是出事,連夜坐車去她按摩城尋她,她卻好好地在工作,並且告訴他別操心,她只是手機沒電,或者忘記交電話費。   如此往復了幾次,大河沒有辦法,只有多要了秀秀同事的電話,每次找不到她,就打給她同事,而她同事總是告訴他,沒事,秀秀在工作。只是那口氣總是聽起來有些奇怪。   及到了十二月的一天夜裡,大河打給秀秀詢問平安,沒接,於是打給她同事,那女同事卻讓大河快來,說他們今日休假,一群同事在外面玩樂喝酒,秀秀喝醉了。   大河急匆匆開了工地的車就往她說的地點跑,臨到了地方,發現那是個燈紅酒綠的酒吧,一群人在裡頭群魔亂舞,他穿著洗得發白的防寒服,鞋子破舊,門口保安不讓他進去。   他口拙的解釋,保安怎麼都不讓,並且認定他是個窮鬼工人,出口不遜,問候他媽老漢,大河火氣上來,差點與保安推搡起來。正這時秀秀的同事與一個小夥子出來了。   那小夥子上前跟保安打招呼,邊說邊遞了根菸,「老哥,誤會誤會,這人是我們朋友。」   那保安似乎與小夥子認識,怒氣衝衝地抱怨了幾句,就讓大河進去了。   一路穿越魑魅魍魎,走到盡頭一間包間。大河推門進去。就見秀秀穿著個低胸的小裙子,正與另外幾個小夥子小姑娘鬧成一團。   她意識還算清醒,只是東倒西歪,斜倚在一個小夥子身上,她指著大河尖叫道,「大河!」一副見到熟人的樣子。   大河要過去拉她,卻被她掙開了,只說,「別拉我,我還要喝。」   桌子上擺了八個酒杯,空了兩個還滿著六個,她伸手去端起一杯滿的,搖晃著遲遲不入口。   一群人都吆喝著哄她,「喝完!喝完!」   秀秀的同事湊上來跟大河說了一通,大意是秀秀先前與中間那個富商歐大哥划拳輸了不少。   「多少錢我給。」大河鎮定地說。   秀秀同事一挑眉,報了個數目。   大河愣了一下,直來直往的腦子裡繞了好幾個彎,然後恍惚地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虛幻世界,連在那邊搖搖晃晃的秀秀都不真實起來。   那些錢,他並不知道這對這房間裡有些人來不算什麼,卻是他大半年的工資,他弟弟一年的學費生活費。同樣應該也是秀秀大半年的工資。她是怎麼輸出去的?   他在這邊全然的驚訝。而秀秀的同事趕快又告訴他,歐大哥跟她們只是玩玩,他輸了罰錢,而她們輸了從來都不用真罰錢,只是得喝酒,輸得多喝得多,喝完這排酒就算。   「我幫她喝。」大河說。   那個被稱做歐大哥的人看了看他,「你誰啊?」   「我是她老鄉。」大河說。與週遭格格不入地站在那裡,他筆直地像座高聳入雲的山。   那歐大哥是個文化人,只是愛玩,知道分寸,也不霸道,見大河是個鄉下土包子,擺擺手樂道,「你喝吧,喝了快把她弄走,她吵死了。」   大河端了杯子老老實實一口下去,當即被嗆住。   那是烈酒。不知道兌了些什麼,反正他是沒喝過也搞不清楚成分,但是一口下去,燒乎乎地一直到喉嚨眼。   難怪秀秀兩杯醉成這樣,可能之前還喝了不少。   周圍人都笑起來,樂見這高大威猛的土包子被嗆得滿臉通紅。然而笑著笑著就沒了聲,被大河一杯下去果斷另一杯再再另一杯的架勢給驚著了。   大河一口氣灌完了六杯,從臉到耳朵到脖子都是血紅的,整個人赤紅赤紅地看著他們。   連那個見多識廣的歐大哥都被嚇到,皺起眉頭看怪胎一樣看大河——他原本只是說來玩玩,今晚秀秀心情不好,非纏著他賭,輸多了,才要罰這麼多酒,他想著給她喝個三兩杯就夠了,別鬧得不好看。誰料到來個土包子,他想著逗著土包子喝個三兩杯也夠了,誰特麼知道這傢伙一口氣灌完了!   大河沒說話,上去一手拎起秀秀,架到肩上就走。   出門被夜風吹了他才知道暈乎。不能開車,他扶著搖晃掙扎的秀秀第一次上了輛的士,去就近的招待所。   「放……開!我還要喝!」秀秀揮舞著被酒水染得濕漉漉的手臂往外掙,要去推車門。   大河連忙拉回她,把車門鎖了。兩人在後車座上一陣拉扯搖晃,他也更加暈沉起來。   那酒後勁太大,他架著秀秀進了招待所,掏身份證的時候就開始眼花。掙紮著把東倒西歪的秀秀弄到房裡去,往床上一扔,他轉身到廁所裡洗臉,想清醒清醒。   正低頭往臉上撲水的時候被秀秀從後面抱住,小姑娘這幾個月來手臂上多長了些肉,軟軟綿綿的環著他的腰,「大河……大河……」   她委屈地哭了起來,「大河……我好怕……」十分無助又驚恐的。好似終於找到了依靠。   大河只能又把她往回送,小姑娘整個人掛在他身上,手腳交纏地被他半扶半抱著送回床上。他剛起身搖晃著要走,突然被她當面一撲,腳下踩滑了拖鞋,兩個人驚天動地地砸在了地板上。   腦袋正好磕在床腳,劇痛與昏眩中,他最後的意識是秀秀妝容花亂的臉朝著他俯下來。   第二日早上大河被工友的電話吵醒,捂著腦袋坐起來,他發現自己身上一絲不掛,而秀秀裹著被子背對著他坐在窗前,弓著背小聲的哭。   春節前夕,秀秀跟他說,她懷孕了。   大河請了兩週的長假,與秀秀一起背著行李,擠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坐巴士,走山路,千辛萬苦地踏著星夜回了村。第一件事,是偷偷跟雙方家長通報秀秀即將大肚子,並且需要在大肚子凸顯出來之前結婚。   秀秀她媽倒沒說什麼,大河他三舅關起門把大河給揍了一頓,十幾年來第一頓——媽拉個巴子的瓜娃子!那個難道以後不是你婆娘?!你等結完婚再亂來不行啊?!   大河悶著頭挨揍,挨完了以後依舊一聲不吭,只回了自己屋,在弟妹的圍觀下默默地從行李裡掏出一個小包裹,出門上山。   山路不黑,仍是他熟悉的那些曲折與坎坷,但他走得跌跌撞撞。或許是三舅那掃帚有幾下打在了他小腿的緣故。   他跌撞著走到了山神廟前,直接走向那塊大石頭。他抱著那個裝了糖的包裹,恍惚著都忘記了擺在路過的祭壇上,直接一矮身,滾落在石頭上,揣著那糖果蜷起來睡著。   他那樣累,睡得那樣沉。連山神出現在他身邊,坐在他身邊,輕輕把他的頭托起擱在自己腿上,都沒有察覺。   大山的神靈用寬大的袍子覆住他的身體,彎下腰好奇地撩起他懷裡包裹的一角,想看看裡面有什麼,只看到了一些塑料包裝。   山神偏著頭,袍子在大河胸口溫柔地滑過,他摸上他睡夢中緊皺著的、粗硬的眉眼,輕輕地撫平。   「瓜娃子,」神仙輕聲喚道,「這是怎麼了?」   第二天早晨大河是被兔子的動靜吵醒的。他睜開眼睛只見一隻全身烏黑、只有屁股上有團白的大兔子,歡騰地跳過祭壇,躥上低矮山神廟頂,不一會兒又跳下去,然後聽見喀拉喀拉的聲音。   大河起身走過去,那兔子機警地迅速逃出老遠。而大河彎腰下去,簡直哭笑不得。   他那竹盒子被啃了老大一個洞。原來罪魁禍首是兔子。   他拿出盒子看看裡面,奇怪的是,洞已經足夠兔子把腦袋伸進去,裡面的東西卻是半點沒少,連那輛小竹車都還是去年那破破爛爛的樣子。   他將竹盒子的破洞修好,擺回廟裡,再用石塊密密實實地砌在了外面。   然後他走到祭壇那裡,將揣了一夜的包裹拿出來,裡頭的糖果與零食一路排開——是他臨走前認真挑選,且問過店員,是那間超市裡最貴最好的糖。   他蹲在山神廟前,靜靜地看著那尊神像許久。   八年了,他已經不再奢望大山的神靈會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雖然他仍舊堅信,對方就在這裡,用那對泥塑的眼睛,就這樣看著他。   他湊近身去,雙手顫抖地,捧住了山神像小巧的腦袋,他跪伏著彎下腰,將他龐大的上半身蜷進廟內。姿態扭曲地貼著山神的耳朵,他低聲道,「山神,我要結婚了。」   他靜默了一會兒,「……你會為我高興麼?」   「小時候,你問我,喜歡不喜歡秀秀,覺著她好看不。」   「我……」   他閉上眼,再沒發出一點聲音,只是微微顫抖著,更緊地抱住了他的神靈。   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老久之後,大山的神靈才出現在了祭壇旁邊。   黑色的大兔子飛躥過來,叼起其中一個半個掌心大的小塑料罐子就跑。   山神一拂手,罐子便飛了起來,它懸空吊著掙扎刨動仍能觸地的雙腿,地上的落葉嘩嘩作響。   最後它識趣地吐了罐子逃跑,並且絲毫不受打擊地、活蹦亂跳地又躥去山神廟裡拱那堆圍住竹盒子的石頭。   山神仍舊看著山路的方向,神色平靜而淡漠。掰開小小的罐口,他伸進修長的手指,摸出一粒指尖大小、黑漆漆的東西。是他從未見過的一種糖,有著那樣漂亮華麗的包裝。內裡卻是冰冷的,泥一樣的黑色。   他垂著頭將它塞進嘴裡。   他為他高興。   那個曾經被他抱在懷裡、捧在手心裡的小瓜娃子,天真的,單純的,善良的,孤獨的。終究會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用愈發寬大堅實的脊樑去承擔起一個家庭的重量,而後歷經歲月沉澱,垂垂老矣,終歸塵土。   一如他的祖祖輩輩,用他們短暫的一生,匆匆地路過一位大山深處的神靈無窮無盡的歲月。   這上蒼的道理,他一直都明白。   他為他高興。   苦澀的甜漸漸地溢滿了唇舌。   ……   這個年夜飯吃得比往年還要熱鬧不少,村支書喜過了頭,多喝了二兩白酒,紅著臉在壩子裡尋了高處,搖晃著站上去抖著小鬍子喊道,「大家,鄉親們!注意了!」   「我要宣佈,我們村,三個喜訊!」他伸長脖子吼道。   他老婆看他站不穩,上來要扶他。被他推開了。   「第一!今年又是個大豐收!在外頭打工的小夥子們,也都回來了!咱們歡歡喜喜過大年!」   一群村人開始吆喝。   「第二!我們村的陳大河,賴娟秀!這個……郎才女貌!這個……器宇不凡!後天就要喜結良緣!我……我代表村裡,預祝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任他醉醺醺地亂弔書袋,一村人都沒聽懂,只知道這兩小夥子小姑娘要結婚了,繼續開始吼著嗓子恭喜恭喜,娃兒們湊熱鬧地跟著尖叫,歡喜一團。   大河被他三舅灌了兩杯酒,臉上帶著紅,在一桌人起鬨聲中看了一眼桌對面的秀秀。秀秀滿臉通紅地回看他,瞧起來也像是個嬌羞模樣。   「第三!縣裡的文件下來了!全縣人民動員起來,充分發揮地理優勢,發展旅遊業!年後,就有大部隊來我們村,這個……勘測地形!把咱們這兒美麗宜人的山山水水,都利用起來!大家共同努力,全民致富!這個……」   全村人不等他囉嗦完,繼續扯起嗓門鬧騰起來。聽都聽球不懂!反正曉得要發財了!   大河在那一片吵鬧喧囂中,默默地低下頭,啃了口饅頭。   他沒能睡成一個安穩的覺,兩家人連著幾夜聚在一起匆忙籌備婚禮的事情。雙方都沒什麼積蓄,新房是秀秀家的祖屋,大河這邊來的親戚不多,秀秀那邊倒是七大姑八大姨濟濟一堂,結婚那天一大清早地唧唧歪歪站了一院子。村口的壩子裡支起架子噼裡啪啦放鞭炮,臨村請了個司儀,對著那一片喜慶的紅,扯開嗓子開始吆喝,「傳一袋,郎才女貌;傳二袋,鴛鴦合好;傳三袋,三星高照……」   一天混亂的忙下來,他腦子裡亂成一團漿糊,又被鬧洞房的小夥子們灌得顛三倒四,恍惚間連回憶起這一天婚禮的流程都回憶不起來。新房裡擺了紅蠟燭,鋪了鴛鴦被,秀秀頂著紅蓋頭坐在床邊,是埋著頭靜靜等待的姿勢。   大河關上門,將小夥子和小娃兒們的吵鬧都隔在外頭,昏頭昏腦地搖晃了一下,他吹熄了桌上的蠟燭。   第二天早上他醒的時候,秀秀已經起了,去給大河他三舅三舅媽奉早茶。大河披了件防寒服站在窗邊。遠處連綿不絕的山脈都是枯敗了的黑,只有頭上頂著一團白,像是歲月滄桑染白的發。   長假過後,大河繼續回外省上班,秀秀留在村裡養身體,每天捧著越來越大的肚子縮在床上看電視,偶爾在她媽的催促下懶洋洋起身,於院子裡轉悠,只待娃兒出世。大河每一月都從外省匯款回來,一部分匯給秀秀,是補養身體與貼補家用的錢,一部分匯給他省城讀書的弟弟做生活費。兩筆款子榨乾了大河本就不多的工資。如此堅持了幾月,發現終究不是個辦法,他改行去開出租車。   車是公司的,與他合開的是位老師傅,師傅開白天,他開晚上。每天夜裡見多了從燈紅酒綠裡搖搖擺擺脫身出來的男男女女,他開始遲鈍而笨拙地、一點一點地瞭解了秀秀那一年的生活。透過出租車雨跡斑駁的窗,他遠遠地觀看著這座繁忙倉促的城市裡的萬紫千紅,他路過秀秀喜愛的那些光鮮與美麗,也路過被她忽視的那些污穢與腐敗。   他載過恩愛地摟抱,在後車座上急切地接吻的未成年少年少女;載過親人重病,急著搭飛機回家鄉,一路痛哭流涕的大學生;載過一臉疲憊,剛剛回家洗漱更衣,現在要趕回公司通宵加班的年輕白領;載過氣勢洶洶,要他追上前面那個狐狸精的抓姦婦人;載過因為無錢繼續治病、只能回鄉下等死的中年婦人與她面色呆滯的丈夫;載過拎著名牌包包、在後座一邊脫了高跟鞋揉腳趾一邊給乾爹嬌滴滴地打電話的年輕女子;載過一對蒼老的夫婦,在後座互相牽著手,低低地說著瑣碎的話題,老婆婆要他開慢些,因為她先生有心臟病。   他偶爾會將車停在路邊,去摘一些路邊廢棄工地上雜生的蘆葦、和其他說不出名的野草葉子。他用它們編螳螂、蝴蝶、雀兒、小兔子、小狗,編花花草草,編一座小小的廟,編這座城市裡有的、卻被大多數人忽略的東西。   他將那座小小的巴掌大的廟,用膠水黏在車裡。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開過無人的街道,在路邊停下,視線擦過那座小廟,望向鋼筋水泥之後斑駁的天空,就像望穿山山水水的距離,他還在一片竹林環繞下的小廟旁。他的身後是一襲翠綠的袍子,冰冷的雙臂溫柔而緩慢地,從後面環住他的胸口。   13   快到中秋的時候,大河大清早接到秀秀她媽的電話,說秀秀前一晚早產。幸好村裡正開發旅遊業,停了輛工地的卡車,工人們幫手連夜把秀秀送到縣城醫院,生了個閨女,母女平安。現在娃兒正在溫房裡養著,前期後期的費用一大筆,急需再匯一筆款子。   大河急忙找合車的老師傅借了些錢,加上自己前半月賺的,匆匆給匯了過去。從銀行出來,他又接到家裡來的電話,這次是秀秀在說話,虛弱地與他說了幾句,報了平安,便掛了。   一週之後他那小閨女才從溫房裡出來,能夠自電話裡向她沒見過面的老漢發出中氣十足的哭聲。大河把車停在路邊,開著手機免提,一邊聽一邊呆呆憨憨地笑,連有客人敲窗戶都沒注意。   後來秀秀從家裡給他寄了一張母女的照片,小閨女生得皺皺巴巴,樂呆呆地咧開嘴,露出紅紅的小舌頭。秀秀仍在發福,圓潤而通紅的臉,頭髮有些亂,抱著女兒笑得也很幸福。   大河把照片貼在車裡,來往的乘客都能看到,一有人問他,他就憨憨地笑,「我女兒!」   他更加努力地工作,轉著彎四處去載客。深夜裡疲憊的時候,他停在路邊,趴在方向盤上,扭頭便能看見那竹編的小廟,和他閨女皺巴巴的笑。幸福與滿足填滿他寬厚的胸膛,他在胳膊上蹭了蹭臉,又憨憨地笑起來。   年前他早早地去通宵排隊買好票,背著大包小包回村。改革開放三十年,寧靜的小山村終於趕上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幾乎沒能認出來——村口的小馬路換了寬敞的大馬路,路兩邊零星修起幾棟二層的小樓。進了村,壩子還是那個壩子,那些四合院倒是被翻修了不少,村外的小溪邊栽了一排整齊的楊柳。花色斑駁的石板路竟然一路修上了山。   他背著包站在村頭,看著這陌生的一切,看著那排蜿蜒到遠處的石板路,莫名地有些心慌。但是未曾能弄清楚發生了什麼,幾個村民便上來把他圍住了。   「喲!是大河!」「大河回來老!」   他們簇擁著他往他家——秀秀家的祖屋——那裡去,秀秀抱著一團紅棉襖似的東西正坐在門口椅子上與幾個姐妹聊天,聽見人聲,抬起頭來。   然後她笑起來,有些羞澀的,沒說話。   周圍人都開始起鬨,「喝喲!小倆口這麼久沒見了,還害臊!」「大河你還不去抱娃兒!」   大河笑得更憨,連忙跑了幾步,雙手有些抖地把那團紅棉襖接過去了。一看正中塞了個粉嫩嫩的娃兒,有些瘦小,但那眉眼都跟她媽一樣秀氣,是個美人胚子。小閨女冷不丁見到一黑大個突然出現在面前,眨巴眨巴眼睛,大河以為她要哭,結果她呀呀地笑起來,小腿在棉襖裡頭蹬了幾下。   大河就只剩下傻笑了。   一院子閒雜人等被秀秀她媽往外趕,別礙著人家小倆口擺龍門陣。   週遭安靜了,秀秀低聲說,「回來了啊。」   「嗯,」大河笑,牛頭不對馬嘴地答,「她像你。」   秀秀抿了嘴唇笑,然後又道,「跟你講過了,秋天生的,小名叫秋秋。還沒上戶口,就這會兒等著你回來,一起取個大名。」   大河憨憨地笑,「好,我……我想想。」   一家人吃了個團圓飯。娃兒休息得早,在床邊的小搖籃裡睡得口水巴拉。大河在臥室床上把給娘倆帶的禮物一字攤開,有一些補品,一套小衣小鞋,還有幾個草葉編的小風車、按一按會彈跳的小青蛙。   他與秀秀又聊了幾句,從大背包裡收拾了一個小包,秀秀眼見著那邊角上露出的包糖的塑料口袋,道了一句,「娃兒夜裡要醒,隔一會兒就要喂奶,換尿布。最近還有點低燒。」   大河便沒有出門上山。等秀秀睡了,他披著件防寒服,守在女兒搖籃邊看著,傻呆呆地樂了一晚上,不時隔著小棉被,輕輕去摸女兒的小手小腳。   大半夜的時候他發覺小女兒的臉蛋通通紅,呼吸急促,好像有些不太對勁。摸了摸臉蛋額頭,滾滾燙。他急忙搖醒了秀秀。小倆口連夜找村支書家借了摩托車,送去縣裡醫院。   打了一夜的點滴,燒退下去了。又留院觀察了一晚,到第三天才回到村裡。如此折騰了兩天,秀秀心力交瘁,先回屋去睡覺。而秀秀的媽叫上大河,說要與他聊聊。   秀秀她媽的意思,是要大河出面,去解決一個雙方鬧了許久的矛盾。這次村裡發展旅遊業,臨近山邊的幾戶人家,都涉及到拆遷的問題,而大河家的祖屋,雖然房子倒了,但畢竟那塊地還在。當年大河爺爺走的時候,秀秀她老漢——也就是當年的村支書——替大河留了個心眼,叫上大河的三舅,當著全村的面做了保證,三舅一家只是代為撫養大河,祖屋仍舊是大河本人的,待到成年後就歸大河處置。現在大河他三舅媽佔著那塊地,硬說大河是她養大的,地是她的,拆遷款也是自己的。按秀秀她媽的意思,大河既然長大成人了,那地和拆遷款都該是大河的,跟秀秀結了婚,就是秀秀的。秀秀她媽就讓大河去找他三舅媽,把那筆款子要回來。   大河聽得頭暈。最後好不容易在秀秀她媽鍥而不捨地解釋下理清思路,他反倒過來勸秀秀她媽,「三舅和三舅媽養大我,房子他們要,就給他們。」   秀秀她媽罵了他瓜娃子,再繼續給他闡述要回來就能修新房,秀秀跟女兒也好有個寬敞的地方住的道理。而大河又接著跟她說自己年輕力壯,能幹活,一兩年時間就能回來自己修新房。   這下秀秀她媽氣得跳起腳來,「有錢你不要!那不是你的錢啊?!你給你弟娃兒交了兩年學費,還沒完啊?!他們養你花了什麼錢?小時候飯都不給你吃!你還是吃我們家的飯長大的!你個瓜娃子!你想過窮日子,你不要讓我女兒孫女跟你一起過窮日子!」   大河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實在沒辦法,在她的催促下,當天下午就回了三舅家,一回家,看到他三舅風濕髮作,正躺在床上錘膝蓋,話就說不出口。   他三舅媽不在家,妹妹只知道湊上來找他要禮物,還是他弟弟心思活絡,拉他出去,問他,「哥,是不是房子的事情?」   他還沒說話,他弟弟便說,「哥,你也看到了,家裡條件不好。我還有兩年才畢業,下學期又要交學費。妹兒的工資也不高。老漢他風濕病加上關節炎,去趟醫院就要好多錢……家裡真的急需用錢。你就當借給我們,等我以後工作了就還你……」   大河揉巴揉巴他弟弟的腦袋,拍拍他的肩又進了屋。關心了三舅幾句,將這次回來帶給他們一家的東西擱在床頭。他便走了。   他沒回家,那個家是秀秀的家,他一年只在裡頭住個幾天時間,完全沒個家的感覺。他沿著新修的石板路上了山,半山的小廟才是他的庇佑與歸宿。   太陽還沒落山,他揣著一包糖果零食上去,結果給半路遇到的一個工人驚了一驚。   他是沒料到能在山路上碰到其他人,而工人是被突然冒出來的大個子給嚇著了。   「山神廟?」他說,「正拆呢!」   大河給嚇出一身冷汗,沒頭沒腦地跑上半山,果然見到三兩個工人正在那裡砌磚,水泥堆了一地,哪裡還有祭壇的影子、小廟的影子,連那塊大石頭都被幾個水泥桶擱滿了。   大河腦門一熱,沖上去便推了正在往山神廟原址上刨坑的工人一個趔趄,「你們幹什麼!」   「哎哎哎!幹什麼啊!」那幾個人都激動起來,只當他來搗亂的傻大個,「你誰啊!別動手動腳啊!這裡施工哪!」   大河攔在那坑前,聲音都沙啞顫抖起來,滿臉漲紅,「這裡的廟呢?!你們把廟刨了!」   「刨了這不修新廟嘛!」那幾個人莫名其妙,「你激動什麼?不就一個破廟。」   「原來的廟呢?!原來的山神像呢?!」大河幾乎是咆哮道。他這輩子都沒有這樣激動和憤怒過。   結果那幾人手一指,「那石像沒扔,領導說要保持原貌,等廟修好了就放回去!」   大河撲過去一翻,小小的山神像被一張蓬布蓋住,泥塑的腦袋缺了個口,那塊紅布已經不見蹤影了,整座石像上都是水泥灰跡。   他心疼地把石像抱在懷裡,用冬衣厚重的袖子去蹭上面的泥痕。而工人們在後面竊竊私語,總覺得他神經不正常。又看他個子高大,擔心他真要發起瘋來傷了人。   終於有個膽大的,看他小心翼翼地擦那山神像,覺得應該是個虔誠的信徒,於是勸他,「哎,你放著吧,我們還原樣放回廟裡,不會弄壞!你隔個幾天來看,這裡就是個新廟了!」   「廟裡還有個竹盒子呢?!」大河卻又問他。   幾人互相看看,「什麼盒子?廟裡就這個像,還有堆石頭!」   「石頭裡面還藏了個盒子!」大河急道。   那幾人道,「沒有!真沒有!東西都在這邊了,你看吧!你看哪有盒子!」   大河四下里仔細地翻找了一番,果然是沒見竹盒子,心裡一陣惶惶然,他茫然而無助地,抱著山神像,蹲在一旁看著工人們翻修新廟。新廟,本來是件好事。只是他總覺得這個地方變得越來越陌生,好像連山神,也將不是原來那個山神了。   不,山神就是山神,永遠不會變。他跟自己說,閉上眼睛抱著山神像,他心疼地撫摸著神像冰涼的臉。   他回去跟秀秀的媽表達了自己不會要回那塊地的意願。秀秀的媽大發雷霆,然而對著這人高馬大的女婿,除了動嘴皮子好像也無計可施。她又自認是個斯文人,不願意學大河的三舅媽去村口壩子上打滾哭鬧。於是只能成天地不給大河好臉色看。   秀秀——私心來講當然也是非常想要那筆拆遷款——並不能夠對辛勤一年賺錢養家的大河給出壞臉色,只是悶悶地不說話。小倆口一年未見,瞧起來不僅沒有小別勝新歡,反而有些生疏,生疏得連以前青梅竹馬的友誼都沒有了似的。在家便是兩人分頭地照顧娃兒、做家務,除了女兒的姓名問題和健康問題,好似沒有旁的話題可聊。   大河每日抽空便去半山看看,廟小修得快,不幾天功夫就見一座紅磚紅瓦別緻精巧的小矮廟修了起來,兩邊修了一圈刷漆的木頭柵欄,山下的石板路穿過廟前的空地,一直延伸到山的深處。而廟前除了新修的祭壇檯子,還樹起了一塊石碑。   大河只讀了小學,認不全上頭的字,而那些工人因為這幾日與他混得熟了,便將上面的內容講給他聽。說是領導說了,要發展旅遊業,要每個名勝古蹟,都要有故事,都要有跡可循,於是讓人去縣誌裡查。查來查去,原來這座古舊的山神廟,還真有個典故。   說距今五百多年以前,山下村裡住了個秀才,叫于晗,考了幾次舉人都沒考上,索性在村裡開了個私塾,當起了教書先生。有一年山洪,泥石衝下來淹了半個村子,這秀才本來住在村那頭,因為挑燈夜讀,早早地發現了徵兆,跑來山腳下敲鐘提醒村人,村人大都安全了,他自己卻和兩個跑得慢的娃兒被埋在了一間小草棚下頭。三天後村人終於將他們挖出來,卻只聽見兩個娃兒虛弱的哭聲,秀才用石片割了身上的肉喂娃兒,自己活生生地餓死了。村人感激他,便在半山給他修了這座廟,時常來祭奠緬懷他,從此之後,山裡風調雨順,再沒有過天災,後人便認為這是他死後成了神靈,仍然如生前一般保護著大山與山的子孫,於是奉他為山神,世世代代祖祖輩輩地供奉拜祭他……   那工人說著說著,突然見那高大黑壯的漢子淌了一臉淚,頓時給嚇了一跳,只覺得這小子腦袋壞得不行。擺擺手準備丟下他不管,卻被大河拉住,非要他指給看山神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大河認認真真地把那兩個字記下來了,拿回去給村支書看。村支書一抖小鬍子,「晗者,天欲明也。就是天要亮的意思!」   大河與村支書合計了許久,認認真真地拿紙筆抄了一遍,拿回去跟秀秀看說,「女兒叫這個,陳秋晗。」   大河想抱著小秋晗上山去給山神看看,然而秀秀早有警覺,一直盯著女兒不放。大河老實巴交,毫無辦法,只能臨走的那天夜裡,自己一人上了山。工人們都走了,剩著幾堆水泥和磚頭。他坐在新修的廟前,用手電筒照著那張秀秀與女兒的合照,跟山神說,「這是我女兒。」   「她叫秋晗。」他搔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她……很乖,很喜歡笑,很好。」他竭力地搜刮著腦子裡的形容詞。   然後他低下頭認認真真地看著廟裡那尊山神像,從懷裡扯出一塊乾淨整潔的新紅布,他虔誠地將它重新蓋在山神的臉上。   接著他彎下腰去,蜷起身,像以往那樣姿勢扭曲地抱住了山神像,有些微微顫抖地,他低聲地說,「山神,竹盒子你收起來了,是不是?」   就像九年以前那場小小的泥石流之下消失的竹螳螂、竹蛐蛐。   「……是不是?」   「你還在,你一直看著我,是不是?」   大山裡一片沉睡的寂寂,這冬夜裡的風竟然也能這樣溫暖,吹拂在他臉上時,溫柔得就像翠綠的袍子如水般滑過臉龐。   14   怕被第二天來施工的工人發現,他在廟旁的大石頭下挖了個坑,將這次帶回來的糖埋了進去。戀戀不捨地又看了會兒山神廟,他轉身踏著夜路下山——他女兒可能會半夜驚醒,他得去守著她。   接下來的一年,一開始過得風平浪靜。三舅家得了那筆拆遷款,弟弟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有了著落,沒有再找大河貼補。大河於是漸漸地攢下些錢來,按照秀秀她媽與秀秀的計畫,籌備著要給家裡修新房。   縣裡的旅遊業發展起來了,從鎮上到臨近的幾個村,組成了一個景點圈。雖然才剛開發,每天也有好幾班大巴車隆隆地開進村子,下來些扛著大炮的田園風景愛好者,在山溪邊拍拍小魚兒,然後去登山。   村後的大山修了條小路,一路從山腳下蔓延到山頂的小天池,一路上奇石怪樹,很是景色珍奇秀麗。剛開發的景點沒有導遊,遊人們路過山神廟,便自發地停下來,去讀那石碑上的字。   「喔唷!這是個很靈的神仙,能保佑我們登山途中一路平安!」他們說,然後擺上隨身攜帶的一些祭品,譬如水果,譬如餅乾,再燒上幾支香。   香是山腳下的村民們賣的,同時賣的還有各類當地小吃,炸小魚乾,臭豆腐。秀秀找她大伯走了個後門,在山腳下的景點售票處做售票員,小秋晗坐在她腿上,咧開沒牙的小嘴沖遊人們笑,尖著嗓子依依呀呀。   眼見著這一年要順順暢暢地到頭,入冬的一天,大河突然接了秀秀一個電話。做媽媽的人在電話那頭哭得不成樣子,說是小秋晗老是低燒咳嗽,她索性帶去縣裡醫院做了個徹底的檢查,查出來娃兒是先天性心臟病,情況還挺特殊,縣裡不敢動手術,讓帶去省城的醫院。   大河帶上當年的積蓄,請了個假匆匆忙忙往家趕。到醫院之後才得知他女兒先又發了肺炎,一歲半的娃兒可憐巴巴地躺在病床上,額頭上打著點滴,連哭聲都很虛弱。   醫生叫了大河去辦公室,大意是娃兒的心臟病需要動手術,但是年齡過小且營養不良,現在動手術風險太大。建議再等個半年一年再手術。但是平時要小心提防各種併發症,例如這次的肺炎。   醫院裡住了半月,一家人疲憊又焦慮地回了村。想到手術接下來的各種費用,小倆口便滿心愁苦。商量之下,決定秀秀也繼續出來打工,她做按摩師的收入,有時候還高過大河。娃兒則留給秀秀的媽照顧,等他們賺夠了錢,再將娃兒帶來外省的醫院做手術。   大河在村裡多留了幾天,說服了秀秀,同意他在人多的時候抱著女兒上山去拜拜山神——反正山裡有十年不見狼了,再況且每日那麼多遊客上上下下,也沒見著危險。   大河抱著小秋晗和一包糖,趁著大白天,跟著一隊戴小黃帽的遊客上了山。   上去一看,山神的祭壇簡直要擺不下東西,都是些亂七八糟的餅乾、牛肉條、果凍、巧克力,反正就是遊客隨手能擱下的東西,山神廟邊還多了個垃圾桶,以便環衛工人經常將腐爛的祭品扔掉。   大河動手扔了一個乾癟的蘋果,騰出塊地方,把那包糖擺上去了,其中就有一盒龍鬚糖,是他在縣城裡買的。   他拆開龍鬚糖的包裝,用手指抓起一塊去逗他女兒。剛剛恢復健康的小秋晗揮著肉肉的小手,發出唔呀呀的叫聲。   他撕了點鬚鬚給女兒,小傢伙就用兩隻肉爪子攥住,巴巴地往嘴裡舔,好似沒舔出什麼味兒來,好奇地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大河,然後又接著舔。   然後她突然咧開嘴呀呀地笑起來,小手攥著濕漉漉的糖鬚鬚,伸向大河身後的方向,像是要遞給什麼人。   大河呆了一下,遲疑而顫抖地,他緩緩扭頭看向身後,那是看似無盡的大山深處,遠處幾個遊客說笑著走在石板路上,他身後空蕩,什麼都沒有。   然而小丫頭仍舊巴巴地衝那個方向舉著糖鬚鬚,呀呀地笑,黑亮的小眼睛眨巴眨巴。   大河抱緊了她,像是驟然被抽乾了全身的空氣,耳朵一陣嗡鳴,他激動地喘著氣,對著那大山深處跪了下來。   「你保佑她,你保佑她。」他將女兒放在身側,弓起脊樑匍匐下去,像是撲住了那虛無縹緲的一縷袍角。   而她女兒搖晃不穩地倚坐在他旁邊,仍是呀呀地叫,小手鬆開,高舉的糖鬚鬚便隨著風飄遠了。   秀秀到了外省才知道,當年她那間按摩桑拿城,現在生意已經不那麼好了。她是會找路子的人,輾轉找到當年的姐妹同事,又介紹她進了另一家新開的桑拿城。   她仍是住在桑拿城提供的員工宿舍裡,夫妻二人隔著小半個城市,分居而住。一兩週才能見上一面,一如當年。平時各自埋頭工作,連聯繫都很少。有一日大河與秀秀出來,見她穿了一件明顯價格不菲的新裙子,猶豫了一下,終於忍不住跟她說,「這裙子很貴吧?」   秀秀先是沒說話,他又問了一遍,她才煩躁地道了一句,「姐妹送的,沒花錢!」   大河的本意倒不是不讓她花錢,只是現在不同往日,所有的錢都攢下來要給娃兒動手術。然而秀秀咬定沒有浪費錢,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且說那一年年末的時候,秀秀她媽打電話來,說小秋晗的狀況實在不好。小倆口就著已經攢到的款子,又跟秀秀家的親戚借了一些,讓秀秀她媽帶著娃兒來外省,將手術給做了。   手術沒出大問題,但小秋晗身體虛弱,恢復狀況並不太好,還發了幾場低燒,幸而都是虛驚一場,如此一夜復一夜地留院觀察,那錢便如流水一般淌了出去。   秀秀她媽陪住在醫院裡,小倆口每天下班後就往醫院裡跑,半夜再分頭跑回去,日子過得緊緊巴巴,擔驚受怕。高額的手術費,醫藥費,三個大人的伙食與娃兒的營養品,都攤在兩個小年輕身上。錢不夠,小倆口又開始打電話四處借錢,秀秀有心將大河三舅那裡那筆拆遷款拿回來,然而三舅媽接了她電話,信誓旦旦地賭咒說錢已經花完了,家裡用來修了房,剩下是三舅養病與她兒子讀書的錢,半點都拿不出來。   好心沒好報,憨腦殼的慷慨解囊沒換來一丁點雪中送炭,秀秀心情煩躁,時不時要找著茬兒與大河吵架。而大河幾十年如一日的沉悶木訥,任她戳來指去,不發一言。   一家人連春節都在醫院裡度過,病床前吃了頓餃子,哄睡了虛弱幹瘦的娃兒,秀秀她媽繼續睡在隔壁病床上,小倆口便一起出門,實在太累,就近找了間最便宜的日租房,進去一陣腐爛的臭味。床只那一張,大河沖了澡出來,一邊擦著頭髮一邊坐在床邊,突然就被秀秀從後面抱住了。   先洗過澡的她散發著廉價沐浴乳的味道,十分無助地在大河背上蹭了蹭臉,她雙手環著大河的腰,低聲道,「怎麼辦……借不到錢……醫生說如果情況不好,還要再動一次手術……大河,我好怕……」她低低地說著,手臂慢慢地往下移。   大河在她碰到危險區域前有些尷尬地掰開她的手,向前走了一步坐在破皮的沙發上。而她呆呆地跪坐在那裡,看著他。   「早點睡吧……」大河低頭說,彎腰要在沙發上睡下。   突然一個發黃的枕頭被甩到他腳下。   「我曉得你不想碰我!我曉得你嫌我髒!」秀秀突然發起狂來,她摳抓著床單歇斯底里地尖叫,「我生的娃兒也是殘廢!你嫌棄我們娘倆拖累你!你寧肯把錢給那狼心狗肺的一家子都不留給我女兒治病!」   大河被她那樣子驚了一驚,急忙解釋道,「我……我沒有看不起你,你怎麼會這樣想!我也沒有嫌過秋秋,她不是殘廢!她只是身體不好!我什麼都願意給她,我什麼都願意給你。我只是,只是……我真的對你沒有這種意思……」   「你對誰有意思?!你對誰有意思?!」秀秀哭叫起來,「陳大河!你狗日的混賬!我喜歡你的時候,你看不上我!我嫁給你了,你看不起我!兩年了,我就是個擺設!你是不是不行?!你是不是不行!陳大河!你就是沒種!我當初就不該嫁給你這個瓜腦殼的窮光蛋!我就該去找他,我就該去找他……嗚嗚……嗚嗚嗚……」   她嗚嚥著,突然抬起頭怨毒地看著大河,嘶聲尖叫道,「你以為秋秋真是你娃兒?你這個沒種的廢物!你以為……」   「夠了!」大河打斷她。   他突然站起來,高大的身影遮擋了檯燈昏暗的光,聲音低沉,那是她在他身上從未見過的怒氣,「你……你去找哪個都好,你要怎樣是你的事。」   他壓抑了又壓抑,終究只是沉聲道,「但是秋秋是我的娃兒。我會醫好她。」   然後他看也沒看秀秀,轉身開門就走。   剩下秀秀跪坐在床上,呆了一會兒,突然又發起抖來。   他早就知道,果然他早就知道。   她當年一出省便沉淪迷醉在前所未見的花花世界裡,頓時覺得大千世界百萬森林,大河這棵沉悶而笨拙的粗脖子樹並沒有什麼新奇,對他秉持了十幾年的好感幾乎要化為烏有。她與一個常來店裡按摩的客人曖昧不清,對方成熟穩重,幽默而見識廣博,輕而易舉就令她深陷情網不得脫身,連有了娃兒都舍不得打掉,但對方另有家室,並不會給她身份,她不想背上未婚先孕的名聲,回村裡遭人恥笑,只能將主意打在大河身上。   小秋晗其實不是早產兒。喝醉的那一晚大河沒有碰過她。兩年多以來的每一晚,都沒有碰過她。   他早就知道,卻還是娶了她。他娶了她,卻從來不碰她。   她覺得被恩賜的侮辱,滿天神佛都在嘲笑她的自私與幼稚,都在看不起她。都在覺得大河有多高尚偉大,而她多麼渺小自私。   明明不是那樣,她不要這種虛假的恩賜。如果他能早點接受她的好感,如果他能在結婚之後真的與她在一起……她本可以不用被旁的男人吸引,她本可以不用遭受這多年的冷落!   她不肯承認自己的虛榮與虛偽。只是嗚嚥著蜷曲起身體,她覺得難受與無可依靠,只能躲進被子裡放聲大哭。   大河回了醫院,準備在走廊的硬塑料椅子上湊合一晚。將高大的身體蜷起鋪在窄小的長椅上,他抱著雙臂,看著走廊那頭的白色牆壁發呆。   他的世界簡單分明,即便生活塞與他許許多多的複雜,他也只會用簡單分明的方法處理它們。他接納一切的苦難與辛勞,隨遇而安,從不抱怨,從不奢求,從不希冀旁人的給予。秀秀騙他,他知道,因為那是她的需要,他知道她的徬徨和無助,他願意幫她,他不怪她騙他。但他的確對她沒有感覺,他連和她擁抱都覺得尷尬,他不知道他們之間還能做什麼。而小秋晗——那就是他的女兒,從他聽到她第一聲哭聲起,從他見到照片上皺巴巴的笑容,那就是他的女兒。他疼她,愛護她,願意為她付出一切,這個世界上除了他,還有誰可以是她的老漢。他愁的不是她的生世,而是如何賺錢繼續替她治病。   他腦子裡亂成一團,分明一點都睡不著。然而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娃兒的老漢——他的女兒正在一牆之隔的病房裡受苦,他得一大早起來,去拿她的報告,然後開車掙錢,為她賺醫藥費——就立馬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沉寂到無盡的黑暗裡去。   他希望夢裡有一尊小巧低矮的古廟,有一雙冰冷卻溫柔的手撫摸他的頭顱,安撫他的痛苦與悲哀。即使這十年來,他從不曾夢到過。   風從走廊盡頭的窗戶吹來,打著旋兒吹過他的發梢,再從走廊的另一頭出去。吹過迢迢千里的河流山川,落在半山小巧精緻的山神廟頂。   懶洋洋坐在廟頂上的神仙打了個哈欠,將兩隻指頭上夾著的一根香菸湊近嘴邊,學著白日裡的遊客,裝模作樣地吸了一口。   然後馬上被嗆得咔咔直咳,連背都弓了起來。   狼狽地直腰坐起,拍掉身上的菸灰,他看向懷裡蜷著一隻黑毛大兔子——這畜生放著溫暖的洞不去睡,非跳到他這裡湊熱鬧——覺得自己分明從那兩隻褐色眼睛裡看到了鄙夷。   山神狠狠揉巴它的長耳朵,理直氣壯地,「怎麼?我不會,學一學還不行麼!」   他彈彈手指讓那根菸化了灰燼隨風散了,又招了招手,祭壇上一隻蘋果頓時化在他手裡,咬了一口,一邊繼續揉巴著兔子耳朵一邊嘆息道,「小畜生,你餓不餓?」   吃飽了兔兒草的大兔子擺擺耳朵,懶得理他。   「我還真有點餓,」山神自顧自地揉著它軟軟的毛說,「今年沒糖吃。」   他神色平靜而淡漠,那是個數百年孤獨歲月所沉澱出的寂寥姿態,他輕聲說,「不知道明年有不……」   沉默了一會兒,他又扯扯兔子耳朵,想起那個分龍鬚糖給他吃、跟她老漢一樣傻呆呆的小寶寶,滿眼都是溫和的笑意。不知道那小閨女兒,長成什麼樣了。   15   一大早大河接了個電話,他三舅在那邊咳了幾聲,問他,娃兒的手術怎樣?   大河講述了一下狀況,他三舅又關心了幾句,嘆著氣跟他說,「瓜娃子!」   「修個球的房子!你舅媽說的話,都是放屁!你冒聽,也冒管!」他三舅說,「她就是個瓜婆娘,老子跟她幾十年,都習慣老!老子能幹啥子?兩個娃兒的媽,老子能一刀兒把她剁老?」   他三舅又數落了婆娘幾句,嘆著氣跟他說,大意是他小時候也沒從家裡得到過什麼好處,這麼些年在外打工,貼濟了家裡不少,家裡已經夠對不起他了。他三舅這大半年犯病臥床,一直就沒怎麼出門,前幾天才得知婆娘佔了人家的地和拆遷款,火冒三丈——他當年當著老村支書和村人的面信誓旦旦,不佔侄兒的便宜,不圖他家的地和房,現在婆娘這樣,不給他臉上糊牛糞麼?   他三舅將那筆款子退了一大部分給大河,剩下一些數目,是家裡給他三舅看病已經花掉的——他三舅說,現在的確拿不出錢,等他弟弟以後工作了,一定還他。   大河收到那筆款子,加上東拼西湊,終於給女兒做了第二次手術。這次手術很成功,恢復得也不錯。秀秀她媽成天樂得合不攏嘴,逗著日益活潑起來的小孫女兒叫外婆——小丫頭因為常年病著,連學說話也比旁的娃兒慢些。大河接連幾月勞心勞力,累出一嘴火泡,滿臉枯黃,全部的精力都用來對著女兒憨憨傻笑,拿他粗粗的手指去戳女兒的小肉臉。那天正逗著好玩,突然小丫頭含著指頭口水滴答地,「把……把!」   大河腿一軟,差點沒站穩。   秀秀比他早幾天得了句「麻麻」,此時站在大河旁邊,頭髮凌亂,一臉倦容,然而跟大河一樣,滿眼都是幸福的笑意。天下父母心,在娃兒呀呀學語的這一剎那,都沒有什麼區別。   她自從那日跟大河發過瘋之後,再未有什麼不正常的舉動。每日小倆口在醫院見面,仍是以往那樣交流甚少,各自悶頭做事,一切如常,並且誰都沒提過那一晚發生的事情。但是她時常的精神恍惚,無事的時候,就偏著頭看著牆角,旁人也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不久之後醫生宣告小秋晗可以出院,一家人歡天喜地,秀秀和大河各自請了假,陪小秋晗與秀秀她媽回鄉下。   火車開回了省城,一家四口背著行李在公交站台等去縣城的巴士,秀秀她媽抱著娃兒,小倆口一邊一個,牽著小秋晗的小手往上提,教她蟲蟲飛,蟲蟲飛。突然就聽見尖銳的車輪摩擦聲與近旁行人的尖叫。   「哧——嚓——!」   大河最後的記憶是車身碾倒站牌的嘎吱聲,他看見了女兒的臉,咧著嘴望著自己被舉高的小手,那樣歡喜的笑,完全不知道週遭發生著什麼。   而後他陡然渾身劇痛,凌空飛了出去!   ……   那一年的夏天熱得悶人,山裡頓時成了清涼的好去處,來遊玩和在山腳下農家樂裡常住的遊客絡繹不絕,為了營造出山花爛漫的美好氣氛,村支書——現在已經是大晗山景區負責人了——特意讓人在山神廟周圍種了許多芍藥,大朵的鮮花成片地怒放,鮮豔的紅色倒是與山神像頭頂上那張添了金絲邊的紅布相映成趣。   紅布是景區負責人找人訂做的,還去縣城裡另一座香火旺盛的和尚廟裡找師父開了光——也不知道和尚給神仙開哪門子光。山神的腦袋也請工匠師傅來補了回去,頭和身體的材料不一致,是瓷白色的腦袋,豐面闊鼻,長長耳朵和寬厚的下唇——工匠師傅不清楚典故,這是照的釋迦摩尼的面像。   山神就在那爛漫山花中怡然自得地倚坐廟頂,等著四方遊客朝拜。遊人一般是在他這一站稍做停留,燒個香,休息一陣,接著朝山頂攀登。女人們忙著哄娃兒喝水吃水果,男人們三兩聚集,抽一根菸,聊一聊家事國事。有的忘記了在山下買香,便順道多插兩根菸在香壇裡,算是敬了神仙。外邊大部分山林景區禁菸,然而這裡地方小且偏僻,沒什麼環保意識,也沒人管,遊人們便樂得輕鬆。   山神也樂得輕鬆,兩根指頭夾著煙,他學著別人皺著眉頭抽上一口,再畫了圈吐出來。看著完美的煙圈裊裊上升,他對於自己迅猛的學習能力十分驕傲自滿。   還該再來一罈好酒,他躺倒在廟旁的大石頭上,伸長懶腰,很沒神仙樣子地滾來滾去,好多年沒喝酒了,大河的爺爺還知道逢年過節敬一杯米酒呢,大河那瓜腦殼的瓜娃子。   這一天太陽將要落山,遊人稀稀拉拉地從山上下來,因為趕著下山,並未在他這裡多做停留。他仰躺在石頭上玩弄一隻枯黃草葉編的螳螂,捏著它的大刀揮來揮去,突然聽見稀稀拉拉的腳步聲。   他別過頭去,是大河一瘸一拐地走近小廟。   山神仍是那淡漠的神情,然而往日裡深邃而深沉的眸子只是定定地不動,像是蒙了層紗——他微微呆住了,因為幾乎要認不出大河來。他看著大河一搖一晃地走近自己的神像,撲通一聲跪下來,弓起脊樑緊抱著「他」,將臉貼在「他」瓷白的臉邊,然後肩膀劇烈的顫抖,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良久之後,大河站起來,神色空白而呆滯,他弓著腰,一瘸一拐地走到大石頭旁,矮身翻了上去,手腳穿過山神的身體,蜷縮起來,再沒一點動靜。   大山的神靈過了許久,才能夠抬手去輕輕觸碰他枯黃而乾瘦的臉。大河緊緊地閉著眼,粗黑的眉毛糾結地皺起,那是無法言喻的劇烈傷痛。這具原本高大健碩的身體幾乎不成人形。   大河臉貼著冰涼的石頭面,幾乎是剎那間就墜入了睡眠。他在外面睡不著,睡不著,從他車禍後醒來的那一刻起,再也睡不著。   那輛瘋狂失控的大巴士以高速迎面撞來,撞飛了站在它正前方的一家四口,他站在側邊一些,飛出去僅斷了兩根肋骨,然而撞到後頭的石墩上,折了一條腿。而小秋晗,秀秀,秀秀的媽,以及當時在站台上的另外三人,都被活生生地撞飛,碾倒,再活活碾死。那輛巴士撞了人,撞倒了車站站牌,又後退,轉彎,向前衝,再撞一次!然後後退,衝向奔逃的人群,再撞第三次!第四次!一直到撞死七人,撞傷十幾人,撞到路邊一棵大樹,司機頭衝到方向盤上,自己也被撞得頭破血流暈死過去,才終於消停下來。   事後事故調查拖了好幾月,最終得出的結論,是那司機是個精神病患,追究不了責任,也賠不了錢。朝廷出面撫卹補貼了死者一萬元,重傷者一千元,輕傷不補貼,倉促了事。但是受害者的家屬們聽到傳聞,說那司機固然有精神病傾向,但真正的誘因是:他的單位要搞調配工作,因為沒跟領導搞好關係,遭到惡整,一時想不通,跑出來報復社會。於是有那受害者不服賠償,非要肇事者與他的單位付出代價,四下告狀,法院不受理,朝廷不搭理,媒體也不報導。一年後,朝廷頭頭來省城看察指導工作,省城上下高度重視,派人監視圍堵了所有受害者的住所與工作場所,嚴密防範個別不良分子煽動人民群眾情緒,干擾社會安定和諧繁榮發展。   這些,都是大河不知道的後話。於他而言,就算要回了再多的賠償,千刀萬剮了肇事者,那些離開的,都再也回不來。他的親人鮮活的笑臉,都成了血,三條人命,血染的錢,交在他手裡,叫做撫卹款。他在醫院裡成日地呆滯,對來關照看望他的三舅和秀秀的大伯,不發一言。他睡不著,再也無法睡著,一天一天,就這麼消瘦下去。   他不知道老天還會給他什麼,一個人的一生,還要經歷什麼。   他不知道活著還為什麼,然後他恍惚中記得了這裡,這裡,他唯一可以安眠的地方。微風吹著竹林,帶來草葉的清香,有鳥在林中清脆地吟唱,他可以回到他無憂無慮的童年,除了飢餓,沒有任何的悲傷。就好像這紛紛擾擾繁繁複復的一切,都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在夢裡,見到他編給山神的那隻枯黃草葉的竹螳螂,睜著小石籽做的大黑眼睛,神氣活現地高舉著大刀。   然後他見到螳螂背後如水般輕薄順滑的袍子,大山的神靈坐在他身邊,嘆息著,傾身將他攬進懷裡。   那樣溫暖而久違的懷抱。十年了。就像是在昨天。   山神摸著他凹陷的眼角,面上滿是疼色,「瓜娃子,」他溫和地嘆息說,「瓜娃子,」然後將他的臉按進自己冰冷的胸口。   大河在他懷裡顫抖著,高大的身軀陡然間倒塌!他縮成那樣無助而惶然的一小團,顫抖著抱住山神的腰,淚水從他幹癟的眼眶裡滑出來,在那場血染的災難之後,他第一次哭了出來,他嘶啞地放聲大哭!   「哇——嗚啊啊——啊——啊——死了——她們都沒了——都沒了——都沒了——嗚啊啊啊——嗚——嗚啊——」   他哭得沙啞而聲碎,刺耳難聽,那樣尖銳的痛苦。山神緊緊地抱著他,聽著無盡痛楚的哭喊聲從自己的胸口傳來,他難以抑制的劇痛隔著薄薄的袍子,震盪著神靈死去了數百年的心臟。山神低下頭將臉貼在大河的發頂,嘆息著,覺得自己都要落下淚來。   「瓜娃子,」大山的神靈說著,聲音輕微地顫抖,他是那樣的為他疼痛,「瓜娃子,別哭了,她們想你替她們活著,她們想你好好地活著……」   他輕輕地捧起大河哭得淚眼模糊的臉,冰涼的指尖摩挲著他的淚痕。   「別哭了,別哭了……」他說,他俯下頭輕吻他的額頭,聲音輕柔而顫抖,像是從遠方傳來,又像是在耳邊,「回來吧……不要再離開,不要再去到痛苦裡去……你是山的娃兒,這裡才是你的家……回來,回來我身邊……」   大河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沒入了山側,山間小路上亮起了路燈,而負責打掃衛生的清潔員——是村子裡的鄒大媽——使勁地搖晃他的胳膊,「哎!這不是大河嘛!起來!起來!別在這裡睡,要感冒!」   他昏沉而茫然地坐起,呆了一下,才意識到去抹擦臉上的淚水,然而臉頰乾澀,哪裡摸得出半點哭泣的痕跡。   他茫然四顧,芍藥花在路燈的陰影裡開成黑乎乎的一片,哪裡見得山神的影子。   「大河,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身體好些沒得?」鄒大媽天天在村子裡東家長西家短,一早知道大河家的事故,此刻便有意關心關心他。誰料這小夥子呆呆傻傻,也不知道是不是聽不懂她說什麼,光是四下張望,然後一臉呆滯惶然地搖晃著坐起,一瘸一拐地自顧自走下山去。   鄒大媽看著他幹瘦的背影嘆口氣,這娃兒從小就造孽,死了媽,死了老漢,死了爺,眼看著生活好起來了,娶了婆娘有了娃兒,一眨眼全家又死光了,也不知是不是真像村民們傳得那樣,是天生的背時娃兒掃把星。   「造孽喲!」她嘆息著重新揮起掃把,掃走大石頭旁邊、遊人丟下的一個飲料紙盒。   大河安葬了妻兒與岳母,辭了工作,回了村。他用政府給的那筆撫卹款還清了先前女兒手術欠下的債務,剩餘的都給了他三舅治病。他弟弟即將畢業,還未找到實習,成天焦頭爛額。   村支書替他寫了個申請,經領導——也就是村支書自己——批准之後,大河在山神廟旁邊擺起一個小攤,除了賣飲料,也賣竹編的各種小玩意兒。慣常賣的是蛐蛐、螳螂與蝴蝶,其他的小動物要貴一些。有些遊人在山下長住幾天,還可以在他那裡按自己的要求訂做,兩三天之內可以拿到一隻活靈活現的小兔子,或者一輛小車,或者精緻小巧的袖珍山神廟。   他仍住在秀秀家的祖屋裡,佔了一間小小的客房睡覺,其他的東西分毫不動,就好像他只是暫時借住,不是這家的主人。   他每天早上煮兩個紅苕兩個雞蛋,早早地來到山神廟前,擺好攤子,坐在大石頭上,擺一個紅苕一個雞蛋在身旁,然後就低頭默默地吃自己那份。吃完了,就盤著腿坐在石頭上開始編竹子。編到第三隻蛐蛐的時候,第一批遊人差不多就爬上山了。   中午他吃早上來之前蒸好的饅頭下肉乾,有時候也炒一兩個小菜帶來,照例是要分山神一份的。   下午等遊人都走了,他便收好攤子,去大石頭上睡上一會兒。那塊石頭像有著奇特的魔力,他只有在那裡才能安眠。微風輕輕吹拂他的發角,而他在夢中睜開眼,就能看見翠綠袍子的神靈坐在他身邊,黝黑的長發垂下來搭在他臉頰上,微微笑著看他。   他第一次在夢境裡痛哭流涕的時候,並未看清,乃至第二次夢見山神,大大地吃了一驚——山神半張臉仍是舊時那般清俊,另外半張臉,卻滿是燒焦後的痕跡,焦黑的皮膚上腐肉橫生,原本眉角的位置甚至隱約可見隆起的白骨,看著都不似人臉,只有那隻眼睛,仍是溫和深邃的黑。   「怕麼?」山神笑著問他。   他竭力搖著頭,然後淚水就從他眼裡淌出來,他捧著山神的臉,撩起對方遮掩的長發,再細細地看上一遍,二十六歲的漢子,再次哭得泣不成聲。   「是那個時候遭雷劈的?」他哽嚥著問,怕對方疼一樣輕輕地摸著山神凹凸不平的臉側。   山神笑著沒說話,光是兩臂環著他的肩,揉他的發。   十年了,縱然他是一根筋的瓜腦殼傻大蛋,有些道理也該想明白了,他哭著繼續道,「……是你救的我,你不該救我是不是?你遭了老天罰了?你是不是不可以見我,還會遭罰是不是?」   山神也沒反駁,也沒說什麼,光是揉著他腦袋,溫和地喚他,「瓜娃子。」   他哽嚥著沒再說話,淚眼模糊地湊上前去,他突然輕輕地,順著自己的指尖吻上山神凹陷的臉頰。   山神呆了一呆,清冷淡漠的神色陡然鬆動,他徒然地將手貼在大河的肩頭,想推開,卻完全使不上力氣。他忍不住,他捨不得。   幸而大河只是稚嫩地用唇角碰觸他的臉頰,而後輕輕地上移,吻他突起的眉骨,吻他黝黑的眼,看著像情難自禁——他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山神輕顫了一下,最終只是沉默地閉了眼。   輕柔而溫熱的吻在他面上蔓延。   16   大河在大石頭上睡的時間總是不長,他的腿一遇陰冷就會痠痛難耐,往往睡不了太久、或者晚風吹得太厲害,就會被痛醒。斷過的肋骨也會隱隱作痛。   這時候天色多半暗了,下山的路燈也亮了。他收拾一番,打掃祭壇,將腐爛的過期的祭品清理掉,擦一擦山神像,掃掃掉落在廟頂的葉子,便沿著石板路下山。   晚飯在三舅家吃,有時候是三舅媽做飯,大多數時候是他做。兩個弟妹一個在縣城,一個在省城。三舅媽畢竟也上了年紀,三舅又常腰腿痠痛,他便每日都跑來幫忙。做做飯,做做家務,幫手一些農活。   之後他就回家,將一個自己用棉布縫的護膝套在瘸拐的那條腿上防寒,一邊看電視一邊編一些明天要賣的竹玩意兒。他愛聽大合唱,也愛看唱戲,總之就是幼時從收音機裡能聽到的那些東西。不愛新聞,不愛各類的電視劇與電影,不關心大山之外的一切。十幾年山外的生活並沒有改變他,他仍是那個簡單而古樸的山娃子,簡單純粹的一天,再復簡單純粹的一天。空氣的純粹,水的甜美,活著的快樂與痛苦,他用他全部的身體與精神去感受,沒有將時間分給其他任何於他而言無謂的追求。   山神在他每一天的大石頭上的夢裡出現,起初還正兒八經地溫和笑笑,揉他腦袋,安撫他的傷痛。時間久了,這沒譜的神仙見他漸漸從悲痛裡走出來、開始恢復正常——於是開始一如既往地懶懶洋洋、沒形沒象了。   「明天記得給我燒包煙,」剛吃了一隻塑封在塑料袋裡的滷雞腿,他一邊學白日裡的遊人翹著二郎腿,一邊剔著牙說。修長的兩腿翹在袍子裡,倚在石頭上一副大爺模樣。   「啊……抽菸對身體不好。」大河竭力勸說他。他經常見三舅媽勸上了年紀的三舅別再抽了。他自己就沒碰過那東西,一是嗆口,二是浪費錢。   「嗨!」山神倏忽一下飄過來,拉扯他最近胖了一些的臉蛋,「瓜娃子。我是神仙,還能身體不好?」   然後作惡狠狠威逼利誘狀認真地囑咐,「要那個叫『雲韻』的牌子,旁的牌子味兒太重,我抽不慣。」   聽聽,還會挑牌子呢。   大河簡直哭笑不得,然而慣常地對他的要求毫無抵抗,點點頭說,「好。」然後又說,「三舅地裡的西瓜該熟了,我今晚去看看。」   「要半個就是了,多了吃不完。」山神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十分好心,還替他節約糧食。   大河憨憨地笑,「好。」   「哎呀!大河!你怎麼又在這裡睡起來了!」隔著層薄霧,隱約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   「我要醒了,」大河習以為常地憨憨笑著說。   山神沒所謂地擺擺手,一副你快去吧明天見的樣子。   誰料大河突然湊上來,攬著他的肩,笑著往他受傷的那張臉上親了一下,厚實的嘴唇暖暖的。輕輕地啵了一聲。   「明天見。」   山神愣在那裡,等這虛幻的夢境消散了,他還愣愣地站在瑟瑟輕鳴的竹林中。直到看見大河背著攤架往山下一瘸一拐走著的背影,才陡然打了個顫,抬手摸上自己半邊臉頰。接著又好像察覺到熱度似的,遭了燙一般把手拿開。   他面上仍是那淡漠的神色,看著大河已經消失的背影,突然嘆了一聲,「……瓜娃子。」   然後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地,有些寂寥又甜蜜地,彎了嘴角。   大晗山的知名度漸漸地打出去了。雖然不算什麼名山大川,但是景色秀麗別緻,仍是吸引了四方遊人。最初只是些週遭城市的閒雲野鶴,到後來,連北邊東邊都有遊人專程飛過來休閒度假。   那一年從初夏就開始熱起來。大河回山裡住了一年多,終於有了一些精氣神,有時大半個白天都去地裡幫三舅農活,到下午才上山擺攤。他枯瘦的身體一點一點恢復強壯,皮膚曬黑了些,卻是更加健康的黑亮。要說他像只黑豹,偏偏又瘸了條腿,且成日不吭聲地低頭編竹子,倒不如說像頭黑皮的大水牛,悶頭悶腦又悠閒自得。   遊人稀少的時候,他會水牛一樣搖頭晃腦地,哼上幾句剛學的曲子。調子是完全不著邊,但是中氣十足,連著唱上好幾句都不用歇。   這天正在屏著氣啊啊呀呀,突然一個小腦袋從攤前冒了出來,嚇得他一噎,差點嗆住。   那是個戴著大花朵發卡的短髮小女娃兒,不過三四歲大——秋秋若是還在,也差不多是這個年紀了——學著他搖頭晃腦了幾下,一口山外話,眨巴眼睛催他,「叔叔,唱呀。」   大河唱不出來了,光是看著她憨憨地笑,手足無措了一會兒,他悶頭從攤子上拿了只作樣品的竹編小兔子,給那小女娃兒。   小女娃兒墊著腳伸長肉肉的小手臂來接,兩隻手才能捧住,然後像抱娃娃一樣抱在胸口。   這時候她媽媽——正在跟另外幾個遊人慢騰騰地從山下爬上來——遠遠地教育了一句,「甜甜!不要亂拿別人的東西!」   「叔叔給我的!」小女娃兒很委屈地尖著聲道。   她媽媽走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問大河那兔子多少錢,大河笑著擺擺頭,「送她的,不要錢。」   「還不謝謝叔叔。」她媽媽繼續教育女兒說。   「謝謝叔叔!」小女娃兒很響亮地說。   她媽媽見大河憨厚質樸,毫無惡意,便十分友好地對他笑笑,並且謝謝他的禮物。然後帶著女兒走開幾步,先去讀了山神的故事給女兒聽,又拜了拜廟,一行人便在附近的長木椅上坐著休息。   不一會兒小女娃兒又啪嗒啪嗒跑過來了,圓圓的臉蛋從攤子下面冒出來,「叔叔!」   大河又拿了只竹蛐蛐給她。蛐蛐小,小女娃兒伸手來接,肉肉的小爪子覆在大河寬大厚實的掌心。高大如山的男人哆嗦了一下,眼眶突然泛起熱來。   「甜甜——」她媽媽遠遠地眼睛瞟見了,覺得女兒又去要東西,忍不住怪責地喊道。   「謝謝叔叔!」小女娃兒馬上脆生生地嚷道,然後跟媽媽辯白說,「我謝謝叔叔啦!」   她媽媽沒轍了,扭過頭去繼續與朋友聊天。大河被逗得呵呵地笑起來,覺得她活潑可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   小女娃兒不怕生地從攤子下頭鑽過來,跳出來攀在大河身邊,墊著腳去摸攤子上其他小玩意兒。大河要再塞只蝴蝶給她,她連忙搖著頭說,「不要啦,叔叔。太多啦,裝不下啦。」   她靠在大河攤子上把自己那隻竹蛐蛐與其他蛐蛐擺在一起,玩了一會兒,嘴裡嘟嘟噥噥唱著不知名的兒歌。然後突然仰頭問大河,「叔叔呀,我問你個問題呀。」   「嗯。」大河說。   她指著山神廟說,「那個廟裡邊有神仙呀,真的有呀?」   大河抬頭看向那尊小廟,眼神柔和而溫暖,「有。你信他,就有。」   小女娃兒眨巴眨巴眼睛,看看他又回頭看看那座小廟,突然就小小地尖叫了一聲,「呀。」   大河順著她望著的方向看去,廟旁的大石頭上,悠悠揚揚飄下來一片竹葉,十分柔和地,盤旋著落在光滑的石面上。   大河驀地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是那樣一個陽光溫暖的下午,他仰著臉問他阿爺,山神真的有啊?   你信他,他就有。阿爺說。   然後他的神靈,真的就出現了。   你信他,他就有。他在這裡。一直都在。   大河眼眶溫熱地笑了起來。跟小女娃兒一起望著那片虛空,他問她,「……神仙好看不?」   小女娃兒可勁地點頭,看得眼睛都不捨得眨一下,「嗯!」   大河笑著,摸了摸她軟軟的發頂,滿眼暖意,「嗯……他是我見過,最好看的。最好的。」   ……   最好的山神軟綿綿地躺在大石頭上,有氣無力地說,「煙抽完了……」   「根叔說『雲韻』賣斷貨了,後天才去拿貨,」大河坐在他身邊,低頭看著他道。仍是一臉憨憨地笑。   「……你少抽些吧,要成菸鬼了。」他鍥而不捨地勸說。   三舅媽就老罵三舅老菸鬼,他認真想了想,還是把老字去掉了。   「我是神仙,鬼什麼。」山神不以為然地一擺手,然後手裡多了一把紫葡萄,是下午大河用山泉冰浸過的。   大河幫他剝葡萄皮,他就懶洋洋地側躺在那裡等著吃。一手撐著腦袋,一手來接葡萄,蒼白的指尖上水淋淋地染了紅的葡萄汁水。吃完最後一顆,他要化出紅布來擦手,突然指尖一暖。   是大河拿起他的手,低頭在那指尖上吻了一吻,把汁水都啜去了。   然後他就抬頭——彷彿自己剛才做了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憨憨地笑著問,「甜不?明天我再帶一些來?」   「……」   山神過了一會兒,鎮定地說,「明天帶一包龍鬚糖。」   月上樹梢的時候,大山裡又恢復了萬籟寂靜。只除了山泉邊隱約的娃鳴聲。   神仙在皎白月光中,獨坐在廟頂上發呆,手裡捏著一袋麻辣豆腐乾——因為太辣,吃了兩口就放下了。   他覺著自己被大河的紅苕和糖喂得一年比一年嬌弱了,依稀記得一兩百年前,山民們沒有貢品,還曾經用曬乾的辣椒貢過他,那時候他能兩根指頭拈起來一口一個——山神唏噓不已。   指尖上酥酥麻麻的感覺,又像是辣,又像是下午溫暖雙唇的觸感。   他定定地看著大山深處,渾然不知自己向來淡漠疏朗的長眉已經微微皺了起來。   輕輕地嘆了口氣,他覺得,有些道理,竟連他也想不明白。   一隻熟睡的雀鳥從他背後的林子裡驚飛出來,擾了他的恍惚。他回過頭去,這才注意到廟旁的大石頭後面隱隱約約的啪啪聲。   翠綠的袍子在微風裡飄了起來,神靈飄乎乎地出現在大石頭上面——然後捏著麻辣豆腐乾袋子的手一抖!   那隻失蹤了好幾月的黑毛大兔子,正蹲在那裡摁著一隻跟他體型相當、花色斑駁的幼年山貓——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小山貓發出微弱的叫聲,爪子刨著地面,也不知道是爽得不行還是不爽得不行。   山神抬起一隻手扶了額頭。那是山貓啊小畜生!長大之後能有十個你那麼大,專吃兔子!你就這麼摁著人家欺負!   神仙一肚子腹誹還未曾發出,兔子爽夠了,從山貓身上跳下來,結果反被山貓摁住——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還是只公山貓。   山神扔了豆腐乾,換兩手扶額……   心之所向,欲之所及,這也是大山的道理。   他在這山中數百年,這類似的情形,也見過不少。公的摁住公的,狗摁住雞,狼摁住穿山甲……一到了那發情的季節,一切隨性,亂得無法無天。從最初的不堪入目不忍入耳,到最後淡然自若地對著人家的啪啪啪啪,剝自己的紅苕。   綱理倫常,那都是人類給自己的枷鎖。   他坐在大石頭上繼續發他的呆。而山貓過了一會兒,悄無聲息地從大石頭旁邊跑過去,叼了祭壇上一隻蘋果,卻不吃,含在嘴裡搖頭晃腦地。又過一會兒,兔子躥過來蹬了山貓一腳,把蘋果搶了,叼回自己洞裡去。再過一會兒又躥出來,咬著山貓後頸皮,硬把山貓也拖回洞裡去了。   到盛夏的時候,有一天山道上來了一群外省的女大學生,讀的是江南的藝術院校,趁著暑期一群同學好友來大晗山采風,一人揣一套大炮鏡頭,個個都是未來的攝影師。   小攝影師們在家鄉見多了亭台樓閣,雕欄玉砌,對新修的精緻小廟並無太大興趣——但是讀了石碑上山神的故事,頓時感慨唏噓不已,圍在廟前拍個不停。   「哎呀,好感人,可以寫小說了!」她們說。   「呀,這個蝴蝶好可愛!」其中一個粉圓臉的小姑娘跑到大河攤前,看中一隻翠綠的小蝴蝶,「哎這個多少錢,大叔?   話音未落,她邊說邊抬起頭來看向大河,然後瞪大眼睛說,「哎!對不起啊,大哥!」   大河——因為生得黑,常年幹活、雙手皮膚粗糙,又老低著頭,被人錯看成中年大叔不止一兩次——十分溫和地笑笑,擺擺手表示沒什麼,道,「五元,大的七元。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面不改色地又問,「那這個兔子呢?」   她磨蹭了一會兒,掏錢買了一隻蝴蝶,然後雀躍地跑回那一堆好友裡去。山神正倚在廟頂上伸懶腰,聽見她們一群小姑娘湊成一團小聲地嘰嘰咕咕,「喂呀!那個擺攤兒的小哥好帥呀!仔細看可帥氣了,你們看你們看!」   宅在山裡幾百年的土鱉神仙打了個哈欠,猶未感覺到危機,只小小地疑惑了一下——什麼「帥氣」?統帥之氣?他怎麼沒看出來。   一群女孩子輪流地偷偷回頭去瞄大河,有一個扎馬尾地小聲說,「我怎麼覺著看起來有點憨,傻傻的……」   然後馬上被其他女孩子拍下去了,「你懂什麼,這叫山林原生態!」「就是,雖然放在外面不算什麼,可你看這山裡滿地歪瓜裂棗的,能長到這個樣子已經夠帥了!」「你們看這是他編的蝴蝶,漂亮不?還有兔子呢可愛死了!」「哎我想跟他拍照!」「快拍照呀,拍照!發狗撲論壇去!」   山神聽著這群小姑娘的話題越來越往他聽不懂的方向發展,好似還侮辱了一通他的子孫後代的集體外貌水準,然後——然後她們就唧唧喳喳往大河小攤子前面去了。   大山的神靈睜大眼睛坐起身,眼見著那群小黃鸝一般活潑輕靈的姑娘們,眨眼間將他那老實憨厚的山娃子簇擁得水洩不通,唧唧喳喳。   「大哥,這個螳螂多少錢啊?」「這個太可愛了!你是怎麼編出來的?」「你們村的人是不是都會編呀?這是不是你們村的絕活兒呀?」「大哥我想買兩隻這個兔子,能不能再給我編一隻?」「大哥,我買兔子的話能不能跟你拍照呀?」   大河從來沒試過被這麼多女娃兒圍在中間,小竹攤子被擠得歪歪斜斜地,他自己也被擠得歪歪斜斜,往哪邊躲都不是,窘得耳朵都紅了,一時間腦子跟不上進度,「啊……啊?螳螂五元,兔子二十元一隻……啊?拍照?什麼拍照?」   他笨拙地未曾想到要自保,耳朵裡唧唧喳喳地,也不知道什麼狀況,一會兒就被簇擁著拍了好幾張特寫,有他和竹蝴蝶的,有他和竹兔子的,有他和女娃兒們的——「呼——!」   竹林裡突然刮了一陣風,正按快門的小姑娘手一抖,愣是給拍花了。   「哎,花了!重來!」她看看效果,擺擺手說。   然而竹林裡大風一陣一陣颳起來了,光天化日地突然挪過來一小片烏雲。十分嬌小玲瓏的一小片。   然後就簌簌地下起細雨來。   小姑娘們猝不及防,嘩啦啦都被淋了一頭一身。然而雨並不大,所以她們只是尖叫著護住相機和鏡頭往包裡塞,然後嘻嘻哈哈笑著打鬧。   大河連忙把攤子旁邊收著一柄大篷傘給支起來打開,請她們都來傘下躲雨——夏天山裡時常會下雨,或者暴曬,他備著這把大篷傘遮攤子。   然而那天色啊,真是愈見愈不好。原本只是小小的細雨,在躲雨的女娃兒們嘻嘻哈哈地開始與大河繼續攀談之後,好似還大了一丁點。   「大哥,你在這裡擺攤多久啦?」有女娃兒問。   「一年多。」大河一邊答一邊看著山神廟的方向,總覺得心裡惴惴的。   「那個山神的故事是真的啊?」見他一動不動盯著小廟,她們又問。   「真的,」大河說。   女娃兒們又一陣唏噓,說那捨身救人的秀才好感人,好可憐。   「不可憐,」大河認真地搖頭,山神不是用來可憐的,是用來敬的。   「那我們等會兒下完雨爬山,他會不會保佑我們啊?」   大河點點頭,「會,」過了一會兒,他憨憨地笑著補充道,「他很好,不記怪的。」   竹林上空那朵嬌小的烏雲……默默地挪開了。   細雨一會兒就停,姑娘們收拾收拾繼續往山上爬,還跟大河多訂了一隻兔子,說傍晚下山的時候來拿。   日落西山的時候大河送走了她們,收好竹攤。他蜷到大石頭上睡覺。   一片迷濛中睜開眼,山神拽拽地叼著根菸把他摁在大石頭上,兩隻手左右開弓拉扯他臉皮子,一副流氓樣,「我記怪什麼,嗯?」   大河憨憨地笑,被扯成一張大餅臉,笑得愈發憨態可掬了,也不反抗,也不反駁,只是伸手環住山神的腰,將他拉下來。   山神寬大的袍子水一般傾瀉下來,覆在他身上。烏黑的長發也似山泉般淌下來,滑落到他的耳邊。   「煙抽多了不好。」大河笑著,笨手笨腳地輕輕從對方血色稀薄的唇上拿走那根菸。掐掉扔開。   「瓜娃子,」神仙用手肘撐住身體,防止整個身體栽下去落到他懷裡,惡狠狠地說,「我問你話呢!記怪什麼?」   大河憨憨地笑,特老實地結巴著解釋說,「我,我不曉得她們會,會那麼……下次我會躲開好遠。」   「……」   山神靜了好一會兒,蒼白的面皮上一點一點地泛起微紅——然後他一擰眉毛,可勁地扯大河的臉,「小瓜娃子!你去山外學壞了!」   學了一肚子小壞水!還裝老實!我什麼時候記怪她們跟你太親近了!   「嗯,」大河仍是憨憨地笑,答非所問,好聽的話說起來一句連一句,抓心撓肺地,「不去山外了,再也不走了,在這裡陪你……」   羞澀和窘迫的紅色從他黝黑的臉皮下泛出來,他微仰起上身,手臂攏緊環住山神的肩,輕輕地將對方整個人按進自己懷裡,鼻尖貼著鼻尖,他輕微顫抖地低聲告白說,「再也不離開你了……」   山神近在咫尺的長睫顫了顫,深邃暗沉的瞳子像含了水,定定地看著大河一會兒,他緩緩地閉了眼。   大河像得了允許似的,略微抬首去吻他被燒灼過的半邊臉頰,溫熱又稍許粗糙的唇角摩挲過凹凸不平的傷痕。他眼眶赤熱,環抱著山神的手臂發起抖來,想到對方受傷時的痛楚,整座大山天崩地裂般的震顫,忍不住就又掉了眼淚,一邊掉一邊珍惜地吻著。   聽著他顫抖的哽咽聲,山神閉著眼輕輕地嘆息,冰涼的手指順著他的臉頰滑入他的發裡,如他幼時般輕輕地摩挲他的腦後。   又能記怪什麼呢,神仙嘆息著想,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下午召來細雨哄走那些小姑娘時、心裡是在想什麼……大河跟秀秀,是連娃兒都有了,當時那心裡,好像除了難受寂寥,為對方成家立業而感到的欣慰還更多些……   他當時想,瓜娃子大了,總是要走的,如果離開這座山,是真的好,如果去到那紛繁華麗的外面的世界,是真的圓滿幸福,他便願他永遠都不用回來……他願他有個溫慧的妻子,活潑美麗的女兒……   「不是那樣的,」大河哽嚥著搖頭,像是明白他的神靈心裡正在想什麼,輕吻了一下對方微皺的眉角,他搖著頭說,「不是那樣,我跟秀秀,什麼都沒有過,不是那樣的……」   他笨拙地擦了一把自己臉上沒用的眼淚,微含血絲的眼睛看著上方、因他這句話而微微呆滯的山神,他起身,緊緊地抱著他的神靈翻轉過去,換作他在上頭。   「可以不?」那個憨厚而質樸的山娃子覆在他身上,忐忑不安地問。   神仙呆了一下,「什麼?」   「親這裡……」他粗糙的指尖摩挲他冰冷而柔軟的唇。   神仙輕輕地嘆息,冰涼的手臂收攏著,將他的腦袋按了下來。   「嗯……」   喜歡她麼?   什麼喜歡?   你啊……看到她歡喜麼?   她對你好麼?你想對她好麼?   覺得她好看麼?   我覺得你好看。   ——這不就是喜歡了。   17   夏末的時候,來了一個戴眼鏡的瘦高青年,穿一身皺巴巴的襯衫,後面跟著個扛著長炮的攝像師。大中午的,就在上山的路上,堵住了剛幫三舅忙完農活,正背著背篼攤子爬山的大河。   「陳大河先生,是吧?」青年積極地要與大河握手。   大河一片茫然,往褲子上擦了兩把泥巴,才把那隻手結結實實握住了。一路帶著兩位客人往半山走,他一路茫然地瞧著青年嘴皮子上下開合噼裡啪啦一片。   原來月前的那幾個小姑娘回去之後,還真把大河與他的竹玩意兒、還有這座故事感人的山神廟一併發狗撲論壇去了。還給他取了個外號,叫竹林小哥。短短三天,質樸端正的大山純生態竹林小哥與他獨特精緻的竹編手藝暴紅網絡,點擊量破了幾十萬。這新聞傳到省城與縣城管文化宣傳的領導們耳朵,覺得正好拿這事兒做個文章,在省電視台和相關的網絡論壇上做個一系列風景文化專題,訪一仿這竹林小哥,再訪一個田園美眉,借勢宣傳,吸引更多遊人來訪附近景區,於是派了一位省裡的名記——這位先生姓高——與一位攝像師來與大河拍拍照,聊聊天。   大河是個宅在山裡的悶葫蘆,比山神還宅,每日裡來來往往那麼多遊人過客,也沒往他腦子裡灌進多少新鮮玩意兒。因此是完全聽不懂那青年什麼論壇什麼宣傳。只最後十分精簡地理解成了一句——總之是要與他聊聊天,說是要寫報紙。   高名記是個經驗豐富且敬業的記者。雖然熱得大汗淋漓、汗如雨下,仍舊巧舌如簧地與大河攀談——原本記者是說少聽多,然而大河是個人家說十句他才回出一句的悶葫蘆,並且似乎不太願意追憶往事,他只能使出渾身解數,要從這神秘寡言的竹林小哥身上挖出些多的故事,竭力要譜寫一位山裡窮苦小哥跌宕起伏感人肺腑的一生,以及他與這座小小山神廟、與這座美麗大山的羈絆緣分。   山神鬼魂似的輕飄飄地坐在大河攤子上,撕一袋薯片,看著這位青年「名妓」滿腹心思唧唧歪歪地要逗大河說這說那。他知道這「名妓」本身並無惡意,瞧起來還十分同情唏噓大河的遭遇,並且對他的堅強淡定表示敬佩讚賞,但是一旦涉及到大河的身世過往,也不過是一層一層揭大河傷疤罷了。眼看著大河越來越悶,更在被「名妓」詢問妻兒時,霎時紅了眼——山神抬手召了陣風。   大風呼啦就把高大的攝像師給吹了個趔趄,肩上攝像機差那丁點就要跌落到地上,幸而被高名記及時回身給幫忙摟住了。三人手忙腳亂一陣收拾,那兩個收拾機器,大河忙著摁住攤子上紛飛的竹蝴蝶。   他雙手摁住一排蝴蝶與兩隻兔子,在那驟起的大風裡有些茫然又恍然地望向了山神廟的方向。   看什麼呢。山神兩隻指頭夾著片薯片在他眼前晃蕩,這兒呢,瓜娃子。   「唉,看起來快下雨了,」高名記看看天色,惋惜地回頭跟攝像師說,「我們得趕回縣城,車還在山下等著。」   這話一說,風立馬小了些。   高名記見風力漸弱,該問的也差不多問完了,又與大河客套了幾句,他拿出個大相機來要給大河拍幾張照片備用。先拍了幾張大河與竹攤子的,然後又要求大河與山神廟一塊。   大河出離地羞澀了,眼角還留著一些因回憶而泛起的微紅,臉也跟著紅了起來,老實地依言在矮小的山神廟旁邊蹲下,低頭看了看廟裡紅布遮掩的神仙像,他伸手扶住了廟頂。感覺就像結婚照——在報紙的公證下,他們在一起了。   山神就在廟頂上飄著,低頭看著大河激動得微微發抖的手,不明白這些人拿著個盒子是做什麼用。   時常有些遊人一來廟裡就拿這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鐵盒子對住他咔嚓咔嚓亂響。   月前那群小姑娘也是拿著些黑盒子對住大河,就要跟大河親親熱熱的。   咔嚓一聲完了事,大河十分羞澀地上前去,提出了與高名記認識以來的第一個要求,「這個照片可不可以給我一張?」   高名記十分爽快,「可以啊!我回頭就發電子郵件給你。」   大河愣了一下,顯然沒聽明白。而高名記也恍然了一下,「啊喲,不好意思,我去洗出來寄給你,寄信給你!」   當天晚上就被山神摁在大石頭上,「那盒子做什麼用的?什麼『詔篇』?你笑這麼壞做什麼,小瓜娃子,又學壞了!」   大河自認為笑得仍是十分老實憨厚,不好意思地搓搓自己的臉,他仍是止不住呵呵傻笑。「照片,照我們兩個,寄回來就給你看。」   他環著山神的腰背跟人家解釋「拍照」是個什麼東西,然而不一會兒就被山神問暈了——他也不知道相機是怎麼樣咔嚓一下就畫出一模一樣的畫來,只知道當自己知道相機和相片時,它們就是那樣的功能了。   「難道是一種煉丹術?」山神自言自語,又摁住他肩膀搖搖,「那年你給的那幅有你女兒的小畫就是『詔篇』?」   「那你有『香雞』不?帶一個給我琢磨琢磨。」神仙對於未知的一切都充滿好奇。   大河點點頭,但考慮了一下,說,「可能要明年去了,可以不?三舅身體不好,弟弟還沒畢業,我想賺的錢先給他們。」   「很貴?」山神問。   大河老實點頭。比煙貴多了。   「那不要了,」山神沒所謂的一擺手,他見遊人們一人一個,以為山外頭遍地都是呢。   大河摟著他翻過身去,認真地抵著他鼻尖說,「會給你的。」   「不要了,」神仙摩挲著他新剃掉後略微扎手的短髮,一邊被輕輕地吻著,一邊含糊地輕聲道,「有你就夠了……」   大河捧著他的臉,徹底地吻住他。   兩人山中不知日月,講話不知肉麻,情情愛愛你喜歡我我喜歡你的說不出口,這些小膩歪話倒是頗為順口,摟摟抱抱地你一句我一句蹭來蹭去,膩膩歪歪地也就這麼過了一日。   至於高名記一回去就因為公務繁忙,遲遲未能寄出相片,後頭索性就忘得一乾二淨。而大河也終究未能攢夠錢買香雞。這些都是後話了。   且說這不長的前話還有什麼,前話還有一個,是關於這個「動一動」的問題。   神仙是個沒心沒肺的神仙,自從被大河摁住,嘴對嘴結結實實地親了一口之後,十分乾脆地想通了那日他看著黑毛小畜生摁住山貓的時候十分惆悵地去思索的道理。   心之所向欲之所及,那是大山的道理。兩心相悅而肌膚相親,也是這世間的道理。   他們這樣,著實沒有什麼錯處。山神想想就釋然了。   當然,他雖然想明白了,九霄之上的那群老傢伙不一定就明白。人神畢竟殊途,牛郎織女還得踩著鳥見面呢。   不過,當年他遭了天雷,因他一己私心一時猶豫,斷了黑狼的壽命,也續了大河的命,驚了地府也驚了天庭,他身為一方之神,擅改命數,徇私枉道,自然引起雷霆大怒。而現在,他在夢境裡與大河相見親熱,誰也不礙著,誰也沒被打擾——普天之下數不清的山川河流,誰能注意小小一座山裡一個小小的神仙與一個平凡的人類的短暫幽會呢。   抱著這個地鼠心態,神仙便更加釋然了。   只是釋然歸釋然,待到兩心相悅情難自禁的時候,想不明白的道理又出來了。   大河,用山外人的話來說,是個老處男。   山神,用舊時人的話來說,是個不經人事的童子雞。而且比大河還多老了幾百歲。   這兩位在一起,無法想明白的東西多了去了。   「可,可以不?」大河手都伸到冰涼的袍子裡去了,還要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詢問。   山神還剩那半張清俊的臉漲得比他還紅,幾乎要惱羞成怒了,往大河腦門上不輕不重拍了一巴掌,難道還要他說可以啊你隨便摸吧?!   大河老實受了一巴掌,雖然沒有得到任何口頭回應,但本能地覺得的確是可以了,順著巴掌的勁頭,他把通紅的臉蛋埋進山神脖頸之間。   唇下的觸感冰涼,滑得像水,又像絲綢的料子,只有微微的顫抖讓人感覺像個活物。那皮膚慘白得近乎透明,像冬日裡漫山遍野無瑕的雪,漂亮得幾乎不忍看。他無師自通地在山神肩頸上輕輕吮吸,溫熱又粗糙的掌心就繼續往袍子裡頭探——真心是隨便摸了。   只是摸著摸著,神仙就驚叫了一聲。   「你……你摸那裡……」被溫熱的掌心突然覆蓋住要害,他連聲音都顫了。   大河通紅著臉抬起頭,很是無辜奇怪地問,「你自己沒有摸過?」   山神別過頭去,寬大的袍子摀住臉,幾乎要羞於去回憶,摸……當然是摸過,幾百年前還是個書生的時候,雖然沒有成過親,但當然是自己摸過——但是誰會記清楚這些東西,都老幾百年前的事情了。至於做了神仙以後,更是清心寡慾——總不能看了兔子摁山貓都能慾火焚身吧!   然後隨即他又羞惱起來,甩開袖子仰起頭說,「難道你自己經常摸?」   大河羞紅著臉,老實且坦然地,「嗯。」   嗯——個鏟鏟!神仙差點脫口而出。   大河繼續老實且坦然地解釋那個嗯字,「以前不懂,有時候想著你,就起來了,我就把它按下去,很要難受,睡不著。後頭去外省住集體宿舍,有工友在下鋪自己……被,被我看見了,就學會了。」   想——想著我!還那麼久以前就……你你你……山神臉都要紅炸了,抖著手又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幾乎要說不出話來——瓜娃子果然出去學了不少壞!   大河很是無辜且委屈地,一邊繼續摸他一邊道,「不是壞……而且你也起來了……」   神仙呻吟了一聲別過頭去繼續袖子摀住臉。   大河一張黑臉紅撲撲地繼續摸下去,並且用另外一隻手鍥而不捨地去扒開山神的袖子,把他一會兒又藏進去一會兒又藏進去的臉扒出來親親。   於是摸著摸著就衣衫半褪,摸著摸著兩具身體就越貼越緊,到後來山神在袍子下頭發出低低的呻吟,渾身顫抖著在大河手裡洩出來,他顫慄不止地喘息,然後半晌沒聽到動靜,有些遲疑地把臉從手臂下頭露出來。   然後就被大河野獸一般兇猛地堵住嘴,嗯嗯親了好一會兒,粗糙而溫熱的手掌握著他的手往下按,他摸到堅硬而火熱的東西,霎時又漲紅了臉。   大河也漲紅著臉——他們倆像是在玩燒炭比賽,比誰的臉燒得更紅更燙——用唇端輕撫著他受傷的半邊面頰,喘息著沙啞地說,「摸摸……」   摸個鏟鏟!神仙想著,漲紅著臉僵硬地動著手指,另一隻手挽緊大河的脖子。   大河喘息著將臉埋進他的肩窩。   包著山神的手的那隻溫熱的掌心裡,還有他剛剛瀉出的東西,黏黏地順著彼此的手淌下來,滴落到大河那根火熱上去。   ……會遭雷劈的。當再一次被堵著嘴,悶哼著一起在彼此掌心洩出來的時候,神仙筋疲力盡地看著頭頂幻化而出的湛藍天幕,喘著氣,十分絕望地想。   大河只洩了一次,小夥子身強體健,特別有精神,並且激動,難耐地親著他的脖子——這瓜娃子好像只會親這一處似的——硬硬的東西在山神跟他一起變得溫熱的腿根處蹭動著。   然後他就不停地不停地這麼蹭著親著。毫無其他動作。   山神突然想到了對方好小好小的時候,大睜著黑汪汪地眼睛天真無邪地問他,山神,雲雨是什麼?   就是一隻疊在一隻上面,動一動。他當時敷衍地說。   真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神仙用袍子摀住臉。   受不住大河永無止盡地激動卻毫無進展的胡亂蹭動,他摁住大河肩膀把大河推開一丁點,問他,「你曉得然後怎麼做?」   大河茫然地看他,老實搖頭說,「這樣麼?」   果斷地醒悟到應該順坡而下適可而止的山神立馬教育他,「對頭,就是這樣就完了,沒有了,快穿上衣服回去了。」   學壞了的大河果斷地求學好問說,「還要怎麼?」   然後這瓜娃子不等他回答,就紅著臉低下頭去認真自學探索,並且說,「我曉得還要這樣動一動,可是好像不是這樣動的……」   山神面紅耳赤地剛要叫停他那突然變得聰明起來的瓜腦殼——或許那不是聰明,只是男人的本能——就察覺大河編慣了竹葉的靈巧手指順著他微挺的要害往下摸索,摁住了另一個凹陷的要害。   他驚訝地彈跳了一下,下意識地就拉扯耷拉在一邊的袍子去遮掩自己。   「是這裡啊?」大河睜大求學的黑汪汪的眼睛問他。二十好幾的大男人。田園犬似的。   山神還想搪塞過去,「不是……」   「你不知道啊?」大河茫然道,小時候他覺得山神什麼都知道,漸漸地大了也發現神仙也有很多不知道的東西,但是這個——他總覺得神仙一定比他懂得多,「你沒有看過山裡的動物這樣?」   大河他自己是看過村裡的大狗這樣的,雖然沒有掰開兩條狗看看是捅的哪裡,而且那是公狗壓母狗,好像應該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但是現在摸了半天好像也就這一個地方了。   山神啪地又往他腦門上來一下,惱羞成怒,「我是神仙,為什麼要學畜生!」   說出口了又自覺不對,有違神仙的本份——天地萬物眾生平等,他這樣講話,好似瞧不起畜生似的。   於是就閉嘴不說了,而大河頂著被拍得微紅的腦門,大狗一樣黏黏地蹭上來,溫熱而高大的身體覆蓋住他,彼此皮膚膠粘的部位像著了火,他問他,「真的是這裡啊?   山神繼續不說話。大河猶豫了一會兒,有些茫然了,蹭著他臉頰問,「你不高興?不想麼?」   山神慣來地對他的親暱沒有抵抗力——那個他寵著疼著看大的瓜娃子,一哭就會讓他腐朽的心臟隱隱作痛的瓜娃子,他的什麼請求是他忍心拒絕的呢——十分自暴自棄地別過頭去,他繼續拉扯著衣袍遮住頭臉,愈發覺得身體接觸的地方滾燙滾燙地,全身像被天火來回的翻烤,連背後大石頭的涼意都感覺不到了。   偏偏那死不開竅的瓜娃子還在外面老實巴交地扒拉他的袍子,想把他滾燙的臉扒出來,「可以不?可以不?」   神仙被他問得煩了,猛地掀開袍子把他腦袋拉下來,狠狠地吻住。   「嗯嗯!唔……」大河掙紮了一下,然後順從地抱緊他吻回去,只走直線的簡單腦子裡劃出一道清晰的線條——可以。   他一邊吻著一邊將大手又摸下去,因為毫無經驗,所以無師自通——如果村裡那兩條大狼狗不算老師的話——摁著那個小小的凹陷,然後握住自己完全不需要任何觸碰就堅硬如鐵的兵器,開疆闢土,一直線地挺進去!   「嗚……啊啊啊——!」慘叫聲利箭一般直刺入耳!   「砰!!」   腦袋撞上堅硬的地面,大河昏頭昏腦地抬起頭,正見自己從大石頭上滾落了下來,而周圍天色已暗,不遠處的路燈下,清潔員鄒大媽正驚訝地看著他。   「哎呀!大河!叫你不要在石頭上睡了!看摔下來了吧!」她義正言辭地教育道。   大河茫然不知所措,手肘撐著地面要爬起身,然後就愣住了——他下面還硬著,鼓鼓地撐著褲子,十分難受。   幸好是天黑,鄒大媽未曾注意,見他還能搖頭晃腦,覺得沒什麼事情,於是嘆息著低頭只顧掃地去了。   而大河呆在那裡,反應遲鈍的腦子想了許久,才回憶起來剛才的狀況——他被慘叫著的山神一腳踹出了夢境——慌亂地爬起來,也不顧下面漲得有多難受了,他一瘸一拐地四下張望。   竹林裡一片靜悄悄,只有大媽掃地的嘩嘩聲,自然是沒有山神的影子。   叫得那樣慘,究竟是怎樣了?他慌亂地想。   然而他一直等到半夜,鄒大媽都走了,還是什麼都沒有出現,他躺回大石頭上想繼續睡,卻怎麼都睡不著。   夜愈深,腿骨愈疼痛得難忍,他看著大風颳掉廟旁一片竹葉,嘩啦啦狠狠地盤旋了幾下墜到地上。心裡明白,山神這是不想見他。   於是只能背起攤子,十分擔憂又委屈地,一瘸一拐地下山去。   而山裡萬籟俱靜,等他身影消失在山路旁,那洞裡蟄伏了許久的黑毛小畜生,又拖著它花色斑駁的小姘頭出來了。佔據了大石頭旁的老位置,後腿刨了個淺坑自己踩進去,讓山貓蹲在上頭翹起屁股,選好位置就啪啪啪啪。   山神一臉慘不忍睹的倦容,叼著根事後煙趴在石頭上面,皺著眉頭努力鑽研它們啪啪啪啪的過程,總覺得沒什麼特別的,不就是提槍就上、見洞就闖麼?   他惆悵地嘆出一口煙,盯著趴在下頭被欺負得嗚嗚低叫、拚命扒著泥巴葉子的小山貓,恨恨地想,這瞧起來也沒那麼痛啊!   18 黑毛小畜生的番外1   黑毛小畜生,一句話總結來說,是一隻比它住的那座山裡的神仙還要沒心沒肺的小畜生。   人類是三歲看老,像它這樣的小畜生三天看老。才生下來眼睛都沒睜開,就知道刨開兄弟姐妹去搶奶頭了。人家無非佔了一個拚命吃,它偏要把其他兔崽子都拱出老遠,肉乎乎的小身體橫起來把八個奶頭都霸佔完,才開始心滿意足地隨便挑一個慢慢啃。   久而久之,它媽也煩它,一腳先把它踹出去,喂飽了兄弟姐妹才允它過去。   餓了一個月的奶期下來,霸道的黑毛小畜生反而比它不霸道的兄弟姐妹們生得要瘦弱嬌小。   一個月之後,等它長出一身厚實黑毛,翹著屁股上唯一那團白,背著它媽鑽出洞外去,那便天高海闊任它吃了。   黑毛小畜生迅速地吃成了黑毛半大小畜生,並且在與山耗子刺蝟黃鼠狼等等小型生物搶食的鬥爭中愈發磨練地驍勇善戰,能踢會咬還善掃前爪——並且一如既往地沒心沒肺地霸道,睡個覺都要把其他兄弟踹到其他地方去,懶得出去找食的時候就去搶姐妹們的吃食,吃完還順腳刨人家姑娘一身土。   它們家祖上是從山外來的家養穴兔,溜了幾隻到山裡,這才成了野穴兔,不過慣來保持了種族溫和柔順的優良傳統。到它這代才出了它這麼個橫行霸道的小畜生。它媽不待見它,兄弟姐妹對它又懼又恨。到它生下來的那年冬天——其實它也沒生出來幾個月——因為天氣冷,它媽帶著其他兄弟姐妹挪到山下溫暖些的地方去了,也不知有意沒意,把它給落下了。   半大的黑毛小畜生就這麼成了孤零零的半大黑毛小畜生——不過一點也沒影響它活蹦亂跳的心情。這畜生沒心沒肺慣了,只覺得媽走了再沒人管著它搶東西吃,那日子是想橫著過橫著過,想躺著躺著過,別提多安逸。   它一隻兔霸佔了整個窩,趁黃昏溜了幾趟下山去,叼回了一窩稻草取暖,並且還跟住在某塊地的田鼠一家大打一場,一腿子蹬歪了田鼠老漢的下巴,搶回了生紅苕一隻。   窩在洞裡懶洋洋地睡了一天,到黃昏的時候啃完了紅苕鑽出洞去,它發現外頭變成了瑩白的一片。   藏在厚厚黑毛下的厚脂肪並沒有讓它感到寒冷,它少見多怪地躥出去滿雪地亂滾,蹦蹦跳跳躥到了洞附近的小廟前,因為沒看到吃的,索性去啃神仙頭頂上那塊紅布。   然後它就被神仙拎起來了。因為這是它幼年以來十分習慣的行為——自從它小時候有次啃掉了神仙的竹小車,就經常被拎來拎去——所以並未曾掙扎,只是沒心沒肺地去啃神仙的綠袍子。   「瓜兔兒,要過年了,你曉得不?」神仙把它摟在懷裡,揉著它的毛,垂下頭溫和地與它說。它聽得懂這大山神靈的話,只是不知道過年是什麼玩意兒,於是別開頭懶得理他,光是轉移目標地去啃神仙的長發。   「哎……」神仙拿它沒轍的又把它拎開,「小畜生。」   這神仙是它幼時就認識的,經常被它亂啃得沒有辦法,手心裡捧一顆圓溜溜的東西來逗它。然而它聞著那東西味道十分膩歪,也沒什麼草木清香,於是向來十分嫌棄。只有天實在冷的厲害的時候,它才願意假模假樣地接受那顆東西的好意,蜷在神仙袍子裡躲風躲雪,用爪子和鼻子把那顆小圓糖拱來刨去,當石籽兒玩。   神仙有時候出現有時候不出現,於它而言,也沒有什麼關係。出現的時候啃著玩一玩,不出現的時候它也就自己玩自己的。到了來年春天的發情期,想搞的時候它滿山的溜躂去摁母兔子,搞完了甩腿就跑,要多瀟灑有多瀟灑,而且愣是沒有一隻母兔子找上門來要它負責。   「沒心沒肺的小畜生。」神仙罵它。   它沒所謂地打個飽嗝——並且覺得天放晴了一會兒又該餓了,一蹬腿從神仙懷裡跳出去找東西吃。   如此歲月流逝,它帥氣瀟灑孑然一身地在山神廟後的洞裡住了四年,沒心沒肺地就長成了一隻黑毛大畜生,因為吃得多躥得多,膘肥體健,遠遠超過普通同類的身型,遠瞧著像只蹲下去的黑毛小狗。並且持續地驍勇善戰,連山下村子裡的田園犬都被它凌空飛踢踹歪了鼻子,從此沒出息地聞見它味道就繞道,任由它進村叼紅苕,愛啃幾個啃幾個。   它洞前頭那尊小廟也發生了大變化,先是重修了廟子,還多了一排可供它磨牙的竹柵欄。後來來祭祀的人也越來越多——長期空置的祭壇上終於有東西可以吃了。   白天人多,它守在窩裡面不出去,一到晚上就出去祭壇上揀蘋果,神仙也不理它。只有一個黑大個兒孝敬的吃食它啃不了,只要一躥上祭壇,那些吃食就飛開老遠,落在突然出現的山神懷裡。   黑大個後來還擺了個攤子在山神廟前,上面擺滿了可供它磨牙的竹玩意兒,它對此垂涎已久,然而總不得機會,每每趁著黑大個蜷在大石頭上睡著了之後偷偷躥進他的竹籮筐裡,還沒開始啃,就被不知道從哪裡現出來的神仙拎起來扔回洞裡去了。   它沒所謂,被關在洞裡了就悶頭睡大覺,第二天起來活蹦亂跳,到了晚上再接再厲地鑽籮筐。   這一年又到了初春,天氣暖,山下的雪早早地就化了,只有山尖上還留了些。它吃飽了沒事幹,本能地覺著這遍地春暖花開的,該是發情期了,於是顛著屁股上那團白,屁顛屁顛地滿山去尋母兔子。   一窩一窩的母兔子聞風而逃,縮在洞裡不肯出來。半山那隻死黑毛的惡霸行為已經傳遍了整座山的兔子群體——胡亂發情,摁住就搞,東西大還耐力持久,搞個一天一夜死去活來地都還摁住人家姑娘不放,而且最缺德的一點是,這傢伙可能造孽太多,被老天爺剝奪了生育後代的能力,都被它捅個半死了,還怎麼都懷不上!   黑毛大畜生才不知道其他同族對它的深惡痛絕,照舊沒心沒肺地滿大山追著姑娘跑,堅持爽完就溜的原則。這天早晨追著一隻純潔美麗的小白毛兔姑娘跑了半個山頭,眼見著兔姑娘躥進了近山頂的雪林子裡,白茫茫地融為一片了,黑毛心中頗為沮喪,伸長耳朵準備傾聽姑娘離去的方向,卻聽到尖叫聲。   它一蹬後腿躥進雪林子,驍勇善戰的黑毛兔爺絲毫不放棄任何大戰一場,不對,英雄救美的機會——然後就瞧見一隻花色斑駁的成年山貓,耳朵上頂著兩撮漂亮的叢毛,身材健碩,正叼著它純潔美麗的小白毛姑娘,殺氣騰騰地站在那裡。   隔了那麼好幾米遠,黑毛靈敏的鼻子仍然嗅見腥重的血氣,小白毛的白毛上都是血,垂著腦袋一動不動,儼然斷了氣。   在山林裡狡猾狡猾地混了四年,它當然知道對方是等同於狼一樣危險的生物,專吃兔子的天敵。正常情況下再驍勇善戰的兔爺也打不過一隻山貓,反正白毛姑娘也沒氣了,黑毛十分果斷,扭頭就逃。   然而長耳朵裡聽見呼呼地風聲,眼睛裡花了一花,那隻大山貓已經躥到近前,嘴裡還叼著小白毛,悶吼著一個巴掌扇過來。   黑毛當即被扇到就近一棵樹上,啪唧摔到雪地裡,死屍一般一動不動了。   山貓對於自己的攻擊力十分滿意,吐開白毛兔的屍體走上前去,剛要俯下身去檢查獵物,就被突然躥起的黑毛大畜生一個勇猛的騰空踢踹中了鼻子——嚎叫了一聲捂著鼻子滾出幾步。   裝死的黑毛躥起來繼續沒命地逃。   只是終究力量懸殊,沒跑出幾十米,又是啪唧一聲,被山貓再次一掌扇飛,這次一腦袋撞上樹,是真的暈死過去。   醒的時候只覺得後腿劇痛。   它掙紮著顫抖了一下,只聞見週遭濃郁的危險氣味,還伴隨著自己後腿的血腥味,也不知道是被咬斷了骨頭還是咬下了一大塊肉。   它搖晃著站起來,然後迅速地辨清了周圍狀況——那隻大山貓,應該是只母的,叼著暈死過去的它回了這個岩洞,然後咬傷了它的一條後腿,教它的子女們去捕獵它。   山貓的子女——四隻半大的小山貓,個頭跟黑毛大畜生差不了多少,虎頭虎腦地趴在它們媽腳邊,用十分單純的目光望著它。   十分單純的看食物的目光。   黑毛一蹬劇痛的後腿,十分符合母山貓心願地,躥起來就跑。   不跑沒辦法,留在洞裡也是死。   身後呼呼的風聲和小山貓的喘息低吼聲,黑毛很有技巧地採取迂迴跑法,一會兒拐個彎,一會兒躥個小路,一會兒鑽個荊棘叢。   它一隻腿上劇痛,蹬在地上時簌簌地掉血,尋常兔子早跑不動了,然而這是只沒心沒肺的小畜生——對自己也是同樣沒心沒肺,大不了跑斷了腿咬掉不要了,總比沒命好——跑得格外賣力。堅持了小半個山頭的距離,竟然甩掉了其中三隻小山貓。   而剩下那隻,瞧起來在它兄弟姐妹裡個子最小,絨毛扁扁的,瘦骨嶙峋,但身手最矯健,毅力非常,還鍥而不捨地跟著它,喉嚨裡咕咕悶吼,小小年紀,已經能跟它媽一樣殺氣騰騰了。   黑毛疾跑之下慌不擇路,眼瞧著前方一片雪白突然斷裂,這才發覺是跑到了懸崖邊上。   它停下來轉過頭對著小山貓,受傷的腿因為疼痛而顫抖,然而惡霸氣勢依舊凌人,全身的毛都警覺地炸起,發出嘶嘶的威脅聲。   小山貓咕咕地悶吼著,爪子輕巧地踏著地面,企圖選一個攻擊的方位。黑毛身上的血腥味刺激了它,它金色的漂亮眼珠裡全是嗜血的殺意。   然後它一蹬腿沖黑毛撲了過去。   黑毛騰地一躍躲閃開來,小山貓一回頭,正好被它狠狠一爪子撓了臉,從一隻眼睛到鼻子多了三道血痕,小山貓痛叫了一聲退了一步。   黑毛瘸著腿跳開,偏著頭挑釁地看它,繼續發出嘶嘶的叫聲,並且一點一點地往後退。   小山貓痛得視野都花了,模模糊糊地看見一片白茫茫裡頭那團可惡的黑東西,不由分說地一蹬腿又沖了上去。   這次黑毛一側身,它再次撲了個空,兇猛的勢頭未能夠頓下,腳底下便一空,撲哧滾落到山崖下去了!   故意退到懸崖邊的黑毛趴在原地晃了晃長耳朵,沒聽到任何動靜,於是十分得意自滿,準備在原地蹦兩蹦慶祝一下。然而腿一蹬就想起痛來了,並且意識到自己的腿一路掉血,其他的山貓遲早追來,還是逃命要緊。   埋頭舔了舔自己鮮血淋漓的腿後跟,它一瘸一拐地準備尋路離開。突然嗅見空氣裡驟起的危險氣味,還沒來得及蹬腿,頸後就一冷!   從山崖邊爬回來的小山貓猝不及防地躥上來,一口咬住了它的後頸!   山貓的兩隻前爪血淋淋的,有幾隻指甲都斷裂了,是在崖邊上死命扒石頭扒的。此時爪子配合著牙齒的動作想去摁住黑毛,就有些力不從心。而咬住黑毛的那一口,因為位置沒挑對,且這搶得多吃得多的大肥兔子脂肪太厚,也未曾咬中要害。   黑毛瘸拐著四處亂躥,就地翻滾著想把小山貓從背上甩下來,然而山貓十分地堅定執著,本著咬不死你拖也要拖死你的原則,咬住就不松口。   鮮血因著兩隻動物糾纏不清的翻滾而在雪地上蔓延,黑乎乎的一團和花乎乎的一團一會兒你在上頭一會兒我在上頭,幾乎要鬥成一團黑花交雜的球——而後那球翻滾著就往山崖下滾落去了。   天翻地覆的昏眩與身體砸到堅硬土石上的劇痛中,小山貓率先暈死過去,小尖牙是鬆開了,兩隻血淋淋的爪子還扣在黑毛背上不放,而黑毛在混亂中扭頭,掙紮著一口反咬住了小山貓的腿上,成功地成為了大山裡第一隻敢咬山貓的兔子。稀里糊塗地繼續與山貓亂成一團,咕嚕咕嚕一路滾下山崖……   先醒的是膘肥體健的大黑毛。   它半個身子枕在小山貓身上,一口牙還咬在山貓腿上,鬆口的時候只覺得痛,門牙幾乎都鬆動了。抖了抖後背掙脫了山貓的裂爪子,它掙紮著往前爬了一小步。   然後就沒什麼力氣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小山貓軟綿綿地躺在它腿邊,被它拉扯了爪子,痛醒了。嗚嚥了一聲,眼睛上還血糊糊的,只知道循著氣味,伸出紅撲撲的小舌頭去舔黑毛腿上的血喝。不過連咬肉吃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兔一山貓昏天黑地地躺了一整個白天,幸而初春的太陽並不毒辣,山谷裡也沒有雪,不曬不冷,加上附近動物稀少,也沒被禿鷹發現撿去吃了,平安無事地一直躺到深夜。   黑毛勉力抬起頭,一點一點地吃著周圍剛剛冒出地面的零星嫩草,並且把草根扯出來嚼嚼水,攢了一個白天,總算有了丁點力氣,抖擻著被血染得黏糊糊的毛,重新搖晃著站起來。   它腿上的血都被小山貓舔乾淨了,傷口結了塊痂,沒再流血。而今它站起來離開,暈沉沉的小山貓就嗚嚥了一聲,捨不得舔了半天卻沒力氣下口的肉。   黑毛忍著痛蹬了它一腿子,把虛弱的小山貓蹬得翻了個跟頭,趴在那裡頭都抬不起來。   黑毛扔下它一瘸一拐地跳開,走沒了幾步就全身發軟,皎白的月光映進它眼睛裡,一陣昏眩,突然像著了魔一樣,昏沉沉地就軟倒下去。   月光越來越耀眼,彷彿有靈氣,能識方向似的,漸漸地就聚攏在它軟下去的那一塊周圍。隨著夜愈加加深,那輪月也越來越圓。到了滿月時分,暈乎乎的黑毛突然察覺身體下頭一陣騷動。   它掙紮著扭動起身體,然而還未曾有力氣跳開,就被什麼東西頂著肚子拱了起來,啪唧摔到一旁。   在它原先趴過的地方,泥土簌簌地破開,聳起了一朵淡紫色的蘑菇樣的東西,如鮮花盛開一般越撐越大,到了半個黑毛大的時候,才終於止住生長,靜靜地立在淨白的月光裡。   這株植物生得漂亮而清靈,超凡脫俗,帶著不可觸碰不可褻玩的隱隱仙氣。尋常有靈性的動物見了,不是繞道走開,就是趴伏膜拜。而黑毛盯著它呆了半晌,湊上去拱著小紅鼻子蹭蹭它,然後張開門牙鬆動的豁嘴,一口咬下去!   兔奶奶的!一看就是好吃的!   那口感卻不如它想像中的那麼好,軟綿綿肉乎乎的感覺連普通蘑菇都比不上,只隱約帶了點甜。不過它餓得實在厲害了,也就不管那麼多,埋頭就一頓狠啃,啃了數口之後,長長的黑耳朵轉了轉,鼻子裡嗅見討厭的味道——是那隻小山貓搖晃著一點一點蹭過來了。   向來霸食的黑毛拿屁股拱開它,然而小山貓儼然對素食沒有任何興趣,搖搖晃晃低著頭又去舔黑毛的後腿,沒舔到血,失望地嗚嚥了一聲,接著被黑毛一腳蹬開。   它那一腳沒什麼力氣,小山貓打了個滾,又巴巴地蹭上來。   黑毛又一腳蹬開它。   一直到黑毛把那朵蘑菇的傘面啃了個乾淨,只餘下光禿禿的柄,小山貓都沒能成功地靠近它。光從喉嚨裡發出怨恨的咕咕聲,磨著牙想咬它屁股,但是沒力氣。   黑毛吃得肚子圓滾滾的,覺得渾身恢復了不少力氣,轉回去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小山貓——趁著有點力氣,跳過去又踹了它兩腳,踹得小山貓縮在蘑菇柄旁邊嗚嗚地嘔血,然後就趾高氣昂地一瘸一拐跑掉了。   小山貓痛楚地在地上翻了兩圈,斷裂的爪子緊緊摳在地上,全身都瑟瑟發抖。這小東西剛生下來沒幾月,從小就性子呆愣孤僻,不跟兄弟姐妹嬉戲玩耍,也不跟它媽親暱,雖然不討媽喜歡,又遭兄弟姐妹排擠,吃東西的時候總要被搶幾口,餓得瘦骨嶙峋,但總的來說日子還算過得去,誰能料到第一次自己捕食,就被只食物欺負成這樣呢。   它嗚嗚地呻吟了幾聲,實在是餓壞了,勉力撐著身體,軟軟地靠向那根蘑菇柄,小鼻子軟軟地嗅了嗅,覺得好似有點肉的味道,就軟綿綿地張口咬了下去。嚼了幾嚼,囫圇下肚,仍是餓得慌,淌著血的小爪子刨了刨,把下頭的一團長相怪異的根塊也扯出來了,幾口吞下。   然後它趴在地上伏了一會兒,好似瞬間也恢復了一些力氣,竟然有能力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跟著黑毛跑遠的方向去了。   ……   19 黑毛小畜生的番外2   黑毛跑到了就近的一個山洞。吃了那朵怪蘑菇之後,它一會兒兔神附體充滿力量,一會兒又手腳發軟。索性趁著有力氣的時候尋到安全地方躲起來,休息休息再尋路回家。   洞裡只有一窩半大的小山耗子,擠在耗子媽鋪得暖暖的耗子窩裡,毛剛長全,唧唧喳喳的好不熱鬧。黑毛一進去,後腿一通亂踹,把可憐的小傢伙們全趕了出去。有一隻小傢伙不滿意,還被它咬了一口。   然後這佔洞為王的土匪兔子窩在溫暖的耗子窩裡,倒頭就睡。   睡了不多會兒,突然渾身寒冷徹骨!忍不住不停地哆嗦起來。   冷得實在難受,它迷濛地睜開眼睛掙紮了幾下,卻沒力氣站起。鼻子裡又嗅到討厭的氣息,那隻小山貓竟然搖晃著跟進來了。   小山貓慢慢地走到它旁邊,它趴著起不來,小山貓也沒什麼力氣,低下頭想咬它,卻也突然發起抖,像是同樣感覺寒冷的樣子,啪嗒一下軟倒在它身邊。   兩個傢伙凍得迷迷糊糊,暈乎乎地越湊越近,黑毛即使在沒有神智的情況下也十分霸道,一抬大腿,半個身子騎在小山貓身上,而山貓將毛茸茸的小腦袋拱到黑毛厚實的肚子下頭,被黑毛兩爪子一扒拉,密實地摟住,哆哆嗦嗦地擠成一團一起昏睡起來。   睡了不知道多久,黑毛一個激靈醒過來,突然又覺得渾身燙熱難耐,像幼時因為好奇而靠近人類的灶台、被火苗狠狠燎過一般。   它四肢掙了掙,一腳把原本緊緊抱在懷裡的小山貓蹬了出去。小山貓翻滾到耗子窩外頭,栽在冰冷的泥巴地上,沒有嗚咽痛叫,反而還覺得舒服一般使勁用身體去蹭冰冷的地面——它也覺得身體裡燥熱難耐。   黑毛從溫暖的耗子窩裡翻出來,學它一樣四肢攤平了趴伏在地上。遠遠看去就像攤在地上的一張兔皮和山貓皮。   燥熱不過多久,又開始寒冷徹骨!黑毛這次學出經驗,嗅著鼻子朝著小山貓的地方挨過去,咬著小山貓的後頸皮就把它往耗子窩裡拖,兩隻一起顫抖著鑽進去,然後又擠成一團互相取暖。   等到再次熱起來了,沒等黑毛踹腳,那小山貓先掃了黑毛一爪子,一個咕嚕就滾回冰涼地上,趴成貓皮一張。   黑毛——下意識地躲開被沒掃到——也跟著滾下去了。   如此折騰大半夜,到清晨第一縷陽光掃進洞裡的時候,黑毛又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溫暖的力量充溢著它的身體,在睜眼的那一瞬,陽光彷彿帶入了無數的斑駁燦爛,腦中陡然轟鳴,湧入了無數的靈動與智慧。耳目剎那清明。   像是輕微的針刺陡然入眼,它天生視線模糊的兔眼睛在看到瞬間的亮白之後,陡然清明起來!清明到甚至能看清山洞昏暗的壁角裡細微移動的一隻小甲蟲!   它長長的黑耳朵靈巧的轉動,輕顫之間,洞外鳥獸蟲鳴的輕語清晰入耳,連數里之外小溪流淌的咕咕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黑毛一動不動地蜷在原地老一會兒,才終於適應了身體的變化。蠕動著鼻子,它側過頭調整視線的死角,看清縮在自己肚皮下面的小山貓。   黑毛抬腳就把這陪它取了半夜暖的小傢伙又給踹出去了。   小山貓在地上滾了兩滾,被迫醒來,然而搖晃不穩——或許還未適應身體變化——它趴在地上昂起頭呆呆地看著黑毛,顯然腦子還不太清醒。   黑毛低頭檢查了自己一番,身上各處的傷口竟然也全部消失了。它並未覺得驚訝,因為慣常的沒心沒肺,處變不驚。一邊覺得自己是只英明神武好運亨通的大兔爺,一邊昂首挺胸地要丟下山貓跳出洞去。   然而這時,它突然聽清遠處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簌簌碾踏草葉的細小腳步聲帶著洶湧蔓延的殺意。   它警覺地躥到洞口,轉著耳朵登高遠望。   其實不用多望,一隻有半個它大的大山耗子從草叢中一躥而出!直撲向它!   黑毛一矮身避過,在大山耗子落空墜地之時飛起一腳!啪唧就把別人踹到一邊去了。   緊接著它轉過頭,正見近處草叢之中簌簌地鑽出一片黑影。   數十隻大小山耗子將山洞圍得水洩不通,虎視眈眈地看著他。   為首的是只母大耗子,嘴裡叼著一隻腿上受了傷的小耗子,那小耗子一見到黑毛,就往它媽肚子底下一縮,唧唧慘叫。   這是欺負了人家的兒子,搶了人家的洞,人家攜親喚友地殺回來了。   動物打動物,絕無囉囉嗦嗦你罵我吼的戰前宣言,再況且以數十敵一,連攻擊方位都不用挑,大浪拍天地淹過去,踩死了事。   於是母耗子尖叫一聲,眾耗子群而攻之!   黑毛小畜生萬分英勇地上前迎戰!一腳踹飛了跑最前頭的母耗子!   然後它眨眼間躥進了耗子群裡,幾躥幾跳咬出了一條道路,萬分英勇地——奪路而逃!   開玩笑,這小畜生壓根不知道自己昨夜吃的怪蘑菇究竟是什麼玩意兒,也壓根料不到自己現在完全有實力力戰群鼠。這是位向來審時度勢欺軟怕硬的兔爺,平時大戰小貓小狗的也就算了,跟幾十隻大耗子鬥什麼勇?   因而它眨眼間消失不見,而耗子群在混亂撕咬中並未發現獵物已逃,趁著前湧的勢頭一窩蜂衝進了洞內!   洞裡只有那麼一隻剛被踹到冰涼地面,呆呆傻傻的小山貓,瞪著金黃色的漂亮大眼睛,十分茫然地看著它們潮水一般湧進來,黑暗瞬間淹沒了它!   尖銳的慘叫聲中,鮮血剎那間綻放,噴薄了山洞兩邊的石頭壁!   ……   黑毛小畜生一身輕鬆,恣意縱情地奔跑跳躍在樹林裡。   這片深谷裡的樹林它從未涉足。谷底氣候溫暖,植被十分茂盛。它放緩腳步,挑著撿著一路吃過去,沒多久就吃得肚子圓滾,懶洋洋地踱起步來。   途中路過了無數危險,蛇、狼、大型的禽鳥,但它憑著異常靈敏的耳目與清明機靈的頭腦躲避開來,走了一天下來,只小戰了一場——打敗了一隻短尾巴大松鼠,搶走人家一顆大松果,因為懶得費力氣咬,所以光嗅了嗅,又扔掉了。   然而一直到日落時分,它都未能跑出這片森林。它自以為自己走了很遠,等到月上樹梢的時候,竟然發現繞來繞去,又跑回了昨夜那個山洞。   而與昨夜不同的是,整個山洞瀰漫著腥腐的血腥味。   它轉了轉耳朵,沒有聽到聲響,也沒有察覺到殺意。於是十分好奇地,一點一點湊近洞口。   月光在冰冷的地面上鋪出暗黃的光,映出地上深厚的血層,一地山耗子的殘屍,撕裂的身體四處散落。   在一堆山耗子的骨頭雜毛旁邊,蜷著一大團色彩斑駁的東西。飽餐了一頓的小山貓睡得十分酣甜,身上凝結著一坨一坨的血塊,鼓鼓的肚子隨著呼吸大肆起伏。   黑毛小驚而已,並未大駭,山貓和耗子,都不關它事。至於這只被它踹得東倒西歪的小花崽子是怎麼殺掉幾十隻山耗子的,也不在它的思考範圍之內。本來想尋個地方睡大覺,但現在洞裡血肉模糊,它嫌髒,於是轉頭準備另尋一處。   然而此時月色正濃,突然一道奇異的痛楚擊中了它。   那是與昨夜一般的寒冷徹骨,每一處骨節都彷彿冰雪凍結一般嘎吱作響,但五臟六腑又彷彿火炙一般燒灼燙熱,冰與火的交織,極度的痛楚像要融化所有的骨肉,在碎裂成灰之後浴血重生。   它掙紮著向前動了一步,栽到地上,因為痛苦而嘶鳴著翻滾。神志不清地恍惚之間,腦袋軟軟地撞上一個東西,然後被對方死死地摟住。   同樣在睡夢中被劇痛驚醒的小山貓,因為同樣地神志不清而滾到它身邊,下意識地就將它當做依靠一般抱死,四隻爪子緊緊地摳抓在它身上,甚至一口咬住了它的前腿,但是並未出血,只是那樣顫抖地含著。   昨天也這麼折騰過一夜,這兩隻也算痛成習慣了,擠在一起抖了大半夜,到了天色濛濛亮的時候,黑毛打了個哆嗦,又是先醒。   一眼瞅著那花毛的小蠢貨又鑽在它肚皮底下呢。   黑毛抬腳又要踹它,小蠢貨突然嗚嚥了一聲,眼睛還未睜開,就下意識地往它身上蹭了一蹭,四隻爪子死死摳住它,拿腦袋去蹭它的肚子,尋著了一粒乳頭,戀戀不捨地舔了舔。   黑毛猝不及防地被當做了貓媽,正要大發雷霆大展神威胖踹這傢伙一通。腿都曲起來準備蹬出去了,突然覺得不對勁。   它又熱起來了。   而且不是夜裡燒灼五臟內附的燙熱。這火是從心裡燒起來的,焦躁難耐,有一股子東西在四肢在血液裡流淌,喧囂著亟待噴薄而出。   黑毛低頭瞥見自己自動翹起來的小黑毛——在它那就算大開靈竅卻也沒被它正確利用的兔腦子裡,電光火石地做出了判斷:這是發情期!   本著幹淨利落不浪費的原則,它翻身摁住了尚在夢著吃娘奶的小山貓——反正個頭差不多,也就當個花毛兔子用用。   提槍上貓,小黑毛在下頭拱了半天都沒找到位置,戳了幾下,倒是蹭到了硬起來的一隻小棍棍。   黑毛一口咬在小山貓半長不短的花尾巴上,它兔奶奶的,公的!   小山貓痛叫了一聲,爪子在地面上刨了刨,金燦燦的眼睛眯縫了一下又閉上,不知道是昏沉還是燙熱難耐地微微發著抖,被這麼一咬,尾巴就下意識地往胯下卷,又被黑毛霸道地刨開!   這一刨刨出個洞來。   黑毛大畜生沸騰了,兩隻爪子往下一摁,腿一蹬,騎在小山貓背上就往那個洞裡橫衝直撞。   小山貓嗚嗚地摳著地面,隨著它的東西往前抖了一下,金色的眼睛茫然地睜開,像是在昏沉中分不清楚痛是從哪裡來的——然後就開始隨著黑毛的動作劇烈地搖晃起來。   「嗚……嗚嗚……咕……嗚嗚咕……」它不似大部分母兔子被摁住的時候悄無聲息,反而張大嘴用還未長熟的聲音低低地嗚嚥著。兩條後腿竭力地撐起黑毛的重量,兩隻前爪則緊緊地摳著地面,將血染的泥巴地摳出一條一條的深溝。   血從它們交合的地方一點一點滲出來,將那黑毛花毛都染成一團漿糊,黑黑地一塊一塊毛團結在它們腿根處。   良久之後,黑毛突地抖了一下,然後酣暢淋漓地噴出來了。像是將身體裡那股燥熱難耐,都一股子噴了出去!   「咕嗚……」小山貓隨著它動作又嗚嚥了一聲,摳在地面的爪子發著抖,被燙得難受,眼角甚至溢出了兩朵閃閃發光的眼淚。   黑毛啪唧從它背上摔下來,發洩之後全身發軟,跟以往摁母兔子的時候全不相同,就好像將元氣都送了出去。   它軟在地上半天沒動靜,而遭它欺負的小山貓,因為從未經歷過發情期,對於這一切過於茫然,也是呆呆地趴在地上。濕濕熱熱的東西從它尾巴後頭淌出來,它還故意抬起尾巴甩了甩,方便它們流出去。   然後它十分茫然地翻側過身體,也不理軟塌塌的黑毛,光是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   它還是覺得身體裡一股子東西焦躁衝動,十分難受,好似都匯聚到肚子下面去了。   它很茫然地伸爪子刨了刨那根硬起來的小東西。小臉上還掛著剛才被黑毛欺負出的眼淚。   然後——它十分活學先用地抖著身爬起來,蹭到軟塌塌的黑毛身上,小腦袋在黑毛屁股後面拱了拱,找到那個入口,用爪子刨了刨,確定沒有錯,就笨拙地趴在黑毛背後,把自己那根小棍棍頂進去。   黑毛因為發洩之後全身過於疲軟舒適,擺了擺後腿,懶得踢開它。   然後這小蠢貨就學著它前後動起身體來,嘩嘩嘩地越動越快。   黑毛倒沒有隨著它怎樣動作,也沒有咕咕亂叫——因為這傢伙實在太小了,棍子尤其小,戳進去像拉了坨小小的便便,真真是無甚感覺。   黑毛懶洋洋地趴著休息,任由那隻小山貓嗚嗚叫著在它體內戳來搗去,到後頭終於覺得有些難受了,準備不耐煩地一腳蹬開它,小山貓卻已經洩了出來——就像洩了一灘小小的尿尿,真真是無甚感覺。   然後小山貓就跟他一樣,彷彿力竭一般從它背後摔下來,綿軟軟地蠕動了一下,蹭到它肚子下頭——竟然就習以為常地在那裡蜷成一團,舒服地打起小呼嚕來。   黑毛懶懶地眯了眼睛,就當它是個自動貼上來的暖球,眯了不多會兒,也舒服地打起大呼嚕。   一隻山貓一隻兔子,在山耗子的屍堆裡,睡得不亦樂乎。   20 黑毛小畜生的番外3   第二天大清早一醒,黑毛就習慣性地一腳蹬開了小山貓。逕自出洞去。   隨便兜了個圈,尋著幾葉青翠的兔草嚼了嚼,還沒嚥下去,就聽見身後悉悉索索的聲音。   那小山貓跟來了。   這小傢伙沒了前日的殺意,就顯得呆愣又乖巧。傻乎乎地跟著黑毛從這裡走到那裡,黑毛低頭嚼草,它就趴在一邊發呆。   黑毛因為沒興致跟它打架,所以懶得理它——這小蠢貨就是把它當做貓媽貓爸貓奶奶也好,都跟它沒有一根草的關係,只要不蹭上來瞎鬧騰,它都當這小傢伙是團長毛的空氣。   吃飽了肚子,它又開始找路回去——這地方雖然草葉鮮美,終究不是自己的地盤,它比較習慣自己那個藏了不少好食的兔洞,還有那塊可以攤平曬月亮的大石頭,遇上天冷天熱需要躲風躲雨的季節,那個綠袍子的神仙它也覺著挺好用。   如此走走停停一整個白日,倒是沒遇見什麼危險,小山貓也規矩老實,光在後頭跟著,也不靠近。   待到了月上枝頭的時候,黑毛抬頭遠望——兔奶奶的,又是那個山洞!   繞了一天又繞回去了!   山耗子們的腐骨還在裡頭,擱了一整日,臭得不行。   黑毛沒興致進去,就退開老遠,尋了個小小的樹洞,剛拱開厚厚的落葉把自己埋進去,那隻小山貓悶頭悶腦地跟著鑽進來。   洞裡地方擠,黑毛一腳把它蹬出去。   小山貓被踹得老模樣打了個滾,啪唧趴在地上,拱著毛茸茸的小屁股,茫然地扭頭看著黑毛。   它尾巴微微掀起,露出下頭那個肉乎乎的洞——昨天被黑毛欺負慘了,現在還是紅腫腫的。   它茫然又有些討好地嗚了一聲,花毛的尾巴左右晃了一下,像是在顯擺下面圓圓紅紅的小肉圈。   維持著蹬腳的姿勢,黑毛小畜生——在沒有感覺到體內寒冷或者燥熱的情況下——又沸騰了!   猛地撲上去把這個膽敢招惹自己的小蠢貨給摁住,黑毛又一次提槍上貓,並且覺得理所應當——它發情期還沒過呢,況且這花毛小傢伙味道還不錯,又緊又軟,戳一下抖一下,抖一下叫一聲,比那些或死氣沉沉或試圖反抗的母兔子們好玩多了!   小山貓隨著它的衝擊大大地噎了一聲,然後就很有節奏地小小聲嗚咽起來,四隻爪子難耐地摳著地面。   黑毛的力氣太大,捅得它一下一下地往地面上撲,幾乎站立不住,後來黑毛索性從它身體裡退出來,兩條腿就地刨了個小坑,自己跳下去,又把它拖後一點摁在坑邊,這回自下往上的姿勢順暢了,啪啪啪啪無法無天地捅起來。   小山貓痛得狠了,摳在地上的爪子都隱隱滲血,然而絲毫不掙扎——它那混沌的小腦子在前夜裡突然靈竅大開,然後就被黑毛摁住搞了一頓,莫名其妙地就在它腦子裡形成了一個清晰的概念:這個黑毛的食物雖然老踹它,還會捅奇怪的地方讓它痛,但是對方捅完之後它就可以捅對方了那樣很舒服,而且對方會帶好多的耗子給它吃(誤),還會用厚毛的肚子給它取暖,最後還會摟著它睡覺……   而且現在這樣痛習慣了之後,好像也沒什麼了,對方厚厚的肚子毛覆蓋在它背上屁股上,還挺暖和。   所以它服服帖帖地毫無反抗,任由黑毛沒輕沒重地捅它。到了半夜,黑毛心滿意足地從它背上下來,立刻被它翻身按住,小小棍棍傻傻呆呆地亂蹭要尋入口。   黑毛趴在地上,由著它啪啪地動作,百無聊賴地嚼著生在嘴邊的一根草,覺得味道爛,噗地又吐掉了,偏了偏頭另尋一根。   突然它來了一咪咪的興致——覺得小山貓趴在它背上單調地撲哧撲哧十分蠢愣有趣——猛地翹了下屁股!   小山貓立馬從它背上被頂了下去,啪嘰摔到地上,四爪朝天,濕潤的小棍棍直直地貼在毛肚皮上,十分茫然。   它轉頭看著黑毛——這大畜生正低著頭悠閒地啃草——愣愣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於是沒有再想,繼續爬回黑毛背上,前爪一摟更緊地扒住它,啪啪啪啪……   完事之後,黑毛就不耐煩地鑽回洞裡去,而小山貓探頭探腦地又想跟進來。黑毛舒服夠了,這次懶得踹它,被它一腦袋拱進肚子下面,不耐煩地用前爪刨了它一下,沒刨動,於是翻身用大腿壓住它屁股,就這麼又抱成團睡了。   如此翻覆數日,白天尋路,晚上尋路未果仍舊回了樹洞,啪啪啪啪之後,抱團打呼嚕。一晃眼大半月過去,路沒找到,倆只動物倒是越混越熟。   黑毛只覺著小山貓越來越黏,大白天的明明不用睡覺,也愛拱到它肚子下頭蹭熱乎,被它踹一腳,還巴巴地鑽回來舔它大腿。   它當然也察覺到自己的變化——踹山貓那一腿子的力氣越來越小。   不過這是一隻沒有煩惱憂愁的無心無肺的兔爺,所以它很能給自己找到解釋:這是撿回來的十分耐操的貓媳婦,比兔姑娘好用多了,踹死了上哪找新的去?   小山貓成日地黏著它,只在看到旁的食物的時候會短暫的離開——自從那日大戰了山耗子家族,它的捕食本領突飛猛進,不一會兒就會叼著松鼠、鴿子、雀兒什麼的,血淋淋地從樹上躥下來。   黑毛對此見怪不怪,只要它不把血蹭到自己身上來,至於山貓牙硬了之後會不會把自己也給吃掉——兔奶奶的,它也敢?   小山貓倒不是不敢,而是完全沒想過——它從小吃慣了它媽咬回來的兔子,這黑毛大畜生是食物沒錯,但是好像用途不是用來吃的。   究竟用來幹什麼的它也不知道,反正黑毛對它好(誤),它喜歡蹭著黑毛,黑毛暖和。   眼看著春天到了底,野草茂密地生長起來,黑毛捲成一團在厚實的草叢裡滾了一圈,看著落葉上斑駁的樹影,覺得就在這裡過下去也不錯。   它找了不知道多少天的路了,仍舊是出不去。索性就拿這個樹洞做了窩。   小山貓從草叢另一頭溜溜地躥過來,嘴裡叼著一隻沉甸甸的肥鵪鶉,被突然從林間瀉下來的陽光刺了眼,一頭撞到黑毛身上。   黑毛懶得蹬它,光是往旁邊側了側,蹲遠了一點——這在它橫行霸道的兔爺史上是十分難得的。   小山貓將那隻鵪鶉大卸八塊地吃掉,認認真真舔乾淨了臉上和爪子上的血,然後鑽進樹洞裡睡午覺。   黑毛被陽光曬得舒服,於是也鑽了進去,把小山貓拱開了一點,給自己刨了個位置。   一邊嫌擠地縮成團,它一邊覺得——這小蠢貨好像又長大了些。初見時又瘦又小,最近總覺得塊頭已經超過它一些了。   連小小棍棍戳進去的感覺都越來越明顯,有時候捅狠了,還撐得它難受。   它不知怎的就想撓這長得快的小蠢貨一爪子,事實上也這麼做了。山貓在睡夢裡嗚嚥了一聲,把腦袋老模樣拱到它肚子下頭去,後腿還十分主動地鑽到它大腿下頭被壓住。   黑毛眯縫了眼,懶懶地也在半睡半醒之間。   突然它長耳朵轉了轉,奇異地聽見一些對話聲。   那聲音很細小,然而說話的方式就像那綠袍子的神仙,一字一字都是人聲。   「這就是那兔子和猞猁?連人形都沒有,哪裡像吃了紫肉芝?那耗子別是誑我們大王吧?大王等了兩百年都沒等到,哪能輕易就給這倆蠢貨給吃了。」   「是啊,要我說,那紫肉芝壓根不在這兒,是在隔壁那座山裡,聽說那山裡有個神仙……」   「噓!兔子出來了。」   黑毛懶洋洋地從樹洞裡跳出來,仰頭看著那兩隻一黑一白的大烏鴉,張開豁嘴打了個哈欠。   那兩隻大烏鴉嘎嘎地笑起來,逕自站在高高的樹杈上,用人聲小聲地交談,「你看它那蠢樣。」   黑毛懶懶地轉過身去,拱起屁股對它們放了個屁。   「喂!它這是什麼意思?!」   「別理它,趕緊抓回去跟大王覆命。」話畢,那白烏鴉箭一般墜下,直往黑毛而去。   「你抓兔子,山貓留給……」跟著它飛下去的黑烏鴉正要分搶戰利品,話語突然就頓了——   眼睜睜地看著那隻先前還懶洋洋的肥碩兔子突然一躍而起!凌空一個利落的轉身飛踢,趴唧一腳把白烏鴉踹出好幾米遠,一頭撞到樹上!   「哦不!老白!!」黑烏鴉騰翅向上,一邊慘叫一邊低頭望去——黑毛輕快地跳過去,四隻爪子踏在白烏鴉身上,把它踩得是眼突舌垂,昂著頭得意洋洋。   黑烏鴉尖叫著「老白——」,迅猛地逃了。   小山貓從初夏午後溫熱的陽光中醒來,滿足地拉長了腿腳伸了個懶腰,睜開金燦燦的眼睛,就見眼前碩大的一隻烏鴉腦袋。   那白烏鴉雖然傷重,仍有意識,沙啞地衰弱地嚷道,「不,你們不能殺我……大王不會放過你們……不……」   黑毛一躍踩在它脖子上,徹底踩沒聲了。管它唧唧歪歪的大王小王,兔爺心中就一個念頭:它兔奶奶的,媳婦兒的吃的!這麼大一隻!   小山貓瞪圓了眼睛,心裡的念頭比黑毛還簡短一點:吃的!這麼大一隻!   到了晚上啪啪啪的時候,白天吃太多的小山貓被捅得一個勁兒地打嗝。捅一下嗝一聲,趴著地面的爪子有氣無力的。   黑毛被它嗝煩了,摁著它屁股狠狠戳了幾下,洩出來之後,刨著把它翻了過來,四腳朝天。   它伸爪子狠狠按了按小山貓圓鼓鼓的肚子,小山貓吃痛地掙扎一下,大力打了個嗝,噴了黑毛一兔臉的烏鴉味兒。   大嗝後面還跟著五個小嗝,打完之後就弱弱地沒力氣了,嗚嚥著將身體蜷曲成一團,兩隻前爪擋著腦袋。   黑毛把它爪子刨開,縮成一團的身體硬給摁平,然後低下頭舔了舔它毛絨絨的小圓肚子。   小山貓後腿無力地蹬了瞪,覺得奇怪又舒服,軟軟地又打了個嗝。   黑毛繼續低頭舔它,先沿著肚子細細地舔了一番,都舔濕了,再挪下去舔它的兩個小蛋蛋。   小山貓難耐地縮了縮身體,兩隻前爪又擋住腦袋。   被舔的十分舒服,它本就半硬的小棍棍愈來愈脹大起來,一邊軟軟地打著嗝,一邊情不自禁地就扭動著身體把下腹往黑毛舌頭尖上送,想讓黑毛舔完蛋蛋舔棍棍。   黑毛果然溫柔地舔起最近體型見長的小棍棍來,小山貓舒服得爪尖都攤開了,低低地嗚嚥著,張嘴又要再打個嗝——突然黑毛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嗷嗚——!」   淒厲的慘叫聲驚了臨近樹上的雀鳥,撲朔朔飛出老遠!   小山貓拖著帶牙印的軟棍棍一頭躥進樹洞裡!用爪子碰也痛,低頭去舔也痛,最後只能縮成一團,除了忍痛忍得瑟瑟發抖,什麼都不能做!金燦燦的眼睛裡不停地往外淌淚水,簡直委屈得不得了!   黑毛大搖大擺地跟著進來,屁股一挪把它拱進去了一些,挨著它身邊躺下了。   小山貓氣得發抖,一口小尖牙在黑毛脖子上軟軟地咬了老半天,卻半點力氣都沒使——也不知道是不敢使,還是不想使。   它倒沒意識到自己現在不打嗝了。   但是很明顯,就算它意識到了——在打嗝一整夜和被咬小棍棍之間,它也一定是選前者。   而且今天它還沒來得及捅黑毛呢,就被殘忍地剝奪了工具!   總而言之黑毛是個老欺負它的大畜生。   棍棍火辣辣地痛,它一邊哭一邊蜷縮著睡著。迷迷糊糊中,感覺濕漉漉的臉被舔了舔。   它委屈地嗚咽一聲,不輕不重地撓了黑毛一爪子,拱到對方肚皮下面繼續睡了。   深夜裡山谷中只有低沉的鳥語和偶爾的蟲鳴。黑毛正打著呼嚕,被噩夢中的小山貓中又撓了一爪子,於是下意識地翻身,用大腿老模樣壓住它,又繼續打起呼嚕來。   小山貓夢到黑毛大畜生變成了一個腦袋小小手腳長長的沒毛的怪物,兩隻長長的「前爪」摁住了它的「前爪」——咦?!連它自己也變成長手長腳的怪物了——低頭舔著它沒毛的胸口,那上面有兩處紅通通的突起,黑毛一舔它就要抖一下,忍不住要打嗝,剛剛張開嘴,下面就被黑毛狠狠地捅了一下,黑毛用那張沒有毛的扁扁的臉說,「不許打嗝,不然咬你。」   那明明不是山貓叫,但它能聽懂。雖然聽懂並不讓它感到高興。   嗷嗚……做夢也被欺負……它委屈地又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撓了黑毛一爪子——尖尖的指甲沒有了,爪子變成長長的五隻小棍子。   它翻過去把黑毛給摁倒了,學著樣子舔黑毛胸口的小紅點。   被它軟軟無力的「爪子」抓了一把的黑毛並沒有生氣,反而老壞老壞地對它笑,說,「小蠢貨,你要捅我?先讓我舒服再說。」   然後黑毛就用「爪子」摁著它的腦袋往下面送。它的臉猛一下挨到那根滾燙粗大的東西,嚇了一跳,然而低下頭看了一看,就十分地釋然了——它自己的棍棍也很大,不比黑毛的小。但是上面有個清晰的兔子牙印!   它委屈得嗷嗚一聲,埋頭一口下去咬住了黑毛的大棍棍。狠狠咬了幾下,卻沒聽見黑毛的慘叫,嘴裡艱難地包著那根東西微仰起頭,黑毛一臉微紅地低頭看著它,褐色的眼睛裡閃著它看不懂的光芒,黑毛喘息著摩挲著它的臉說,「再重些,小蠢貨……」   再重就咬斷好了!它想,剛要狠狠地付諸實踐——突然聽到轟隆隆的巨響!   它驚訝抬頭,正見一坨巨大的山石朝它們迎頭砸下,被猛然壓扁的沉重感和死亡的驚恐感,令它一睜眼醒了過來!   眼前黑乎乎一片,鼻子裡嗅到的是熟悉的兔子味兒,它將腦袋從黑毛肚子下頭掙出來,發現黑毛不僅大腿,而且大半個身子都壓它身上了。   它掙動著手腳將自己解脫出來,重新蹭著黑毛的肚子,剛要閉眼再睡,就察覺到洞外不尋常的動靜。   黑毛還在大打呼嚕,它從黑毛肚子下頭掙出去,鑽出洞外,甩了甩身上被壓得軟塌塌的毛。   樹洞的外面,是十數個黑影,空氣裡傳來異常危險的氣味。   它豎起寒毛,喉嚨裡發出警覺的咕嚕聲。因為咕嚕得太厲害,所以又打了個小小的嗝。   「大王!就是這只猞猁!我聞到老白的味兒了!老白啊——!」聞了它那嗝味兒的黑烏鴉淒厲地尖叫起來。   那被黑影們簇擁著的、最中間的一個高大的黑影哼了一聲,黑烏鴉立馬住了嘴。   那黑影往前走了一步,在月光下現出身形來,赫然是一個人體虎頭的妖怪,膀大腰圓,筋肉隆起,虎頭猙獰,十分駭人。   小山貓小時候曾經被它媽叼著躲過老虎,知道這是天敵之一。情不自禁就往後微退了一步,全身的毛在夜晚寒風中微微顫抖。   然而再退一步,腳踩到黑毛的爪子,意識到身後有一隻它捨不得吃的儲備食物,它猛地向前躥了兩步,弓起身示威地低吼起來。   它還沒人家膝蓋高,那小樣兒看起來十分地螳臂當車。於是牛高馬大的虎頭妖怪,與他身邊大大小小的各種獸類——老虎、豹、熊、狼、狐狸、野豬等——都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然而眼前花影一過,只聽得噶一聲慘叫。眾妖便笑不出來了。   躥回原地的小山貓啪嗒落地,往後退了兩步,吐掉嘴裡叼著的黑烏鴉——這聒噪的傢伙已被咬斷了半截脖頸,血撲簌簌地濺在草地上。   黑烏鴉站在離它較近的一叢矮樹枝上,誰都沒看清楚它是怎麼躥上來咬了就走的。   虎妖大王勃然大怒,一聲咆哮,也不需要什麼戰術,眾妖席捲而上!   小山貓一蹬腿就往遠處逃竄。   夜晚的山林陰森可怖,然而對於長於夜晚捕食的山貓一族來說,正是大顯身手的時候。憑藉著身材嬌小靈巧,它幾步躥上一棵高樹,又一躍跳到對面樹上,躲入濃密而黑暗的樹冠中,眨眼就消失在密林裡。   那被一隻小小山貓挑釁的虎妖,狂怒地攜著手下追出不多遠,就幡然醒悟,意識到極有可能被這山貓搞個調虎離山,大爪一揮道,「你們去抓那隻兔子!兩個都不能跑!死活不論!」   他自己一躬身化出龐大威猛的虎身原形,追著小山貓的方向去了。   21 黑毛小畜生的番外4   小山貓這邊一路狂奔,躥得雖快,那老虎卻是一隻活了數百年的老妖,循著味兒便能追它。再況且它為了獨霸這千年生一株、可修元練精的至寶紫肉芝,在這片森林裡下了障眼法,令到其他生靈有進無出,小山貓再怎麼跑,也跑不出法術範圍之外去。   不多久後,迷路的小山貓就被虎妖堵在了山崖下——正是黑毛兔子和它落下的時候那一處。   虎妖不多話,隱隱瞧見它身上紫肉芝的仙氣,就知道吃了它準沒錯。一口就咬將上去。   小山貓學著它那黑毛姘頭,矮身一躲,躍開之後回頭一爪,正好掄在老虎鼻子上。只聽得虎妖怒吼一聲,森冷的黑氣便從大張的口裡噴了出來——噗嗤一聲將小山貓噴出數米遠,啪嘰撞樹。   老虎狼狽地捂著鼻子,被山貓抓過的地方,竟隱隱透出紫色的淡氣,傷痕頗深,血流不止。   老虎低頭看了看爪子上的血,冷哼了一聲,並不以為然,「蠢貨,你要是獨吞了紫肉芝,老子還忌你三分,你跟那兔子都只吃了一半,就是十足的廢物!哈哈哈!都留著給老子進補吧!」   大笑著挾風而去,直撲跌在地上暈頭轉向的小山貓,血盆大口一張,獠牙一緊!小山貓個頭小,幾乎整隻地被它吞進嘴裡,血霎時濺了出來!   他呼呼大笑著仰頭要將口中的獵物往嚼碎往喉裡吞,血口中卻突然迸發出耀眼的光芒!   只聽的咔咔脆響,他滿口獠牙竟碎了大半!鮮血四溢,它瘋狂地怒吼著將嘴裡猛然暴漲的物體吐了出來!   滾落在地的小山貓在血染的光輝中猛然綻放了身形,骨節格格暴漲,不出片刻,竟生出了四肢矯健、身軀修長的成年山貓的樣貌——並且與那老虎身形差不多龐大!   它伏在地上,因骨節與皮肉的迅速生長拉扯而痛得虛弱顫抖,然而再抬起頭時,金色的瞳孔驟然變了血紅,生出粗長獠牙的口中咕咕作響,陡然迸發出的濃烈殺氣衝撞得虎妖站立不穩。   「你,你!」虎妖瞪大眼睛看著這突然化身近妖的碩大山貓,不斷後退的腿骨禁不住發起抖來,「你!」   他情不自禁高吼出來,聲音帶著恐懼與憤怒,「怎麼可能?!你得了紫肉芝的全部修為?!你跟那隻兔子雙修?!你竟然跟一隻兔子雙修——!!」   山貓顯然意識不到自己已經成為全天下食肉動物的恥辱,事實上它連意識都已經模糊,嗜血的眼睛裡周圍一片血紅,只隱約有只礙眼的影子——呼……呼……該殺的……殺了吃掉……呼……   它仰頭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一瞬間消失在了空氣裡,未及眨眼——已經閃到了虎妖近前!   慘白的長牙與黑紅的喉口是老虎最後的記憶。   「嗷嗚嗚嗚——!」   黑毛兔子正踩在折爪子斷腿的狐狸、狼、黑熊身上,將它們奄奄一息的肚皮當跳床,蹦跶得十分歡快,突然聽到森林深處傳來的慘叫聲。   它轉了轉耳朵,又吸了吸鼻子,最後蹬了腳底下瑟瑟發抖的灰狼一腳,轉身朝著聲音方向蹦跶去了。   它沒能找到虎妖的屍體——因為都碎成一塊一塊一塊,散落在周圍各處,肉糊糊地混著血,粘在樹幹上——只在血泊中發現了蜷成一團的小山貓。   山貓仍舊是小小的一隻,腰背上有著被虎妖咬出的幾個獠牙的大洞,往外一點一點滲著血。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黑毛躥過去,毫不客氣地踢了它一腳,卻半天沒察覺到動靜。於是用爪子刨了刨它的小臉蛋,還是沒得到任何回應。   黑毛咬著它帶血的後頸皮子,一點一點把這不知死活的小蠢貨拖回去了。   樹洞的前頭,東倒西歪躺在那裡的野獸們正吐著血掙紮著要起身,猛一下聞見空氣中的兔子味,嚇的紛紛臥倒,重新作垂死狀。   誰料兔子並沒再下狠腳踹它們,光是把嘴裡叼著的山貓一點一點拖進樹洞裡。然後拽拽地出洞,瞅了它們一眼,回身放了個大大的屁。   這些鳥獸們,便瞬間聞屁而逃,作鳥獸散了。   黑毛把唯一一隻攤在地上沒力氣動的大蟒蛇給踹遠了一些,趕進了堆滿山耗子屍體的山洞裡,眼不見為淨,轉身回了洞。   它用爪子在小山貓臉上又啪啦了幾下,小山貓腦袋歪到一邊,依舊是死氣沉沉的樣子。   黑毛沒再理它,光是把它翻過來,一點一點舔乾淨了它腰背上血洞裡留出的血。洞挺大,但是不深,舔著舔著,就沒再流血了。但山貓還是沒動靜。   黑毛又扒拉著把它翻過來,弄成個仰面朝天的示弱姿勢。毫不客氣地把大腿架到山貓身上,它低下頭去,把兔腦袋拱進小山貓軟綿綿的胸口,聽到了微弱得不行的心跳。   然後就這麼略覺心滿意足地睡了。   被兔子拔了牙的大蟒蛇,因為十分虛弱,在耗子腐臭的屍堆中睡了一夜,早上起來吞了幾根白骨,總算覺得有點力氣。於是小心翼翼地游出洞去。猛這麼一看,嚇得尾巴一卷又縮回去!   那兔閻王起了個大早正在樹洞前面撲騰呢!   地上還剩著前夜被小山貓咬死的黑烏鴉的屍體,兔閻王一隻爪子摁著它,一隻爪子啪啦啪啦——大蟒蛇觀察了半天,才發現它正在給烏鴉屍體拔毛。   拔成了青白青白一隻純肉屍,黑毛就把處理好的食物扔到小山貓嘴邊。   奈何側趴著死屍一般一動不動的小山貓,垂著頭,對送到嘴邊的肉,仍是沒有半分反應。   大蟒蛇汗涔涔地看著那隻黑毛兔子,貌似是火大了,摁著山貓腦袋就往烏鴉的肉屁股上按!   小山貓被按得臉部扁平,咧開的三瓣嘴裡露出小小一顆獠牙,在烏鴉的屁股肉上,隨著黑毛推拉的動作割來割去,劃出幾條凹痕。   它蛇爺爺的,大蟒蛇覺得這兔子不僅攻擊力不正常,連腦子也不正常。哆哆嗦嗦的,它又縮回了洞裡。   傍晚的時候,黑毛放棄了蹂躪黑烏鴉屍體的行為,也終於放過了小山貓被壓得扁塌塌的臉。   它在遠處刨了個坑,將黑烏鴉已經發臭的屍體埋了進去。然後倒回來,守著小山貓癱軟的身體發了會兒呆。   然後——好似終於覺得肚子餓,果斷地丟下小山貓,覓食去了。   大蟒蛇戰戰兢兢從草叢中冒了個頭,本準備抓緊時間溜掉,滑過樹洞時,突然又起了好奇心,想看看那隻山貓是怎麼了——當然,被兔閻王踩怕了,它是不敢咬的。   誰知道剛鑽了個頭入樹洞,突然尾巴後頭傳來劇痛!   不知道什麼時候躥回來,抑或根本就沒跑遠的兔爺,狠狠一口咬在了它的尾巴上!咔嚓一下就斷了它整截尾巴尖!然後一扭頭將它拖了出來,咬著它斷了口的尾巴,狠狠就往一旁大樹上摔!   大蛇被掄著圓圈砰砰撞了好幾下樹,腦漿子都快被撞出來了,啪嘰就又被甩進了山耗子屍洞裡。   這次它學乖了,老老實實又縮了整整兩日,到了第三天的凌晨,覺得又長了點力氣,長了點膽子,拖著禿了尖的尾巴,偷偷摸摸又要出洞。   這次給直接驚得昂起腦袋立在洞口,呆若木蛇。   彼時朝陽陽光溫潤,樹林子裡帶著朦朧霧氣,像場虛虛實實的夢境。那,那那那黑毛的兔閻王,翹著尾巴蹲在樹洞前,正摁著死屍一般毫無動靜的小山貓,在那裡啪啪啪啪——   蟒蛇受驚過大,咯一聲噎過去了。   黑毛奸了一整日的屍,到了晚上自己都覺得索然無味,軟綿綿地從小山貓身上摔下來,它貢獻過多,終於「精」疲力盡了。   這次連那隻蠢蟒蛇悉悉索索從樹洞旁邊溜走,它都沒力氣理。光躺在山貓旁邊,看著這死氣沉沉的小蠢貨被自己一整日辛勤勞動生生灌大的小圓肚子,發呆。   休息了許久,它慢騰騰地翻身起來,將小山貓一點一點拖進樹洞裡,把那小腦袋刨到自己肚子下頭。這無憂無慮的兔爺,終於察覺到了一些些兔生的無奈——耐操的貓媳婦兒要是再這麼不給反應,那操起來就太無趣了。   明天要再不醒,就埋了算了。它果斷地想,低頭將小山貓一腦袋的亂毛給舔平,它大腿一掄架在山貓身上。   第二天早上剛埋了一半,小山貓抖擻抖擻身上的泥巴渣,十分茫然地從坑底站了起來。   它昂著腦袋對著坑上頭的黑毛,無辜地小小聲嗚了一聲。   黑毛——飛起一腳踹在它屁股上,轉身躥走。   小山貓茫然,並且屁顛屁顛,跟在它屁股後面窮追不捨。虎妖的障眼法已消除,森林天大地大,任它們奔跑撒潑。兩隻動物一前一後,絲毫不停歇,到傍晚的時候,黑毛停下腳步,昂頭四處望了一望,突然瞧見熟悉的風景。   春天已遠,盛夏一腳踏入了大山。遠處山溪之旁,田野如畫,村民耕作繁忙,而沿著村中的石板路朝上,那正是它熟悉的山。   黑毛十分喜樂地原地蹦跶了好幾下,順道又洩憤地踹了山貓兩腳,帶著委屈得嗚嗚叫的小山貓,鬼鬼祟祟進了村——偷紅苕!   當夜就叼著一根大紅苕,後面跟著叼了一隻蘆花大母雞的小山貓,樂顛樂顛回了半山的兔窩。   黑毛手腳利落地把荒廢了好幾月的兔窩打理乾淨,從胸口拔了些毛下來,鋪得軟軟的。還沒開始啃紅苕,小山貓一邊舔著嘴邊的血一邊鑽進來了。   黑毛一腳把它踹出去——然後自己跟著它滾出去,摁在兔爺御用的大石頭旁邊,提槍上貓!   一邊馳騁衝刺,一邊滿心爽利,它兔奶奶的,終於回來了!帶著媳婦兒回來了!   自此又過上了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兔爺生活。白天在洞裡摟著山貓睡大覺,晚上拖著山貓出來覓食,然後互相啪啪啪啪。   有一天正啃著祭壇上的蘋果,被許久不見的綠袍子神仙拎了起來,神仙揪著它兩隻耳朵,歪著頭把它翻來覆去研究了一番。   小山貓眼睜睜看著黑毛忽地上了半空,只能在下頭撲騰來撲騰去,要拿爪子去夠它那短毛尾巴。   黑毛懶洋洋地也不掙扎,對著神仙湊上來的臉打了個哈欠。   「小畜生,你這是出去吃了什麼好東西?」神仙撥弄著它耳朵根的絨毛道,「怎麼還帶了只猞猁回來?」   黑毛低頭看了看在下頭瞎撲騰的小山貓,又打了個哈欠。   神仙鬆手把它輕輕扔回山貓那裡,小山貓一腦袋拱上來,蹭著黑毛的厚肚皮。它看不見神仙,只覺得黑毛的對面有它不太喜歡的氣息,而黑毛昂著頭打著哈欠,似乎仍在聽那虛空裡的東西說話。   「你們既然成了精,便要好自為之,潛心修行。你那小猞猁殺氣太重,若放任下去,只怕要成妖,你得好生管教,不可讓它再濫殺無辜。」   山神擺著神仙的譜,文縐縐教育了幾句,見那黑毛小畜生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死樣子,只得嘆口氣,低下頭去一把攥起它的毛耳朵,言簡意賅地說,「讓它少吃肉!」   黑毛不耐煩地擺擺耳朵,這回是懂了。   雖然是懂了,但是鑑於這是只大大咧咧並且沒心沒肺的兔爺,它也懶得嚴格管教它那白撿的貓媳婦,少吃肉的意思——便是一天只吃一頓肉吧!   如此,它每天只放小山貓出去覓一次食,帶回來的不管是肥肥的小野山羊還是瘦巴巴的老麻雀,總之吃完就算,絕無二次,舔乾淨血便要被它摁住啪啪啪啪。   小山貓傻不愣登,吃多了不覺漲,吃少了也不餓,被它摁住,便老老實實地嗚嗚嗯嗯,然後老老實實地爬到它身上啪啪啪啪。年少不知節制,每次都捅得自己囊中空蕩,或者被忍無可忍的黑毛一巴掌扇暈——自然就沒力氣和心思再去覓食了。   這小日子過起來要多輕鬆快活有多輕鬆快活,春去秋來,秋去春又來,兔爺活得是瀟灑恣意,唯一令它不太爽快的事情,是小山貓一天比一天大了。   其實自從成了精,這小蠢貨的生長速度已經慢了許多許多,雖然仍舊不是成年山貓的相貌,但多長了兩年光景,還是不可抑制有了兩個黑毛疊起來那麼高。   黑毛倒沒覺得它那大個子有什麼壓迫力,反正仍舊是一惹它不高興就被它踹得縮在樹底下嗚嗚直叫。但是,一到晚上啪啪啪的時候,那壓迫就……   黑毛被碩大的陰影攏在肚皮下面,一邊被大棒子捅得腦袋不停地通通撞樹,一邊嘶嘶地憤怒叫著,企圖掄起大腿蹬那小蠢貨一腳。   小山貓以為它被捅得不夠爽快——以前黑毛嫌它動得不夠大力時,也這麼不耐煩地踹它——於是誠惶誠恐地將黑毛翻過來,搬得離樹遠了些,摁著它軟綿綿的肚皮,下死勁捅進去!碾著通道盡頭頂頂頂頂!   黑毛五臟六腑都快被它攪成漿糊,一口氣抽不上來,垂死掙扎地扇了它一巴掌,就這麼暈過去了。   半夜被小山貓粗糙的舌頭舔醒,飛起就是一腳,「嗷嗚!」   被莫名其妙一腳踹中大棍棍的小山貓慘叫一聲縮到角落裡瑟瑟發抖,委屈得蜷成一團,眼淚啪啦啪啦就下來了。   蜷成一團也是那麼大一隻,看著就心煩,兔爺想到自己前幾月被它撐塌的兔子窩,就覺得怒火燒心,撲上去一個迴旋踢又一個迴旋踢又一個迴旋踢,踹得山貓暈頭轉向。   無緣無故就挨踹的小山貓,因為大棍棍還持續地劇痛,捂著臉的兩隻爪子猛地放開,赤紅著眼睛咆哮了一聲,騰地起了殺氣!   黑毛的反應是又一腳狠狠飛上去!   「咚——啪嘰!」   被踹中鼻子橫飛出去,撞到大樹又啪嘰摔下來的小山貓,瞬間殺氣全無,委委屈屈地縮成一團,痛得連哭都要哭不出來了。   黑毛得意洋洋,揚長而去——因為屁股上的洞合不攏,所以大岔著後腿,一瘸一拐。   綠袍子的神仙翹著腳趴在大石頭上看熱鬧,只得出了一個結論,「喲,兩敗俱傷。」   22 黑毛小畜生的番外5   黑毛這種霸道的畜生,從來只有它傷人家,哪又人家傷它。對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種行為,是十分地反感。因此第二天開始就實行了霸王規矩,只准它上小山貓,不准小山貓上它。   小山貓如遭五雷轟頂,日月顛倒,天崩地裂,嗷嗷嗚嗚哭得嗓子都啞了,扒拉著黑毛的一條大腿就不放開,往上面哼哼唧唧地磨牙——不敢咬。   黑毛無情地一腳蹬開它,任由它繞著圈圍著自己賣萌賣委屈,絲毫不為所動。強迫小山貓平趴在地上,騎在它背上馳騁一番,便屁股一甩,踏著月色下山,預備進村去偷紅苕。   含著眼淚的小山貓一路戀戀不捨地嗅著它屁股,滴溜溜跟著下山去了。   進村直奔紅苕最香甜、小母雞最肥美的鄒大媽院子裡去,如果運氣好,還能在熄了火的灶裡翻出一兩個烤熟的紅苕。   黑毛一腦袋拱進微微熱的灶裡刨紅苕,小山貓就在後頭添亂地蹭著舔它屁股,然後十分艱難地趴在灶台壁上,準備就著這個姿勢拎棍入洞。   黑毛沒回頭,從灶裡頭一根木炭刨出去,正中小山貓左眼,小山貓淒厲地嗷嗚了一聲,腫著金燦燦的眼睛,縮在灶台旁邊沒動作了。   它捂著眼睛偷瞄了黑毛好一會兒,見對方老模樣不為所動,光顧著自己刨紅苕。十分委屈,於是嗚嚥了一聲,心灰意冷地鑽出去門去翻雞窩。   不一會兒便聽見外頭一陣子雞飛蛋打,老母雞咯咯咯,小母雞嘰嘰嘰,亂成一團。   然後是人類大媽粗獷的咆哮,「你媽賣批的野貓兒,又來偷老娘的雞!」   黑毛叼著半截烤焦的紅苕躥出去,正見鄒大媽一掃帚拍在了小山貓的後腿上——小山貓腫著一隻眼睛,又被嘴裡扇著翅膀的小母雞擋住,沒能提防到。   小山貓慘叫一聲吐出了小母雞,瘸著後腿歪歪斜斜往後退了幾步,腳下隱約帶血,因為混亂和痛楚,眼睛騰地就紅了,全身的花毛轟然一炸,背心竟有黑氣滲出。   鄒大媽——因為天黑,也沒瞧出什麼不妥當——掄起掃帚又要打將上去。   咔一下就被咬住了掃帚柄,她十分驚疑,抽了兩下,竟然抽不開。正要扭頭叫自己老伴,突然眼前一黑!   就只見一口血淋淋的獠牙,後面是黑乎乎的喉嚨!   「呀啊……」   她下意識的慘叫聲還未完全出聲,眼前又一花,「咚!」   什麼東西從她面前飛了出去,龐大的身軀像是一隻成年老虎,然而那大東西卻被另一隻小小的黑影撞出了她的院子,撲通滾落在院外的泥巴地上!   鄒大媽仰面朝天坐在地上,發了老半天的呆,才戰戰兢兢地抓著掃帚出門去看。   泥巴地上空空蕩蕩,光有一串被拖動的小小痕跡,通往遠處的田地裡。   黑毛拽著縮小回去的小山貓經了苞谷地和甘蔗地,在山腳下的山溪旁邊停下,摁著它結結實實地揍了一場。   小山貓——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痛得狠了,也不敢咬回去,只是拚死地掙扎,然而還是被毫不留情地在屁股上狠抽狠打,毛都被縟凸了,兩邊屁股腫得老高,擠得連中間的洞都看不到。   黑毛打累了,才從它身上跳下來。而小山貓趴在那裡,滿身都是在田地裡滾的泥巴,茫然而委屈地看著黑毛,滿臉的毛都是濕漉漉的,金燦燦的眼睛又紅了——這次是哭紅的。   然後它嗚嚥了一聲,搖晃著翻身站起來,瘸著那隻被打傷的後腿,一拐一拐地跑了。   黑毛沒去管它,自顧自回了半山、被小山貓撐塌之後新挖的兔子窩。蜷成一團,非常煩躁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鳥語花香,清晨的露珠墜在洞口的草葉上,遊人還未上山,山神廟附近一片空曠。沒見小山貓的影子。   黑毛從祭壇上揀了一個大李子,回了洞卻沒心情吃,蜷在洞裡的兔子和山貓毛上,迷迷糊糊又睡了起來。   這一睡就到傍晚,直到山神廟前擺攤的黑大個在它的兔爺御用大石頭上做完春夢,收拾東西下山了,它才懶懶地從洞裡探了個頭。   也做了春夢的神仙一臉饜足,斜躺在大石頭上,軟綿綿地揉它的耳朵,「小畜生,你那小姘頭哪兒去了?」   黑毛打了個哈欠,擺了擺耳朵表示不知道,又鑽回洞裡睡覺去了。   連著睡了兩日,還是沒見小山貓的身影。兔爺感覺前所未有的煩躁,比被大棍棍翻來覆去地捅兩日都還煩躁得多。   火氣攢到了一定份上,連啃個蘋果都塞牙縫!黑毛一掄腳把蘋果踹下了山路,屁股一甩,漫山遍野地找起那花毛的小蠢貨來——找到之後狠狠揍一頓!   循著味道找來找去,終於在山頂的舊山貓窩裡發現了那離家出走的花毛蠢貨。時隔兩三年,母山貓早就搬了,那些山貓兄弟姐妹也各自散了,洞裡結了幾層蛛網,而小山貓就趴在破蛛網裡一動不動,幾日頹廢,瘦得背脊骨都突出來了。   黑毛上去老模樣踹了它一腳,小山貓慢慢地回過頭,緊閉著的金色眼睛開合了一下,並未流露出多少驚喜,死氣沉沉地又把腦袋縮回去。蜷成一團背對著它。   它後腿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是前幾日的血塊還凝在上頭,黑乎乎地發著臭。   黑毛連踹了它幾腳都沒動靜,火氣一上來,一甩屁股就走了——從來只有別人伺候它兔爺,還沒聽過兔爺哄貓的!   林子裡跑了沒多久,又想起幾年前在山谷裡那會兒,那小蠢貨跟虎妖打了一架之後死屍一般一動不動好幾天的樣子。   黑毛滿肚子煩躁。   早知道撿個貓媳婦這麼麻煩,當初就不該貪爽利!   它氣急敗壞,掉頭重新往回奔。臨奔到了廢棄山貓窩前時,模模糊糊好像看見洞口有個花毛影子閃了一閃,像是那小蠢貨正立在洞口望它。   然而等它奔到了洞裡,那花毛小蠢貨又死回原位,毛髮雜亂的後背對著它,一動不動了。   黑毛忍著一肚子火氣,湊上去,低頭舔了舔它帶血塊的後腿。   小山貓哆嗦了一下,然後又竭力把自己縮成一團。   黑毛耐著性子舔它,一點一點,終於把它那身體舔開了,然後又細細密密舔它肚子上糾結成塊、亂得不行的毛髮。   小山貓終於忍不住嗚嚥了一聲,攏起兩隻爪子抱住黑毛的腦袋。黑毛只覺得長耳朵上一濕,這沒用的蠢貨又哭了。   小山貓一邊哭一邊沒頭沒腦地舔它的兔臉,覺得這黑毛的混蛋可惡極了,從小就欺負它也就罷了,還不讓它捅最最喜歡的洞洞,不讓捅也就算了,還不讓吃小母雞,不讓吃就算了,明明受了傷的是它,最後挨打的還是它……   它委屈地哭著哭著,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在哽咽的間隙,突然發出了不似山貓叫的聲音,那聲音稚氣又有些微微沙啞,明顯是個大齡的人類少年的聲氣了,「嗚……混蛋……你混蛋……」   挨了罵的黑毛耳朵轉了一下,褐色眼睛危險地一眯,正要掄爪子收拾它,然而十分難得地停下來考慮了一番,覺得如果一爪子撓上去,對方又要委屈成那副死樣子。   終究還是沒動爪。   小山貓蹭著它嗚嗚地哭了一陣,像是終於哭清醒了些,淚眼婆娑地爬起來,就要去拱它屁股。   察覺到危險的黑毛,正要抬腳踹飛它,然而又想到它那死樣子……   一失足成千古恨,兔爺雖然沒聽過這句俗語,但已經深刻領悟到了這話裡的精髓——被捅得腦袋咚咚地撞著洞壁,五臟六腑擠成一團,屁股火辣辣得幾乎要沒了知覺,它一邊有心無力地在小山貓腦袋頂上扇了一爪子,一邊有氣無力地嘶吼了一聲,褐色眼珠子一翻,又暈了過去。   小山貓攢了好幾天的份,一鼓作氣從日落做到日落,把黑毛那毛茸茸的肚子也給灌出了個鼓鼓的小山包。黑毛在山裡橫行霸道這麼多年,難得吃一次這麼大的虧,被捅得神志不清,半死不活,死去活不來。直到小山貓將它背在背上滴溜溜回了半山的兔子窩,都還是昏睡不醒。   神仙托著下巴看著小山貓把它馱回來,只得出了一個結論,「嘖,縱慾傷身。」   那天晚上山神廟前擺攤的黑大個,無辜被牽連,十分茫然和委屈地背著竹攤子,早早地被趕下了山。   眨眼春去秋來,秋去春又來,兔子洞前的草葉綠了又枯,枯了又綠,小山貓還是天天被欺負得嗚嗚叫,兔爺暈過去又醒過來,清醒的時候日夜磨爪,琢磨著要把那小蠢貨的棒子給削一層。   這一晚黑大個又來睡在大石頭上做春夢,黑毛毫不避諱地拖著小山貓出洞,摁在旁邊也是一陣啪啪啪啪。突然就聽得砰一聲重響!   那黑大個時隔多年,又栽到地上去了。   黑毛帶著媳婦趴在旁邊瞧熱鬧,卻見那黑大個一臉慌亂——但更多的是悲傷——爬起來,扒著石頭大吼,「山神!山神!」   林子裡靜靜悄悄,那神仙半點影子沒見。   黑大個又徒然地喊了一陣,蹲在大石頭前沉默地發了會兒抖,爬起來收拾了竹攤子,一步一回頭地下了山。   隨著他的離開,綠袍子的神仙身影緩緩現出在了大石頭上,沉默地看著他離開的方向。   黑毛跳出去,拉扯著神仙的袍子啃了一口。   神仙低頭撫了撫它的腦袋,又抬頭看了看遠處茫然地看著黑毛啃空氣的小山貓,他嘆了口氣,神情悲憫地說,「你們還是……」   卻又頓了頓,生生地止住了話音,光是輕輕地又刨了刨黑毛的耳朵。   他轉頭看著大山深處,月夜的陰影籠罩了他,透出一股子蕭瑟的寒冷,「……生死有命,」他嘆息著說,「你們好自為之,但求逃過此劫罷……」   黑毛小畜生——就算偶爾對他那蠢笨的貓媳婦心軟那麼一下下,也仍舊是個沒心沒肺天沒塌下來就屁都不管的玩意兒——才懶得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什麼此劫彼劫,都是古人的玩意兒,它是一隻年輕向上的現代兔,聽球不懂!仍然是每日裡帶著小山貓漫山遍野地瘋玩。   它神經粗獷,並未察覺到那之後山裡的些許變化。譬如來遊玩的遊客,漸漸地多到了要分批限行的地步,努力地拍照,唯恐再也拍不到;譬如時不時要來一些組團的專家,在林子裡四處轉悠,這裡采點標本,那裡剝一塊樹皮;譬如山下村子裡居住的村民越來越少,房子一點一點變空,地裡的莊稼也越來越少……   它倒只察覺到了一點:黑大個再也沒在山神廟前擺攤,前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有時候幾乎隔幾月才一次,並且風塵僕僕,每次回來,都是趁深夜而來,默默地在祭壇上擺上一些貢品,然後去小矮廟前抱著神仙的石像發呆——卻再也不在大石頭上睡了。   不過這些都不干它事,黑毛小畜生依舊生活地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就像鄒大媽每晚來打掃衛生時脖子上掛了只花花綠綠的小扁盒子唱到:這世界有太多不如意,但你的生活還是要繼續,太陽每天依舊要升起……   那一日的太陽依舊升起,朦朧的光芒漸漸籠罩山林,黑毛在溫潤的陽光中探出頭,卻看到竹林中一場颯颯的竹葉雨。紛飛的竹葉在空中盤旋如翠綠的蝶,墜落地面復又升起,瑟瑟地揮灑著似永不停息。   巨大的陰影籠罩了它,它仰頭看見神仙的翠綠袍子,遮擋了它視野裡整個天幕,神仙浮在半空中一言不發。然後緩緩地,低頭看向它。   它在昏暗中,莫名地辨清了神仙的口形:小畜生……   那神情痛楚而悲憫的神仙,眼中恍然滴落一滴晶瑩淚珠——沉重地墜下,砸在它腳下。   小畜生,還不快走……   轟——!!   劇烈的震顫響徹了整座山林,遠處連綿不絕的山脈傳來此起彼伏的迴響,天地之間陡然震顫。而聲音,那轟隆的,令整座大山顫抖悲泣的聲音,漸漸地近了——   轟——!嘩——!轟——!   神仙迎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張開雙臂,翠綠的袍子在驟然凌冽的颶風中鼓動,激烈得撲撲作響。黑毛在天地搖晃中艱難地摳抓著腳下地面,卻見小山貓翻滾著從洞中,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拖了出來,撲通撞到它身上。   兩隻動物跌撞著滾作一團,隨著地上紛飛盤旋的竹葉雨咕嚕嚕滾出好遠,黑毛在混亂中掙扎望向那巨大聲波傳來的方向——山腳下,昨日還翠綠縈繞的世界,一片蒼茫白浪!   那雪白的浪花,像是吞噬天地的魔域,吞沒了田野山溪,沿著山路,一路洶湧而上,看不到源頭,也料不到盡頭!   神仙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嘯,綠袍一揮,耀眼的光輝出現在了他的掌心,他攤開雙手拉開了一面籠罩整座山頭的翠綠屏障——仰面而來的滔天大浪重重地擊上了屏障!因受到阻隔而向後翻騰,然後再次洶湧地衝撞而來!   在這抵抗的間隙中,天空陡然一黑,數不盡的鳥雀飛蟲自林中似龍捲風一般翻捲而出,匯作一股黑影,驚叫嘶鳴著朝遠方而去。而那些在樹洞裡,在地穴中,在低矮的草叢中,在幽深的樹林中,數不盡的爬蟲走獸,傾巢而出,沒頭腦地朝著各個方向,慌亂地疾走奔逃,紛雜的腳步將林中厚厚的落葉碾成碎泥——在樹幹上撞死的,摔下山崖的,被踩踏而死的屍體,不計其數。   一股黑氣,隨著那些不斷嗖嗖遠去的雀鳥,從大山的深處蔓延而出,沉默了千百年的大山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嘆息,像陡然張開了無形的大口,吐出了陰冷的死亡之息——   舉高雙手的神仙驀地發出了一聲痛楚的嘶吼,耀眼的光芒從他胸口炸出,殷紅的血液四濺,噼噼啪啪骨節盡裂的脆響隱沒在了大山震顫的嘆息裡——他身前翠綠的屏障被雪白大浪再次沖襲,轟然碎裂!大浪一卷,將神仙破碎的身影一口吞噬!   幾乎是眨眼之間,這座歷經洪荒蒼茫的古老大山,數不盡的喜怒哀樂,生靈萬物,被滔天的大浪,統統淹沒……   嘩——!!轟——!!   ……   黑毛在不絕入耳的拍擊聲中,艱難地睜開眼睛。   溫潤的光芒陡然入眼,它昏花了頭腦,用了很大勁,才終於恢復了些許清醒。   那是那樣溫暖的陽光,一如往昔。   它在溫暖中,艱難地抬起頭,努力地看向四周。像是在一條波濤平靜的大河上,四周是溫和拍擊而來的昏黑的水流,正在嘩嘩地流淌向看不見盡頭的遠方。而它自己正緊緊地趴在一棵粗大的浮木上,之所以說緊緊,是因為它背後壓著一具沉重的身體。   個子比它大出好幾倍的小山貓,用四隻爪子死死地摳抓住浮木,將它緊緊地壓制在了木頭與自己的胸口間,只餘出個呼氣的腦袋。   小山貓歪斜著頭,顯然暈死得比它還要厲害,然而摳著木頭的爪子絲毫未曾放鬆——指甲上凝著濕潤的血塊,它是生生將自己的爪子嵌進了木頭裡。   黑毛竭力掙紮了許久,才終於從它身下鑽出來,眼看著小山貓半邊身體還泡在水下,它搖晃著蹲在粗大的浮木上頭,拍了拍山貓的臉蛋。   幾乎將那半邊小臉都要拍腫了,小山貓才勉強開了一下眼,失去光澤的眼睛定在了它那張兔臉上一會兒,又軟軟地閉上了。   黑毛有些急了,跳到它背上企圖把它的兩條後腿從水裡刨出來,小山貓卻突然張口,哇地嘔了一口血!   黑毛瞪大了眼跳開一步,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它遲疑著將腦袋挨過去,輕輕地,舔開小山貓腰背上一撮濕潤的黑毛——   那黑色是血染的,在那個猙獰得幾乎看不清哪裡是血肉的傷口中,隱隱露出一截尖尖的木頭頂……   這樹幹上有一支尖銳的斷枝,由腹到背,穿透了小山貓的身體。   而它在意識不清中仍舊牢牢地摳抓著樹幹,將黑毛護在它身下,並且更緊地貼近樹幹,防止自己暈厥後黑毛掉出去。   從來沒有感覺過害怕的滋味的黑毛小畜生,終於兔生第一次地,瑟瑟地發起抖來。   23 黑毛小畜生的番外6   它想將小山貓從那斷枝上剝出來,剛剛把爪子探入小山貓腰下託了一下,就那濕冷的身體劇烈抖了一下,血從小山貓微開的嘴角緩緩流了出來。   黑毛慌亂地又往小山貓臉上拍了一巴掌,想讓它別再流血了,然而當然地只起到了反效果,更多的血淌出來,膩膩地粘在樹幹上。   黑毛低頭去舔了舔小山貓結著血塊的臉蛋,這只曾將狼精狐狸精熊精踩到嗷嗷吐血的戰無不勝的小畜生,在嘗到這腥腐而絕望的味道時,第一次有了嘔吐的衝動。   它伏下身去,茫然無措地看著四周白花花的水面,望不見盡頭。   呆了一會兒,它將小山貓毫無知覺的小腦袋,刨到自己的肚子下頭,輕輕地用前爪摟住。   它在那樣溫潤的陽光下,覺得徹骨的寒冷,而浮木隨著波浪一下一下地搖晃,令它頭腦昏沉,最終渾身疲力地,頭一點一點低下去。   「嘩啦——!轟!」   不知道昏沉了多久,越來越近的水聲轟鳴驚醒了它。它恍惚間抬起頭,看見遠處瑩白的水平線——   已是深夜,月亮漂浮在水天交接的地方,映出一片水波盈盈金光燦燦。就像山貓含著水的眼睛。   它發起呆來,下意識地就低頭去舔了舔小山貓緊閉著的眼睛,想將那只會動的金燦燦的眸子舔出來。   爾後那水平線越來越近,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吞噬了知覺,它在昏沉中隨著水波的洶湧而搖搖晃晃,然後在浮木躍過大瀑布邊緣的一剎那,瞧見下面夢境一般的萬丈煙波,才恍若雷擊一般察覺到了死亡的來臨……   來得那樣輕靈而夢幻,像不用醒來的美夢。   在無限下墜的前一刻,它死死地摟住了小山貓。去天堂也是要帶媳婦的嘛。   「嘩——!轟——!」   ……   黑毛在冰冷的石上醒來,清晨的霧氣朦朧,微弱的陽光照不透。他睜眼看到遠處一片金色爛漫的花海,他抽筋一般動了一下左手,然後有些疑惑地舉到眼前來——那是跟綠袍子神仙一樣修長的五根指頭。   他蜷起身體,曲起變得頎長的腿,艱難起身,低頭看向自己懷裡緊緊摟著的山貓。   小山貓死寂地攤在他懷裡,胸口的斷枝已經隨著半空墜水的混亂或者途中的漂泊而脫離開來,只剩一攤模糊得看不清血肉的傷口。而他的右手還按在那傷口旁邊,一些紫色的半透明絲線纏繞在他的手掌和傷口周圍。   他疑惑而遲疑地微微移開手,便聽見啪啪波波的碎裂聲,那些透明絲線驀地化了飛煙四散,而小山貓無意識地抽搐一下,腹部的傷口像被抽離了阻隔,緩緩地淌出鮮血與一些碎肉塊。   黑毛急忙又把手捂上去,然而這次絲毫不見半點動靜,血仍是汩汩地從那洞穿傷口裡淌出來。他慌亂起來,摟緊小山貓徒然地四顧。突然聽見頭頂上方傳來一個尖銳而驚訝的聲音,說著山神廟前遊客常說的山外話——   「哎喲呀,你不是兔子精嗎?怎麼會撿一隻山貓的呀?你膽子不要太大的呀!」   他抬起頭去,枝頭上坐著一個貓眼的少年,裹著一身跟小山貓的花色很近的羽毛大衣,蹬著一雙純白的長靴,嘴角帶著血——手上正拿著一隻啃了一半的山耗子。   黑毛警覺地看著他,並且把小山貓更緊地往懷裡護了護。   貓眼少年毫不認生地從樹上跳下來,撲通落地,圍著他們轉了兩圈,一捶掌判斷說,「這山貓快死了呀!」   黑毛看出他沒殺意,並且覺得他比自己家這只還蠢,遂沒理他,光低頭用舌頭舔了舔山貓胸口的傷,把舔進嘴裡腥腐的血塊吐到一邊。   「哎,」貓眼少年多管閒事地又一捶掌,「你這得治呀!我幫你們找麻二哥吧,他最聰明啦,他知道怎麼辦!」一躍身化作一團小黑影,原來是只半大的花毛貓頭鷹,撲騰翅膀順風去了。   小貓頭鷹帶著它磨磨蹭蹭的麻二哥地趕過來的時候,黑毛剛刨完坑。   他化成人形的手仍舊生著尖銳的指甲,但是持續大力地刨挖還是磨凸了全部的指頭,並且鮮血淋漓。   然後他將自己懷裡悄無聲息的小山貓推進去,貫徹了自己一貫的理念——媳婦沒用了就刨坑埋了。   但是趴在坑上頭看了一會兒,他自己也跨進去躺下了,蜷著身體把小山貓摟住——這沒用的小蠢貨這麼黏他,死了要是沒看見他,肯定又要嗷嗷嗚嗚地亂哭。   他閉上眼聞到了泥土的清香,像幼時餓得瘦骨伶仃時第一次探頭爬出了兔子窩。他沒有感覺到一絲死亡的悲傷,他自認為是沒心沒肺的兔爺嘛。   他低頭吻了吻小山貓耳朵上那搓軟毛,然後將它腦袋摁在自己肚皮上。   然後就這麼默默地等死。   只等來坑上頭「嘁」地一聲,有個略微沙啞的聲音說,「老子當是什麼,原來是隻兔子!你這兒刨坑棄屍會污染環境知道麼?你知道什麼叫『污染環境』不?」   黑毛老不耐煩地又仰起頭,瞧見貓眼少年肩上站著的一隻小小的東西——那是只小巧玲瓏的麻雀。   那麻二哥一隻爪子金雀獨立地站在貓頭鷹肩上,另一隻爪子掐著一根沒點的香菸湊到嘴殼子邊。   貓眼少年羞澀而崇拜地作旁白說,「麻二哥在城裡待過,什麼新詞兒都知道。」   那麻二哥一扇翅膀落到地上,身影一閃化出一位圓眼珠單眼皮的瘦高青年,一隻手掐著煙,大咧咧地往小山貓身上探了探,果斷說,「沒救了。」   黑毛啪地一巴掌搧開了他的手。   「喝喲!」那麻二哥看著手背爪印一瞪眼,「你這兔子還挺凶!得了,愛怎樣怎樣,老子不管了。」   貓眼少年把他拽住,「麻二哥,你別這樣呀,你不是要修仙嘛,要積德的呀。」   「都成這死樣兒了,積什麼德?」麻二哥兩根指頭夾著煙一攤手說。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麼,有些玩味兒地想了一會兒,走回來說,「喂,兔子,老子知道有一個辦法可以救它,但你得付出代價。而且以後你們每天都得幫老子……」   話沒說完,眼前一花,天地顛倒,竟然不知怎的就被人一腳踹到了地上。他愕然睜大眼,倒轉的視野裡那黑衣的男人一腳踩在他喉嚨口,兩隻血淋淋的指頭夾著那隻搶來的香菸,一臉做起壞事來得心應手的惡霸模樣,「少廢話!快說!」   那見多識廣的麻二哥愣在那裡,隨即便惱羞成怒地掙紮起來,聲音嗆咳,「你!你……王八兔子!老子不說又怎樣!」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兔閻王手一拽,把旁邊驚呆的貓眼少年掐著脖子拽進懷裡,那是十分的義正言辭——「不說就操了你媳婦兒!」   「……」見多識廣的麻二哥徹底呆住了,愣了一會兒說,「……他不是我媳婦兒。」   貓眼少年哇地哭出來了,「你明明答應媽咪照顧我的!嗚嗚嗚……」   ……   小山貓在迷濛的混沌中聞見鮮血的氣味兒,下意識地伸舌頭舔了一舔,滿嘴都是它喜歡的新鮮甘甜的味道。   它滿足地嗚嚥了一聲,閉著眼無意識地、吃力地繼續舔舐起來,舌尖觸到新鮮的肉塊,卻沒有力氣咬進嘴裡。   眼睛上熱了一熱,像是被人親了一下,接著嘴巴被捏開,撕得小小的肉塊被塞進它嘴裡。   求生的慾望令它竭盡全力地一點一點地緩慢地咬著,然後艱難地嚥下去,滿足地咂了咂嘴,下一塊又喂進來了。   一點一點地吃了好久,身體一點一點地暖起來,麻木了的知覺重回,這才感覺到肚子上的痛楚。那麼痛,就像被黑毛大畜生狠狠地踹過。   混蛋……你混蛋……它迷迷糊糊地想著,委屈地淌了一滴眼淚。   臉上又熱了熱,從眼角淌出來的水珠被溫柔地舔掉了。   它無意識地晃了晃爪子,斷裂的指甲勾到近在咫尺的一塊布料,就掛在上面不動了。身體裡一片溫熱,像有什麼東西在周身緩緩地流淌,它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好像天沒亮,四周都是一片黑。   它掙了掙腦袋,從桎梏裡略微抬起頭,這才發現是被蓋在一堆芭蕉葉下頭,密密麻麻的,差點被捂死。   它迷茫地四處看了看,發現這是個石頭砌的簡陋小石屋,屋外頭一片絢爛陽光,綠草蔥榮。   它軟綿綿地伸爪子想去摸索光的方向,然後光線就被攔住了,一個穿著黑色長衣的人類,右手抓著一隻山耗子,弓腰走了進來。   它警覺地往後縮了縮,那男人也愣住了,然後快步走過來,一隻手掐著它後頸皮一把把它拎起來摟進懷裡,沙啞著聲問,「小蠢貨,醒了?」   小山貓昂著腦袋呆呆地看了他老一會兒,艱難地伸長脖子舔了舔他的臉,舔到熟悉的兔子味兒,這才確認了他是誰似的,撒嬌地嗚咽一聲,把腦袋塞進他懷裡。   然後它猛地抬起頭——熟悉的兔子味兒!   它在意識模糊中吃到的那些……   它瞪大金燦燦的眼睛,猛然間慌亂起來,伸著無力的爪子、軟綿綿地去扒黑毛空蕩蕩的左邊袖子,牙齒咬著衣服撕開,然後就看到結了血疤的——失了整隻左臂,斷口參差不齊的肩膀。   它呆在那裡,驀地發出一聲淒厲的嘶叫聲,眼睛瞬間變得赤紅!   剛要拿腦袋去撞石頭就被黑毛一隻手拽著拎回來了,屁股上啪地挨了一巴掌,「小蠢貨,發什麼瘋?!」   小山貓在他懷裡竭力掙紮著,整個腦子都轟隆作響,它吃了它吃了它吃了——   「啪!」又一巴掌打下來。   它徹底老實了,脫力地趴在黑毛懷裡一動不動,然後就簌簌地發著抖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蹭上去胡亂地舔黑毛變的扁扁的臉。   「喲,醒了?」門口有個影子說,翅膀一撲騰飛進來,是只小巧玲瓏的麻雀,「答應每天給我家鷹兒抓的耗子呢?」   黑毛隨手把那隻奄奄一息的山耗子丟過去,那麻雀便撲騰著飛過去,爪子一撈,輕而易舉就把那隻比它大了兩三倍的耗子拎起來。一邊飛一邊看不過去地作了個評價,「管管吧,都哭成這死樣兒了。」   黑毛丟個石籽兒去砸它,麻雀一扇翅膀飛遠了,聲音遠遠地在樹林裡盤旋,「你媽的王八兔子,別以為老子打不過你!」   黑毛趕走了它,才低頭去不耐煩地扯了扯山貓耳朵上那搓長毛,「哭個屁,煩死了。再哭我踹你了。」   小山貓嗚嚥著撓了他軟綿綿的一爪子。   黑毛拉開大衣把它摟進去。   鬱鬱蔥蔥的草木在洞外蔓延,森林一直延伸向盡頭湛藍的天際——陽光下一馬平川,正是江南六月草長鶯飛的好時節。   黑毛小畜生的番外,戛然而止。   如果還要後續。   幾個月後。   小石屋啪啪啪啪的聲音不絕入耳,男人沙啞的呻吟聲倒是時斷時續。   「啊……啊……你……蠢貨……輕點……啊!啊……」   被伏在身上的半大山貓急躁而興奮的舔著臉,連著被捅了快一整夜的男人無力地用單手摳抓著身下被汗水和濁液染濕的黑衣,被頂得腦袋一下一下地撞著石頭壁,兩條長腿脫力地垂在山貓腿邊,隨著對方衝擊的動作而微微顫抖。   他終於受不了地大罵了一聲「滾!」,就要抬腿踹開山貓。   「嗷嗚!」眼見著要吃不到小山貓逼急了地吼了一聲,眼睛刷得變了火紅,幾乎是剎那間蛻變出了壯如老虎的成年身形!還插在紅腫洞口裡的棍棍猛然漲大!啄木鳥鑿木頭一般突突突地撞擊起來!   「啊啊啊——!你,你出去!啊!啊!你……你這該死的……蠢貨!嗚啊……啊!啊!啊……」   滿耳是自己堪稱慘叫的呻吟聲,和激烈又黏膩的啪啪撞擊聲,一口氣抽不上來,男人褐色的眼珠子一翻,又暈了過去。   翌日晌午,小巧玲瓏的麻雀跳躍著飛到小石屋的門口,卻差點被裡面撕心裂肺的一聲嚎叫驚得摔到地上。   「嗷嗚——!!」   「嗚啊啊……」變回半大身形的小山貓縮在角落裡捂著棍棍和蛋蛋,哭得聲嘶力竭,「好痛……嗚嗚嗚……踹斷了嗚啊啊……」   「你給我滾!」黑衣的男人捂著屁股咆哮,「變不出人形以後都不要碰我!」   「嗚嗚嗚……混蛋……你混蛋……」小山貓哭得嗓子都啞了,又悲傷又委屈。   麻雀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這兔子又欺負家養的山貓了。奇了怪了,這山貓個大又矯健,每日殺氣騰騰地追著野豬野狼咬,怎麼就還是打不過這少了只爪子的惡霸兔子……   真他媽是只橫行霸道的兔閻王!也不知道天底下有誰能治得了它!   黑毛小畜生的番外,這次真的完。   24   山神在山上觀察畜生半月,也沒瞧出什麼端倪。倒是大河在山下嚴謹治學,苦心鑽研,這日拎了二兩菜油上山,總算是成就了那檔子事。   神仙一邊忍著沾了菜油的粗糙指節在體內深入的怪異感,一邊通紅著臉問,「你怎麼知道是用這個……」   大河同樣是滿臉通紅,額頭上豆大汗珠,忍得青筋都暴露出來。一邊埋頭努力開拓,一邊老實羞澀地說,「我……我自己試了哈……沾著這個可以按進去。」   「……」神仙的神情頓時變得十分古怪。   「不舒服啊?」大河緊張地問,好不容易探到一半的手指努力往外抽。   山神驚喘一聲,一袖子拂上他那呆笨的臉,「別出去,瓜娃子……」   「啊?那,那這樣子……」   「嗚……也別突然進來!瓜娃子!你……對,慢些……嗯……」   這場雲雨之事的開端,因為生澀,所以進行得格外緩慢。連帶著中間那些個水乳交融高潮迭起的過程,好似也極其漫長,極到最後偃旗息鼓,雙方大汗淋漓地抱作一團,竟是被折騰得一句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山神仰面朝天地躺著,大河刺棱棱的腦袋貼著他胸膛,暖暖地貼在心口的位置。他喘息著,緩緩抬臂摟住大河的脖子,望向頭頂湛藍的天幕。   他的目光穿出這片虛無的幻境,驟然跌入無盡的黑暗之中。蒼茫的天際無星無月,無慾無情,看不清半點光亮。   他恍惚著閉上眼,收縮的雙臂將大河更緊地按向自己心口。   二兩菜油只用了一次——倒不是因為一次就用光了二兩,而是神仙嫌那油味兒古怪,抵死不肯再用。   大河撓破頭皮,把所有能試的東西都試了個遍,譬如西瓜,譬如香蕉,譬如熟紅苕,譬如山藥,譬如無花果……把瓤挖出來搗成漿盛在碗裡,第二日便大碗小碗地摟著上山睡覺,獻寶似的給山神挑選。   神仙蹺著二郎腿叼著煙,皺著眉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神情是十分的嫌棄。末了他一彈菸灰,下巴一點,示意無花果漿,就跟紫禁城裡歷代大爺翻牌子的口氣一樣,「行了就這個吧。」   大河誠惶誠恐,一邊開始扒衣服給大爺上漿,一邊繼續獻寶,「我還摘了半籮筐無花果,明天帶給你吃,好不?」   山神一邊忍著呻吟一邊咬牙切齒地搖頭——吃個鏟鏟!既然選擇了這個,就是再也不準備吃這個了!   好日子過起來尤其地快,眨眼間入了冬,眨眼間又是新春,眨眼間換過了一本又一本年曆。前來遊玩的旅客絡繹不絕,村人的日子越過越紅火,接連娶進不少外村媳婦,一戶一戶地壯大了起來。   人口一多,不少大媽大嬸便想著錦上添花,繼續掃除村中單身男女。大河孤身一人,住著秀秀家那麼大一個院子,空著也是空著。再者他如今年近三十,老實穩重,瞧上去的確是個可依靠的。加之勤勞肯幹,節儉持家,想來也有不少的積蓄了。雖然他喪妻喪子,命數里不太吉利,又身有小小殘疾,但是尋個同樣有缺憾、性子溫順的山妹子配他,也是不難的。   閒話來閒話去,這天村裡一位賴大嬸便高高興興地上了門,要給大河說媒,說縣城裡有一位好妹子,正是三十歲的芳齡。之所以至今未嫁,乃是因為姑娘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痺症,有一隻手肌肉萎縮,不大方便活動。   大河當即表示婉拒,不過這位大嬸經驗老道,曾經撮合過村中三對男女,十分地鍥而不捨。進一步勸慰大河,你這個年紀老大不小,應該有個伴兒。並且更進一步揣測,你該不會是嫌棄人家妹子手腳不靈便吧?   大河慌忙搖頭,十分笨拙質樸地表達了對陌生妹子的尊敬,但是仍然婉拒見面相親。   「唉!你這娃兒,怎麼就這麼死心眼,」賴大嬸唏噓說,「秀秀走了那麼多年,不會怨恨你的!」   大河想到秀秀——更多地是想到未曾活過三歲生日的小女兒——眼眶便泛了紅,低下頭去不再言語。而賴大嬸以為他顧念舊情,不願意續房,便只能長吁短嘆著離開了。   她回去將這狀況與眾姑嬸們一說,眾人一致認為要幫助大河扭轉觀念,脫離舊日苦痛,重頭再來。於是數日後換了一位劉大媽,挽著袖子上門來,要拯救她們眼裡孤苦寂寞的大河。   大河拒絕了一次又一次,被追得怕了,索性平時都待在山上不回村,及到夜深人靜才偷偷溜回去。結果有一日正午他幫他三舅忙完了農活,正在幫忙燒飯,他三舅媽柱子似的拄在灶台邊上,開始跟他念叨,「哎,大河,上次賴嬸子跟你說那個妹子,我看著就很不錯!」   等到他端了碗盤進屋,他三舅半倚在床上,抽著煙桿子,也跟他說,「大河啊,你要是看著合適的,就娶進來吧。也不能總是一個人……」   大河悶著腦袋排碗筷,因為嘴巴笨,不知如何辯解,所以乾脆一言不發。   他以為這攻勢到此為止,誰料午後吃完飯上了山,就連打掃衛生的鄒大媽都扛著掃帚來與他嘀咕,「大河啊,你要是看不上賴嬸子說的那妹子,我給你說一個!我有個遠方表親的閨女兒,才死了老公,她一個人帶著娃兒……」   話沒說完呢,竹林子撲撲簌簌地開始颳大風,吹翻了鄒大媽的垃圾簍子。鄒大媽啊呀一聲,追著滾落的簍子跑了。   傍晚入夢,那塊十分好用的大石頭消失無蹤,山神倚在光禿禿的山神廟上,蹺著二郎腿啃一根大麻花,嘎嘣嘎嘣了許久,才懶洋洋地問他,「賴嬸子?遠方表親的閨女兒?」   「我不娶她們,」大河老老實實蹭上去說,並且試圖老模樣抱住山神的腰,「我不喜歡她們啊。」   山神往邊上躲了躲,卻沒躲開,被大河結結實實摟住了,只能挑了眉毛斜眼看他,「哦?」   大河在他頸邊蹭了蹭的臉,貼著他耳朵熱乎乎地說,「不娶她們,娶你。」然後在他臉邊做了個往上掀的動作。   神仙一愣,在意識到這是掀紅蓋頭的動作之後,耳根霎時紅了,瞪著眼睛老一會兒才狼狽地反擊說,「我是神仙,應該我娶你!不對,你……瓜娃子!你學壞了!」   這花言巧語的,可不是學壞了麼!   大河為了表示自己還是好娃兒,就把他的嘴堵住了。親親密密地堵了會兒,他低下頭把腦袋擱在山神肩上,「我不娶了,可是想去抱養一個娃兒。」   「嗯,」山神冰涼的手指摩挲著他腦後短短的發茬,「是該有個娃兒,以後好照應你。」   大河搖搖頭,湊上來又在他唇邊輕吻了一口,「不是照應我,以後我老了,他給你帶祭品。」   「哦?」山神撫著他腦後,「那你呢?」   「我在山上陪你,」大河說,「那個時候我沒得力氣下山了,我一直陪你……」   他話沒說完,就被山神揪著頭髮拉扯了頭顱,結結實實堵了嘴。神仙舔著他唇齒低低地說,「別說這些……還早,別說這些……」   大河溫熱的掌心捧住他冰涼的臉。   大河雖然愚鈍,但是因為別無所求,所以有些問題,一早地就開始思索起來了。他強迫自己去明白那個山神一早就教給他的道理——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這是逃不過的。他這輩子短短幾十年,便只能陪他寂寥冷清的神靈幾十年,再怎麼掙扎不捨,他終究要離開,就像他的父輩們,在大山的恆古永恆中沉入寂寂,化骨成灰。他明白,只是捨不得離開。他捨不得離開,但還是得明白。   只是他沒有想到,先走的那人不是他。   也就是過了那麼幾個月,突然有一天開始,賴大嬸劉大媽三舅媽之流,再沒有跟大河提起說媒的事。   原因無他——姑娘們都舍不得縣城的戶口,紛紛急著往城裡嫁去了。   原本這戶口問題並不算作什麼,住在先富帶動後富的縣城,與住在齊心協力奔小康的山村,並沒有太大區別。只是如今,這戶口涉及拆遷。   一江春水向東流,亟需抽刀斷水水更流。對著大好河山之中一條蜿蜒數千公里的大好河流,朝廷設想籌劃數十年,宏圖大略終歸一紙報告。   一紙報告,數次會議,諸多爭論,淹城鎮百餘,移居民百萬,成就千年大計。   只是不知流芳千古,抑或禍害萬年。   這輝煌宏偉的水利工程,原與大山深處兩耳不聞天下事的大河毫無瓜葛。水淹城鎮,原本只淹過臨近城市的另一片流域。   只是有一天一紙紅頭文件突然下發。因工程後期調整,擴大淹沒範圍,將週遭縣城村鎮以及數座大山,統統劃入這永存史書的豐功偉業之中了。   消息頓時在山水清麗的小山村裡炸開了鍋。這調整文件下得倉促,僅餘了一年時間供十餘個大小村鎮搬遷。搬遷賠償款折算方法又各有不同,個中定有微妙,天朝人民都懂得。   於是家家戶戶爭著搶著詢問賠償。紅頭文件下來第二天,村支書帶著浩浩蕩蕩一群人往縣政府去了。   被留下來的村人們追著村支書的媳婦從村頭走到村尾,「那到底怎麼個賠錢法啊?那我們搬去哪裡啊?!」   「哎呀!我怎麼知道啊!哎呀你們稍安勿躁,他們不是去縣裡了嘛!等他們回來了就知道了!」村支書的媳婦被問的一腦殼子唧唧喳喳,索性躲回家裡看新聞。   村人們繼續聚在村口大壩子上唧唧喳喳。在被留下來的滿村慌亂焦躁的人群中,大河是看起來最鎮定的一個。   他鎮定,是因為他大腦一片空白。   他惶惶然地站在那裡,並沒有關心他的賠償款與他未來的歸宿。錢對他來說沒有意義,而歸宿,他除了這裡,還能去哪裡呢?   及到村支書領著一幫人汗水淋淋地從縣城回來,用大喇叭哇哇地在壩子上宣佈了一通——宣佈了什麼內容,大河也絲毫沒有聽進去——並且耐心解答了村人所有的問題,而後散會。大河這才惶惶然地湊上去,問村支書,「是淹哪幾座山?後山淹不?淹到哪裡?」   「嗨呀!」村支書說話說得臉紅脖子粗,不耐煩地一揮手,「後山當然淹!後山又不高!縣領導說了,我們這裡會淹得連山尖都看不到!所以什麼都不要留,全部撤走!」   大河定定地站在那裡,村人們唧唧喳喳討論的聲音不絕,而他只覺得萬籟寂寂,而後轟然之間,一聲驚雷炸響在他耳邊。   他隨著那雷聲筆直地倒了下去。   醒的時候,是在三舅家的床上,他三舅吧嗒吧嗒抽著煙桿子,見他醒了,叫他三舅媽去倒了一碗白糖水。   「怎麼了,你這娃?」他三舅問他,「好點沒得?腦殼痛不?」   他昏沉地爬起來,要往屋外走。   他三舅拉住他,「把糖水喝老再走!你慌到做什麼去?我曉得你惱火,曉得你喜歡山裡頭,不想走,但是不走也不得行,明年子就淹完了。」   他仍是搖頭,像中了邪一樣,掙脫他三舅就往山上去了。   天色已經晚了,山下的旅遊區護欄早早地上了鎖,大河繞小路翻欄杆上了山。兩手空空地,便去躺倒在大石頭上。   神仙出現在煙雨朦朧的秀麗山水畫境裡,捧住他慘白的臉,「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大河惶惶然地,將他白日裡的聽聞說了出來。而山神神色微滯,竟是有些不可置信。   「淹山?這山這麼高,要怎麼淹掉?山上飛禽走獸這麼多,他們是要丟下不管了?」   這點就是神仙孤陋寡聞了。人都可以不管,飛禽走獸算什麼。   然而低頭思索一會兒,他卻是平靜下來,搖頭道,「我料他們是不能淹了整座山的,頂多是山腳的村落,百多年前山下大澇,我見過。」   大河竭力搖頭,「村支書說會全部淹掉,山尖都沒有!」   山神沉默良久,「……如果到時候真是如此,那便是天命了。掙扎不得。」   大河愣愣地看著他,突然拽住他的袍子,激動地瞪大眼睛。   他不管什麼天命,只是想問,「那怎麼辦?那你去哪裡?村支書說要全部搬走,我把你的廟一起搬走!」   山神看著他,淡淡笑了一下,揉搓著他凌亂的短髮說,「瓜娃子,我能去哪裡?我是山神,不管有沒有廟,我都要守著這座山。」   大河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道,「那我陪你,我留到山裡頭。」   「你這是什麼傻話?」神仙笑得讓他覺得有些陌生,「你當然要跟村裡人一起搬走,留在這裡做什麼?」   「我不走!」大河紅著眼吼道,「我不走!我跟你一起!他們要淹山,就讓我死在這裡!」   神仙突然一用力掙脫了他的手,退後一步,皺著眉頭看著他。   「你要死?這麼年輕就要死?我為了救你遭受天罰,失去大半神力,將我的臉害成這樣——就是為了你這樣糟蹋自己性命?」   「不是糟蹋!我不想你受罰!我,我不是!我想跟你一起,不是糟蹋!」大河語無倫次地辯解著。   「哦?」神仙皺眉冷笑道,「你這個意思,倒是我當初不該救你了?任你死在我廟前,就地刨坑一埋,可不就是跟我一起麼?橫豎你都是死,原來是我白受了罰!」   他這伶牙俐齒,大河哪裡辯得過來,慌得滿臉漲紅,追上來抓著他的手要再訴衷腸,卻被神仙一拂袖掃了開去,「你走吧!該搬去哪裡去哪裡!反正這裡都要淹了,你以後都不用來了!」   這驟然變故,大河完全地猝不及防,驚恐地瞪起眼睛,他那腦袋裡哪裡是一聲炸雷,簡直是天雷滾滾轟然不絕——他實在不明白怎麼短短幾句話就變成了這樣!   沒等他組織好言語,山神又一拂袖子,他胸口劇痛,驟然脫出了夢境!   噗通滾落大石頭,他在週遭一片滅頂的黑暗中昏沉地睜開眼。   近處悉悉索索,是那黑毛兔子摁著它那小姘頭在胡搞。被壓在下頭的小山貓受了驚,往兔子肚皮底下縮了一縮,被兔子摟住,兩隻畜生便一上一下趴著瞧熱鬧。   大河並顧不上他們,掙紮著爬起來,扒著石頭嘶聲大吼,「山神!山神!」   林子裡一片死寂,神仙一如十幾年前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平日裡千般萬般的溫柔,眨眼便能翻臉絕情,狠心決絕,當真是再不相見。   大河驚恐絕望,徒然地又喊了一陣,喉嚨都嘶啞了。   他蹲在大石頭前,嘶啞地喘息著。在最初的激動失措之後,終於意識到自己再不是十六歲時那個少年。   他從未褪去骨子裡天真的質樸與愚鈍,然而外界風雨殘酷地打磨,終究令他血肉撕扯著痛苦地長大成人。他有他想要堅守與維護的,再不會茫然無措的,在山神的冷清決絕中轉身驚惶地跑開。   抱著頭沉默地發了一會兒抖,他心中有了盤算。顫巍巍地伸展著僵硬的關節,他站起來收拾了竹攤子,一瘸一拐地走下山路。只是終究不捨,一步,仍是一回頭。   他知道山神在那裡看他,那個把所有痛苦、辛酸和孤寂都獨自吞下,所有雷霆萬鈞的懲罰都獨自承擔的神仙,必然是偷偷地站在他身後,偷偷地不捨地看他。他知道。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地消失在山路上,綠袍的神仙終於從虛空中現出身形。   他神情凝滯,獨自森冷寂寥地站在那裡,便像風中一株細瘦堅挺的竹,竹身屹立不倒,只是枝葉都婆娑著發出淒冷的嘆息。   黑毛兔子跳出去,因為覺得神仙這模樣令兔爺它極為不適,於是拽著神仙的袍子啃了一口。   神仙彎下腰去揉了揉它的腦袋,又看看它蠢笨無邪的小姘頭,突然就嘆息了一聲,「你們還是……」   他突然生生止住了話音,竟有些哽嚥住。天機不可洩露,未來或許會發生什麼,他不能改變,亦不能替這些山中生靈編排命運。   他嘆息著,輕輕地揉了揉黑毛的耳朵。   「生死有命,你們好自為之,但求逃過此劫罷……」   那黑毛的小畜生打了個噴嚏,十分事不關己地轉身露了個白毛屁股給他。躥回去摁著媳婦啪啪啪啪去了。   25   大河多方打聽,先去了縣裡的信訪辦公室。   縣信訪辦的工作人員,因為見他老實謙恭,面目和善,是故相對熱情地接待了他。與他同時被接待的,還有臨村的幾位不滿拆遷賠償的村民。   然而當他說出來意,幾位工作人員愣了一愣,那神情便不太熱情起來。   「恐怕是個瓜腦殼,」坐在他後面的幾位村民竊竊私語。   「同志,你這個問題不歸我們管。你先回去跟你們村領導先說說。」工作人員道。   「村領導管不了。」大河說。   「你還知道村領導管不了,」那工作人員樂了,「我們也管不了。」   「那省裡管嗎?」大河問。   「那不知道,那你得去問省裡,」工作人員一揮手,「下一個下一個。」   那幾位鄰村村民一回去,便將此事當樂子說了一說。田間地裡閒言碎語,連耗子都會傳話。一來二去,這消息很快進了大河他們村村支書耳朵裡。   正熱火朝天的組織搬遷工作的村支書,頭疼腦熱的帶了一群人找到秀秀家的祖屋——卻是門鎖高掛,大河連夜收拾行李,已經登上了往省城的巴士。   「哎喲!哎喲這個娃兒!真是中了邪啊!」村支書跺腳道,「從小就讓人不省心!造孽!」   縣城到省城的巴士終點站,就是當年那場死傷二十餘人的慘重車禍發生的地方。大河從車上踩落地面時,腿腳幾乎都發了抖。   這個他至死也不會忘記的地方,除了事故之後新修的欄杆,一切都還與當年一樣。那些切骨的疼痛深深地刻入他的脊樑,讓他的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   他一路問詢,到達省信訪辦公室。核查證件,安全檢查,領取排號單,在候接大廳等候。至此一切都算順利。   只是他在那漫長的等候的時間裡,漸漸地覺得口乾舌燥。他的肩膀越來越沉重,重得就像他早已離去的小女兒坐在他的脖後,重得就像秀秀死不瞑目的鬼魂壓迫在他肩頭。他焦躁地望向車水馬龍的窗外,禁不住又去回想當年的每一幕每一幕。他的妻子與他的女兒,那個給予了他十分稀薄的溫暖的一個不成形的家。   他已經失去了。   而現在,他一定不能再失去。   噠噠的腳步聲驚醒了他,兩雙黑皮鞋冷硬地踩踏到他的面前。   「陳大河?」一位領導模樣的工作人員,後面跟著一位保安,和善可親地對他道。   他沒有被叫號,徑直被帶入了角落裡一間佈置簡陋的辦公室。那領導熟知當年事故,早已把他們這一批人列入警戒名單內。因而緊閉房門,開門見山地與他說,「同志,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賠償確認書和保密條例你當時也簽字了。你還有什麼事情?」   大河搖著頭,用他簡單直白的語言說出了來意。而那領導打量著他,神情古怪起來,「你是說,你要求不淹山?同志,你是否不滿你們村的拆遷政策,還是有人強佔了你家的拆遷款?你跟我說,我幫你溝通解決。」   大河搖頭,「就是不要淹山。領導,那座山不能淹。山裡有神仙。」   領導基本判定他在失去親人的悲痛中精神失常,於是松下口氣,只要不是再鬧車禍的事,一切都好辦。他往沙發上一靠,一揮手,官腔便流暢自如,「這樣,同志,你回去寫份『言簡意賅』的信訪材料,再到外面排號。我們會安排人員聽取你的建議,啊,這個,只要是『合理』的要求,都會得到解決。你放心,啊。」   他仍是那般和善可親的模樣。不喑此道的大河瞧不出真偽。只是覺得他一開始說話的模樣——像極了和藹可親的工地老闆提防民工鬧事時的模樣,而他現在的模樣——則是和藹可親的老闆連續幾月拖欠民工工資時的模樣了。   接著大河便被請了出去。按照「流程」,他得寫一份「鹽簡衣蓋」的申訴材料。只是他短暫的讀書時代距今甚遠,幾乎只會寫自己與山神的名字。於是便翻查電話簿,找到他已經在省城工作的弟弟。   他在他弟租住的套房門口等待一日,及到夜深,他弟弟一身廉價西裝,滿面酒氣,姍姍來遲。與他抱怨說,今日又陪客戶飲酒。他弟弟大學剛畢業,投身保險銷售行業,正是醉心銷量,奮發向上,為事業努力打拚的時候。   可待到他說明來意,他弟弟卻是連連搖頭,「哥,不是我說你,你這樣子去,要被人當瓜腦殼的!淹不淹我們那裡,哪裡是你說了算的嘛!而且你又沒得理由,光說山頭有神仙!哪個信喲!我都不信!」   「你幫我寫一哈。」大河仍是說。   他弟還是搖頭,「哎呀!我幫你寫了都沒得用!我說哥啊,你還是回去問一哈拆遷的事情,秀秀姐那間屋不曉得要賠好多錢!還有,村支書今天也打電話來問你,說有事情跟你講。你在我這裡睡一晚上,明天趕快回去吧!」   他弟弟死活不幫忙,大河在他弟弟不足十平米的租屋內打個地鋪應付一夜,第二日打點收拾一切,又去尋了第二人。   幾年前,曾有這麼一位能書善道的文人墨客,帶著扛炮的攝像師,千里迢迢入山,來採訪一位竹林小哥與他的山神廟。   他偱著名片找過去,那位當年的高名記,因為才華橫溢,短短幾年,已在報社當上了中層幹部——是為副總編之一。   這位高副總編戴著一副嶄新的金絲眼鏡,仍是皺巴巴的襯衫,在滿是筆墨氣息的辦公室裡接待了大河。並且努力在一堆泛黃的文件夾裡翻找,找到了當年沖洗的幾張照片,交給大河。   「哎呀,不好意思,當年要寄給你,結果報社搬遷,一來二去就給忘了。」這位新上任的暫且還官腔微弱的副總編道。他往外頭招了招手,叫了個實習生進來,「小陳,進來。」   不多時慌裡慌張地跑進一個戴著大框眼鏡,皮膚白皙,額頭上長著幾顆俏皮青春痘的年輕女孩子,手裡還抱著一疊材料,「哎!高總。」   「小陳啊,這位是我幾年前的一個採訪對象,也姓陳。他有些文字工作想讓你幫忙。也不長,你就幫他打打字,他說,你錄入,然後打印出來。先給陳先生泡杯茶啊。」   那小女孩搓搓手,頗為認真緊張,恭恭敬敬地就把大河迎出去了,帶到她的位置上——也不過是繚亂辦公桌的一小角,擱著一台老舊電腦。   然後她噠噠地跑去泡了杯茶給大河,端正嚴肅地開了電腦,頗為認真緊張地問,「陳先生,您想寫些什麼?」   及到她得知了大河的來意,恍然大悟之餘,十分驚訝。然而她並沒有露出與信訪辦領導一般的古怪表情,而是認真地勸告大河,用山裡有神仙這個理由,是不成立的。   然後她代為思索,揮毫潑墨,噼啪打字,為大河寫下信訪材料一封,是為一封政策建議書。內容大致為大晗山景區風景靚麗,動植物種類豐富,為環境保護之建議,請求工程改道,保護大晗山景區自然美景。   為了完善這封建議書,她問了大河一系列問題。因為對這件事情十分感興趣,甚至連高老總那幾張山神廟的照片,也拿去彩色掃瞄,留作備用,此為後話不提。   且說大河拿著那封深有環保大義的建議書,回到信訪辦,重新核查證件,安全檢查,領取排號單,經過兩日的排號,終於面對另一位和藹可親的工作人員。   那工作人員和藹可親地看完了那封建議書,和藹可親地表示會採納群眾一切「合理」要求,讓大河回家耐心等候,處理意見書會寄回村裡。   大河滿懷希望與忐忑,打道回家。剛進村就被村支書逮住,一頓教育——多戶村民因祖屋拆遷款分配事宜,兄弟反目,姐妹互掐,父子成仇,村支書正從中協調,忙得不可開交,大河還要在這個時候去添亂,破壞文明拆遷村的形象。再況且他從小看著大河長大,對這老實憨厚的苦命娃兒,一向頗為照顧。告御狀這事水有多深?天朝人民都知曉。他不想看著這瓜腦殼的黑小子一腦袋扎進去再也爬不出來。   大河悶聲不吭,任憑指點。等村支書走了,他煮好一鍋紅薯,背上山去,坐在那祭壇邊,光是發呆。   他傻是傻,還是懂的。山神都已經那樣說了,那塊大石頭他即便是躺上去,也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因此只是挨個剝好紅薯,就陪在廟前發呆。   及到夜深露涼,腿腳痠痛,他一瘸一拐下了山去。而那黑毛的小畜生領著小姘頭鑽出來,將已經涼掉的紅薯挨個啃了一遍,也不見誰來阻攔。   大山的神靈攏著袍子,也只是坐在廟頂上,對著大河坐過的地方發呆。   大河等了兩個月,期間還曾無數次又到省城,詢問結果,得到的回覆都是正在處理中。   兩個多月後一紙紅頭文件寄到他家。拆開一看,寥寥幾語,瞧著都是人話,卻繞來繞去看不明白。他打電話去唸給報社的小陳姑娘聽了,姑娘解釋說,大意是此事是朝廷政策,不歸省城管,找他們沒用。   彼時搬遷隊伍已經浩浩蕩蕩,村中絕大多數人家按照朝廷規劃搬往其他城市,只剩下些不滿賠償的還在垂死掙扎,奮力斡旋。景區觀光遊客數量暴漲不絕,人們沒日沒夜地扛著長槍大炮一般的攝影攝像器材,趕往大山深處,只為留住大晗山殘陽將逝的最後一頁。   大河在那每日波濤洶湧的搬遷大浪之中,將秀秀屋裡值錢的家具都送給了搬去臨縣的三舅老倆口,自己帶齊所有積蓄,留下狼藉空蕩的廢屋數間——踏上了往京城的火車。   既然不歸省城管,京城總該有人能管了吧。   兩日三夜的火車硬座坐下來,他一身臭汗,滿頭塵土,從火車站洶湧的人潮中奮力擁擠而出,輾轉尋到了京城信訪局。   流程並沒有太大區別,過安檢,排號,反映情況,被要求等待消息。他焦急地詢問工作人員消息究竟要等多久,按照村支書的說法,再過三個月,大水就要淹來了。   「你放心,你反映的問題將會被轉送給有關地方政府,根據法律,一般情況下他們必須在六十天內辦結。如果你對處理結果不滿意,還有三十天時間提出二次申訴。你回去等消息吧。」工作人員帶著公式化的笑容禮貌地送別他。   不久後他收到回覆,朝廷政策巋然不動,且批覆要求各級鄉鎮和諧處理搬遷工作。縣城領導聞風色變,致電村支書要求對大河嚴加管教。   村支書俗事纏身,哪裡來時間管教,氣急敗壞尋去大河家——又是人去樓空,大河包裹一打,又去了京城。   他的要求不切實際,罔顧朝廷政策,之後短短一月內四進四出京城信訪局,冥頑不化,不依不撓,干擾正常工作,迅速地被列入「非正常上訪」名單,一去被拒,再去再拒。   這一日他滿心焦慮疲憊再次從信訪局內走出,正與關心上訪結果的記者小陳姑娘通電話——為了方便與「有關部門」以及小陳聯絡,他專門購置了一部廉價手機——突然聽到熟悉的鄉音。   「哎!這不是大河嗎!」一個與他同樣黝黑的漢子道。   他一看,原來是以前在縣城開車時的工友,旁邊還站了一位同樣說鄉音的中年女子。幾個老鄉還未寒暄幾句,街邊突然開來一輛面包車。打開車門下來一位領導——正是他們縣城信訪局裡和藹可親的那一位。   領導與他們和藹可親地招呼,而那工友與女伴似乎也熟識這位領導,雙方對話幾句,領導便說是專門來安排他們住宿,要大家一齊上車。   大河有自己常住的廉價旅館,原本並不願同去,然而領導宣稱住宿免費,且笑容愈發和藹可親。一行人便都依言上車。   然後領導在半路下車,便只剩下車上幾位光頭紋身的漢子。面包車搖搖晃晃,開到了京郊一個偏僻的院子裡。   彼時山神正懶洋洋地倚在廟頂上擺弄幾片竹葉子。幾個隨著父母來遊玩的孩子圍著低矮小廟跑來跑去,其中一個還彎下腰來把石像的紅蓋頭揭開看了看,見到那張寬面長耳的臉,歡叫著「好醜哦!那個頭好醜哦!」噠噠跑開。   神仙停下手裡動作,偏頭懶洋洋地看他們一眼。笑了一笑。他用手背觸了觸自己凹凸斑駁的半面焦容。丑麼?   十幾年前有個憨憨的小娃兒站在這裡,跟他說,我覺得你好看。   而後那個小娃兒長大成人,而後離開,而後傷痕纍纍地回來。他跟另一個小娃兒說,你信他,他就在。他說他是我見過最好看的,最好的。   神仙指尖顫了顫,那幾片竹葉的精魂便墜了地,散在了風裡。他有些惶然地抬頭北望,神州大地蒼茫浩蕩,看不盡的悲歡離合,他看不到他想著唸著的那一個。   胸口驟然的緊縮,悲痛與不安襲上心頭。   26   大河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喘息,半張臉沾了血。   打人的光頭們已經散開了,罵罵咧咧地退出去,鎖了門。   其他人趕緊圍上來,七手八腳地把大河攙起來,用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給他洗傷口——他被光頭們狠狠打了一頓,其中一個把他的腦袋摜到了紅磚的牆上。   他那工友的女伴坐在一邊焦急地抹眼淚,「哎喲,哥老官,謝謝你啊!哎喲要不是因為我,你也不得挨打啊!這可怎麼辦啊!」(註:哥老官,方言,大哥的意思)   她先前被收走手機的時候,說了一句能不能把手機卡拆下來還我,就被踹了一腳,大河沖上去阻止,被打得更厲害。   大河的工友,因為喊著讓他們別打了,也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半張臉都腫了。他扒著門縫往外望。外面院子大門緊鎖,戒備森嚴。那幾個光頭大漢都坐在院子裡玩牌,腳下一地的瓜子殼兒與吃過的方便麵桶,橫倒著幾個啤酒瓶。   幫大河洗傷口的一個大媽操著西北口音壓低聲道,「小夥子,別看了,跑不了的。我們都被關了一個星期了。那邊那個大爺,最早來,都被關了快一個月了。」   這屋裡統共十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各地前來告御狀的老百姓,在走出信訪局的時候「碰巧」遇到了自己當地的領導,接著便被各種手段騙到了這裡,收走了通訊工具,鎖在這間小屋裡。   一群人或坐或躺,擠在三十平米大的屋內,低著聲音偷偷地聊天,都說著自己家的冤屈。有的被佔了地,有的被吞了款,有的傾家蕩產,有的坐了幾年冤獄,有的被打死了爸爸,有的被玷污了女兒。當問到大河,這個剛被眾人見證了勇鬥光頭的英雄事蹟的高大青年,他卻只是悶聲不吭。   他捂著頭上的傷口坐在角落裡,從貼身口袋裡摸出一張照片,光是看。眾人當他身體不舒服,也沒有多問,又悉悉索索聊了沒多久,便都各自尋個地方休息。   半夜的時候大河試圖弄壞門鎖出去,被守夜的光頭大漢聽到聲響,幾人開門衝進來將他又一頓毒打。   那是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所有人都無比絕望地習慣與麻木著。他們將他扶起來收拾妥當,便又各自尋了角落萎縮起來睡去,渾渾噩噩,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盡頭。來自西北的大媽一邊睡一邊低低地哭,她夢到她的女兒,俏生生的年紀,被人侵犯,還污衊她是賣身女。   大河在那逼仄的黑暗與催命一般的低咽聲中,沉默地昏睡過去。   他們被鎖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小房間,吃喝拉撒都在房內,每日只分得一點水和一點吃的。最早來的大爺每天在牆上劃道道,算著他來這裡的時日。他的兒子在煤礦事故里慘死,至今沒有被刨出來,死不見屍。他每天都數牆上的道道,從東數到西,再從西數到東,就像在數他兒子被活活悶死在礦井下的每一分一秒。   大河學著他在牆上劃道,從最初淺淺的兩道劃痕,到幾乎深入牆體的密密麻麻的溝渠,到第二十道深溝的時候,他扣著石片的手指全滲了血,他劃得那樣狠重,那是絕望的恨意。   在這二十天裡,他試圖與光頭們談判,試圖偷逃,試圖打鬧,最終都只換來一頓又一頓毒打。其他人都勸他不要再去鬧,耐心地等,總有被放出去的一天——光頭們只是收錢辦事,不可能將他們活活關死,鬧出人命——他什麼都不理,他一言不發像頭蠻牛,他被命運加諸給他的冰冷刀刃一片一片削去了全部的語言,只剩最後歇斯底里的掙扎。他要離開。他要爭取那虛無縹緲的一點點可能,他要拯救他的山,或者,讓他與他的山一起沉沒。   他劃下第三十二道深溝的那個夜裡,正是春末。乾枯的夏意攜著風從門縫裡吹拂至每一張神形枯槁的臉上,飢渴的蟬群在院外樹蔭裡抵死地嘶鳴,此起彼伏,撕扯著每一個人的耳膜。   他剛挨了第數不盡多少次的毒打,正皺著眉頭沉沉地昏睡。長期的消耗終於令他的身體虛垮無力,他發起了高燒。   他在那昏昏沉沉渾渾噩噩的燥熱裡,突然聽到了風吹竹葉的瑟瑟低鳴,週遭燃燒到炙熱的空氣被林中輕柔的涼風捲走。   秀美恬靜的畫境入了他的夢,幾乎是剎那間,掩蓋了他所有的傷痛與焦躁。竹林裡簌簌地起了風,翠綠的葉子一片一片脫落下來,那虛無的幻境裡飄起了漫天紛飛的竹葉雨,像極了他幼時那場爺爺的葬禮——   那場雨是那樣的溫柔,那個溫柔而清俊的神靈就那樣出現在雨裡。   翠綠的袍子在他身前緩緩地重疊,大山的神靈俯下身跪在地上,微涼的指尖覆上他傷痕纍纍的臉。   他顫抖得無法抑制,竭力地睜大眼睛,無力的手指努力地抓緊他輕薄的袍角——它是那樣的縹緲與虛幻。   神仙捧著他的臉,慢慢地拭去他眼角的灰土,他嘆息著,像是責怪他對自己身體的不疼惜,「瓜娃子……」   「山……」他嘶啞地發聲回應,他努力地抬起沉重的頭,「山……神……」   神仙低下頭去湊近他,輕輕地,用指尖壓住了他的唇,止住了他的聲音。   「瓜娃子,」神仙貼著他鼻尖低聲道,「答應我,不要再做傻事,對你自己好。答應我。」   他慌亂地要張嘴說什麼,卻仍被神仙摀住,神仙將臉埋在他耳後,溫雅而淡然的聲音帶上了顫音,「不要說別的,只要答應我,不要再做傻事,好好地活下去……你的命是我救的,不要糟蹋它,答應我……」   他顫抖著哭出聲來,被冰冷掌心覆蓋的嘴裡發出唔唔的低語,他竭力地點頭,他想要抱住他瘦削又虛幻的神靈,卻無力抬起他的雙臂。   神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接著便笑起來,放開他的唇,退開一些仔細地看著他,看了一會兒,又牽唇笑起來,低下頭去輕吻他,「瓜娃子,你長大了……」   「你長大了……我以為我能看你到老……」   一滴冰冷的淚水墜在了他的臉側。然後就那樣冰冷地,緩慢地,滑落到他的耳際。他驀地一顫,腦中陡然嗡鳴,像是什麼東西在炸開。   神仙摸著他的臉的指尖越來越透明,更多的淚水一滴一滴墜落到他傷痕纍纍的臉上,他笑著吻他,像是吻不夠,又像是來不及,「瓜娃子,不要傷心……只要你信,我就在……」   輕靈的竹葉在山神的身後盤旋,神靈翠綠的袍子隨著涼風而飄拂起來,像在空中漫溢的水波。   「你記著我,我就一直都在……」   「有一天你走了,沒有人再記得我,我也就不在了……」   「我是你的山神……」   「所以,你要好好地,好……」   神靈的聲音突然一頓,滿是淚痕的臉被翻飛的袍子遮掩。大河瞪大眼睛,一片枯黃的竹葉驀地掠過他的眼前。   然後他臉上冰冷的觸感突然隱去了,那抹翠綠的影子驟然之間,在風裡支離破碎,被飄飛的竹葉雨一卷而吞噬,瞬間消散得不留一絲一毫的痕跡!   竹林裡只餘簌簌的風,和大山盡頭無窮無盡的黑暗。   然後天空陡然昏暗,燥熱襲身。然後那溫柔的幻境,頹然傾塌……   那一切都發生得那樣殘忍的快速,快得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快得像驟停之後又快速運轉的心跳。大河呆呆地躺在那裡,維持著雙手朝天的姿勢。透過自己髒污的指尖,他看見昏黑的房頂倒垂下的巨大蛛網,黑暗而沉重,就像他永遠無法掙脫的苦難而孤獨的宿命。   他的兩手之間只餘虛無與空洞,像抱著一個從未存在過的童話。   他驀地張大嘴,發出一聲漫長而無聲的嘶吼。   ……   半月之後,光頭大漢放走了最早被囚禁的大爺,因為他家鄉的領導沒有再支付費用。雖然被威脅一旦洩露就害他全家,大爺還是立刻報了警——因為他早已家破人亡,再無所懼。   一群人終於被解救。劫後餘生,慶幸之餘,有人更加憤怒,有人更加絕望。而警察一方,對於光頭大漢們的調查卻遲遲拿不出一個結論。   省城報社的小陳姑娘專程往京城跑了一趟,與京城一家報社的幾名記者明察暗訪,還電話採訪了幾個據說「騙訪民上車」的各地領導,都被告知絕無此事,拒不承認。   有關這次事件的新聞報導引起了多方的轉發與關注,小陳姑娘,因為新生牛犢不怕虎,因此報導一炮打紅,贏得總編的青睞。兩年之後,她醞釀良久的另一篇深度報導《最後的山神》,因為揭露大江工程中的各種弊端與造成的惡果,以及反映大江移民的殘酷生存狀況,而再受各方關注,雖然無法正式公開發表,卻在網絡上不斷地流傳,廣為人知。   而她報導中的主人公,曾經在大山深處巧手編藝的「竹林小哥」,早已銷去手機號碼,與她斷去聯絡,再無人知道他的下落。   ……   多年以後。   「我沒有騙你們,我小時候真的在這裡看到過神仙!」一個頭上戴著草莓發卡的小女生對她的同伴們大聲地爭辯道,「我家裡還留著那隻竹兔子呢!」   她的同伴們,一群與她同樣年紀的初中學生,為了表明自己是成熟懂事的大人了,都齊聲噓她,「切……不信不信!你幾歲啦!還信這些!」   「真的,只要你們信,就看得見的!」小女生尖叫道。   「山早就淹完啦,還能看到什麼啊。」她的一個同伴道。   突然車子一個急剎車,把她們都顛到座位前面,一片尖叫與笑鬧聲中,響起導遊在話筒裡的聲音,「各位老師同學,我們已經到達了我們的目的地,秀美大江新景點——大江水庫。請大家帶齊隨身物品下車,我們將一起在這裡度過美好愉快的三天。首先呢,讓我們在這裡的餐廳一邊觀賞美麗江景,一邊享用這裡的特產——新鮮美味的大江魚。」   一群學生笑鬧著下車,在老師大聲呼喊的指引下,終於磨磨蹭蹭地進了餐廳。而餐廳之後的廚房部也正熱火朝天地一片忙亂,為這些前來畢業旅行的幾十個學生準備午餐。   「師傅,魚不夠!」一個小學徒跑到掌勺的大師傅面前道。   「打電話讓老陳送來!」大師傅頭也沒回,「讓他先送二十斤,要快!」   沒過多久,一個一瘸一拐的高大男人便推著一車鮮魚送到了餐廳前門,他低著頭,沉默地穿越吵吵鬧鬧的大廳,一路將魚推進了廚房。   耳朵裡聽到導遊正指著窗外一望無盡的壯闊江景對那些孩子們說,「同學們啊,你們可算來對啦。前段時間,上游的另一個封閉式的水庫,建庫十年來第一次開閘放水。它們那邊放水,我們這裡水一多,景色就更加好看啦!不僅如此,上游還游來了很多新的魚種,就是同學們即將吃到的這些啦!哈哈!請大家……」   「狗屁,」出來接貨的廚房小學徒跟端盤子的服務生嘀咕,「咱的魚不都是往養魚場買的嗎?都是人工養殖的!」   「就你話多,」那女服務生拍開他,「還不快點送進去,你師傅又要罵你了。」   小學徒笑嘻嘻地把幾箱魚從推車上往下搬,一邊招呼送魚的男人道,「老陳,錢還是記賬上,月底跟你結。」   正在幫忙搬魚的男人抬起頭,面容端正的臉上,眼角有幾條淡淡的細紋,神色沉靜而滿佈著歲月的蒼茫。他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然後沉默地轉身離開。   他出門步行不多久,便進入了建在水庫旁的一片魚塘,經過一個又一個被大網包圍劃分出來的養魚場。最後一個養魚場的旁邊,就是他的住處。   「老陳,送貨回來啦?」正在裝卸魚的鄰居衝他打招呼。   他點點頭,沉默地幫那鄰居搬了幾箱魚。那鄰居因為早知道他寡言少語,也沒跟他多廢話,只在最後送了他兩支菸。   他收下煙,卻不抽,只仔細地用一張廢紙片包了,收進兜裡。然後一瘸一拐地回屋。   屋裡陳列簡單,桌椅床,一些養魚的器具和書本,還有一台老式的收音機。音效不太好的陳年收音機低低地放著「一條大啊河……波哦……浪昂……寬安……」。   他將煙輕輕地擺在桌上,便去屋後的簡陋廚房做飯,並且在另個鍋裡燒上開水,放了兩個紅苕進去煮。   夜晚的魚塘仍舊是燈火通明,兩個來此創業,剛剛湊錢買下一個小養魚場的大學畢業生,正站在自家的魚塘旁邊,指指點點,低聲討論。突然被開門聲驚了一下,抬頭看見是大河開門出來,於是就友好地跟他揮了揮手。   大河一手拎著一條鮮活蹦跶的大魚,一手捧著一個小紙包,點點頭對他們示意。而他們正好心中有惑,便走近來問大河一些他們遇到的養魚難題。   大河並不多話,言語簡單地與他們一一解答之後,便低著頭一瘸一拐地離開。他一直走出被大網包圍的魚塘區,走到水庫邊,按著膝蓋,有些艱難地蹲了下去。   他將那個裝了幾支菸的小紙包,鬆鬆地捆在那條大魚身上,然後將它放進了水裡。   大魚頗為不適地擺了擺尾巴,噗通一聲沒進水裡,吐了幾個泡泡,便不見了身影。   只有水面的波紋還在緩慢而沉寂地蕩漾向遠處。   夜晚是那樣恬靜,而大河蹲在水邊,看著遠處天幕裡明明滅滅的星,便像感覺到遙遠的溫暖似的,閉上眼,牽起嘴角微微地笑了。   你信,我就在。   而他是如此虔誠地相信。   那是他的山神。   27   這幾天天色極差,日裡夜裡都悶熱難耐,像是酷暑與暴雨來臨前的徵兆。連被靜心飼養的魚兒們都跳動不安,不肯安心在塘裡待著。噗啦啦地一只又一隻躍出水面,癱在塘邊撲騰掙扎。   中午時,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天色一片陰沉。隱隱約約,外頭傳來吵鬧的聲音。   大河披上衣服出門,拎起門邊的一把舊傘。   幾個漁場老闆舉著傘圍在一起,正在議論紛紛。其中包括那兩個新來的大學生。   大河走過去,那兩個大學生見他來了,十分興奮,「哎,陳老闆,快來幫忙看看。」   「剛剛從水庫岸邊蹦出來的,你看這種魚,我們這裡都沒有。張老闆說是上游游下來的寒魚,是新魚種。陳老闆,你說好養活不?」   大河接過那條活蹦亂跳的魚看了看,是他幼時在山前那條河裡常見的,後來水質差了,漸漸地這種魚也少了。   一群人冒著細雨討論了一番新的魚種,後來見雨勢漸大,便分頭回屋。   大河腿腳不便,走得慢些,落了最後。突然耳邊一震,彷彿聽到隱約傳來的雷鳴之聲。他抬頭向後望去,昏沉的天幕向著遠處的黑暗無止境地蔓延,在他看不到的遙遠之處,彷彿正在迴響著雷霆萬鈞般的震盪。   他站在原地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並沒有再察覺到什麼,於是一瘸一拐地,慢慢挪回了屋內。   夜裡仍舊燥熱。斷過的腿腳疼得無法抑制,輾轉難眠。   大河摸索著開了燈,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涼開水,喝了一小口。實在疼得沒辦法,便坐在床頭,將枕頭下面一張皺巴巴的照片摸了出來。   那張照片被摩挲得邊角都翻了卷。璀璨陽光,翠綠山林,年輕的他蹲在一尊矮小的山神廟旁,略微羞澀地扶住了廟簷。   他眯縫著眼看向山神廟頂的位置,那裡有一塊白茫茫的反光,隱約像是個倚坐在廟頂的影子。   他將唇貼在那塊反光的上面,輕輕地吻了一吻,好像得到些許治癒似的,將照片貼在胸口,倒身重新睡去。   睡到半夜,又被一道響雷驚醒。他在黑暗之中起身,慘白的閃電撕裂窗外的天空,明明門窗緊鎖,他胸口的照片卻被突起的一陣微風吹落了地。   他慢慢下床,艱難地蹲下去去撿那張照片。烈風夾雜著驟雨,拍打著他輕薄的房門,像是有人激烈地拍擊呼喊著他。   他抓著那張照片直起身,彷彿被什麼東西蠱惑了一般,回頭靜靜地看著被風吹得顫慄不止的房門。靜默了一會兒,他穿著單薄的睡衣,走過去打開了門。   狂風夾雜著豆大的雨點,猛然撲進屋內,噼裡啪啦打在他的臉上身上。門口的地上霎時濕了一地。   他將那張照片貼在心口,迎著風,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雨勢太大,街道地勢坑坑窪窪,排水系統不好,不過下了一日雨,地上便積了齊腳踝的污水。他沿著漁場燈光昏暗的街,一步一步慢慢地朝著水庫方向走去。   終於走到他每日放下大魚的地方。這幾年來,他每天都在這裡,用細線將各種份量極小的祭品綁在魚身上,然後放生入水裡。   他在傾盆暴雨中彎下腰,緩緩地屈膝跪了下來,跪在雨水裡。   閉上雙目,他沖遠處被淹沒的大山方向,虔誠地匍匐。   黑色的水流他身旁的水庫中激盪,洶湧地衝擊向遠處奔流不息的滔滔大江。而他彎曲的背影凝滯在雨裡,就像一尊暴雨沖刷下巋然不動的磐石,滄桑而堅毅。   那是一個他的祖祖輩輩維持了數百年的姿勢。這世上最後一個,敬畏神靈與自然的,大山的子民。   突然在刷刷雨聲中夾雜了一聲輕響。大河驚覺地抬起頭來,卻見一隻黑色的魚影,自水面輕快地躍出,啪嗒摔在了他面前的泥坑裡。   那是一條從上游而來,少見的寒魚,他中午見過。然而這次不同的是,這條魚的身上,被細線捆綁了一隻枯黃色的螳螂。   暴雨狠狠地砸落在他的頭上臉上,而他幾乎是剎那,模糊了雙眼!   那是一隻枯黃稻稈編的螳螂,唯一一隻稻稈編的螳螂老漢。是二十年前,他離開大山去縣城裡做學徒時,補給山神的。那個冬天,整座大山被冰雪掩蓋,竹木枯萎,他只能用稻稈。   他向前跪爬了幾步,滿是泥濘的雙手顫抖地捧起那條魚。身姿矯健的魚彈跳了幾下,便從他手中躍出,只餘下相連的一條細線,和那隻纖細瘦弱的螳螂。   他合掌將那隻螳螂深深地揉進胸口,驀地仰起頭顱,在這彷彿能夠洗滌靈魂的雨水沖刷下,對著天空嘶啞地尖吼,淚水在雨水中肆虐,他哭得幾乎無法自抑。   這遲來了七年的回禮。   然而這溫暖的瞬間短暫得可怕。伴隨著他的哭吼,遠處又傳來一陣激烈而怪異的轟鳴震盪。他膝旁的寒魚彈跳幾下,朝著與聲響相反的方向掙紮了半米,像是要躲避某種突如其來的災難。   一陣劇烈的震盪自膝下而來,他突然再無無法安穩跪坐,骨骼發出碰撞的嘎吱聲響,他睜開眼睛,看見近處一排燈柱彷彿塑料破布一般搖搖晃晃,而燈下的街道如蛇般蜿蜒,柏油馬路發出刺耳的尖銳撕裂聲,積水的道路正中,在搖晃中漸漸撕扯出一道幽黑的深壑,水流洶湧著嘩嘩洩下……   他握緊了螳螂和那張照片,在激烈的搖晃中掙紮著想要爬起身,剛往前爬出一步,就見昏暗天幕下,彷彿電視裡水墨交織的畫卷,一道滔天的黑色巨浪,重重地擊上了遠處,他住了數年的魚塘小屋!低矮的小屋瞬間被擊得支離破碎,木板磚屑眨眼被吞沒入黑色的水流中!   他呆了一瞬,一道清明的認知突然刺入了昏沉的大腦。   地震了,水庫坍塌了。   手中的螳螂老漢遭到細線拉扯,他慌亂地低頭,看見那條寒魚彈跳掙紮著想往水中躍回。他突然意識到,如果不是冥冥之中的指引,讓他出門來等這條魚,他現在已經淹沒在了小屋的廢墟之中。   然而現在,他卻不能就這樣轉身逃開。   他在持續不斷的搖晃震盪中,抓起細線,一口咬斷,將那條小魚拋入了水中,然後將螳螂與照片塞進口袋裡,一瘸一拐地朝著大浪奔來的方向狂奔而去。   「快出來!地震!洪水!」他一邊跑一邊嘶啞地大吼,竭力拍擊著他路過的每一戶房門。   有那機警而反應靈敏的鄰居,早已經攜家帶口地從屋內衝了出來,尖叫著朝遠處高地跑去。然而更多的人尚在迷糊的睡夢之中,茫然地衝出房門,在暴雨和搖晃中呆滯站立,驚恐而不知所措。   翻騰而上的水波眨眼間就淹沒了排水不暢的街道,不過短短數分鐘,已經淹沒到了膝蓋。他在水中掙紮著,向著遲遲未見開門的兩位大學生的住處跑去。那裡離他的小屋很近,一塊房屋倒塌的碎鋼架壓住了房門,裡面隱約傳來慌亂的拍門聲與絕望的尖叫聲。   他艱難地揮臂掃開水浪,擠到了房門前,使勁地舉起那道鋼架。   「大河!快跑!」他已經跑遠的鄰居回頭看見他,焦急地喊道。   他充耳未聞,因為太過用力,額上甚至暴出了數塊青筋,終於在一聲大吼之中,丟開了那條鋼架。   兩名大學生狼狽而慌亂地從已經被壓得變形的門中跑出,與他一道,在已經淹沒到脖頸的水波中,朝著高地的方向奔跑。   風聲雨聲浪花聲,滔滔蕩蕩,不絕於耳,彷彿天地神靈的悲泣,又彷彿遭到背叛的大自然的憤怒嘶吼。大河在那努力卻越來越無力的奔跑中,聽到自己沉重的喘息,與激烈的心跳聲。   他在那一片絕望的昏黑之中,在那竭力的掙扎之中,突然彷彿聽到了山林深處傳來的清脆鳥鳴聲。溫和的風吹拂著他昔日稚嫩的面孔,他踩著雨後氣味清新的春泥,捧著汁水淋漓的西瓜,帶著合不攏嘴的歡笑,一步一滑地向著山頂奔跑。   他終於腳下一滑,在遠處隱約的驚叫聲中,沒入黑沉的水裡。   昏黑與陰冷吞噬了他,他仰面朝上,看見水面之上隱約的光亮,那麼遙遠。一道薄薄的黑影從他胸口浮出,飄向高處的遠方。那是他與山神唯一的合影。   他掙紮著向黑影飄離的方向伸出手去。水底是那麼冷,那麼那麼冷,就像他很小很小的時候、每當爺爺去山上打獵徹夜未歸時,他那些孤獨淒冷的夜。他想起山神對他說,你記著我,我就一直都在,有一天你走了,沒有人再記得我,我也就不在了。   他是如此的不捨離去,不捨得讓那個同樣孤獨的神靈,沉沒入這世上從此再無人記得的寂寥黑暗之中……   ……   地震帶來的滅頂之災已過去數月,坍塌水庫的重建工作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之中。這一日,僥倖從那場災難中逃離的人們,滿懷著對罹難者的沉痛哀思,由朝廷組織,聚集在了水庫舊址旁邊的土壩上。   記者們架起高炮,時刻準備著拍攝人們楚楚含淚的臉。而領導們展開了厚厚的演講詞,宣佈大家一起低頭默哀三分鐘。於是在那充斥屏幕的悲泣與衣冠楚楚的默哀中,細小微弱的質疑與憤怒被完美地掩蓋。   默哀大會指名道姓地表彰一位平民英雄,偉大的烈士,在地震洪災侵襲之際,是他不畏死亡的威脅,在暴雨中呼喊拍門,拯救了數十名漁場居民的性命,特別是當時被困在房中的兩名年少有為的大學生,而自己卻慘遭大浪吞沒……記者們,請將鏡頭移向這兩位大學生痛哭流涕的臉,給個特寫,對,很好,再大特寫領導為大學生遞上擦淚的紙巾……好嘞!小李,馬上將這條新聞轉發到舊浪微博,再附上一個大大的紅蠟燭!   ……   白色的光,漫無邊際地擴散到遠處。   他竭力地睜眼,卻還是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抓不到。他彷彿處在一個不著邊際、無法觸摸的幻境之中。他懸浮在半空,除了白茫茫的虛無,什麼都無法感知。   不知過去了多久,光的那頭,隱約有人在說話。   「朕不過休養了半月,怎麼凡間成了這副樣子?」   「啟稟天帝,凡人目光淺薄,荒謬大逆,罔顧蒼生性命,為一世之私慾,成萬世之後患,擅改河道,淹沒百里山川,動搖山河社稷……因此而遭天譴之災,地脈異變,引發又一場生靈塗炭……」   無盡的光芒之中,傳來深沉的嘆息。   「罷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凡人有罪,卻不該由天下生靈共同為其承擔罪孽。河道既改,那便委任一位新河神,賦予神力,鎮守新河,還兩岸生靈一個清靜祥和罷。」   「是。關於新河河神的委任,小臣有一人選推薦。」   「說來聽聽。」   「原大晗山山民,陳大河,祖輩世代居於深山,潛心敬神,生性質樸,品德純良,在地脈異變的浩劫之中,捨身施救數十位居民,不幸罹難。凡間百姓為其在網絡之上搭建祠堂,日夜供奉紅燭祭祀。」   「哦?有這等事?委實善心可嘉。那便委任陳大河為新河河神,他既是大晗山人,朕便賜這條新河一個新名字,就叫大晗江罷。   「是。」   無盡的白色光芒,突然從中破開。他剎那間靈竅大通,耳目清明,而遠處煙霧寥寥,無盡的亭台樓閣在雲層之中緩緩展開……   ……   數月前的混亂震盪早已沉寂,彼時混沌翻騰的泥沙重歸水底。當時嚇得四下奔逃的魚蝦蟹螺,也都紛紛地回歸家園,在那滿山的爛木與水藻之中嬉戲遊玩。   翠綠的水藻包圍之中,有一個被水底泥沙半掩的矮廟,廟頂紅簷上生滿了鮮紅的珊瑚,幾隻寄居蟹在廟裡一尊蓋著紅布的塑像周圍,藏頭藏尾,互相伸著小鉗子挑釁。   翠綠袍子的神仙盤腿坐在一個巨大的泡泡裡,兩指夾著一支沒點燃的煙,百無聊賴地作出吸吸吐吐的樣子。   「老畜生,」他低頭對屁股下面的一隻千年老王八道,「你說說,那瓜娃子怎麼就只送了三隻煙?這哪夠啊?我都舍不得抽!我讓小黑送回去的螳螂,也不知道送到了沒有?我聽下游游回來的小紅說,小黑那廝不知道做了什麼虧心事,不敢回來見我,在下游找了媳婦兒,生卵去了。」   老王八抬頭吐了個滄桑的泡泡,又把腦袋縮回去了。   神仙嘆了一口氣,「老畜生,你真無趣。我想我那隻黑毛小畜生了……那小王八蛋帶個花毛的小姘頭,也不知道是成了仙還是成了妖。」   老王八蛋這次索性頭都沒伸,懶得理他。   神仙並不在意,仰面朝天躺了下去,嘴裡還叼著那支菸,眯縫著眼看著水上面隱約的光亮,瞧著瞧著,彷彿也要在這無邊無際的寂靜中昏睡過去,眼簾慢慢地合上,只是嘴裡仍輕輕叨念,「瓜娃子……」   然後又嘆息道,「我的煙……」   「沒有煙了,你還是戒了吧。」突然一個聲音道。   神仙張著嘴一愣,含在嘴角那支菸滴溜溜滾落了下去,被下頭的老王八一伸頭,乾淨利落地叼進龜殼裡去了。   他睜開眼睛,看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這個人。這個人穿著一身簡單樸素的短袖短褲,腳上甚至穿著一雙涼鞋,就像是剛從地裡幫三舅忙了農活回來。他臉上帶著陽光一般的笑,映亮了黑暗陰冷的水底。   「我也來了,所以沒有人給你買菸了。」大河笑道。   山神仍是呆呆地看著他,完全不能相信地,伸手去摸他的臉。   大河接住他冰涼的指尖,將它按在自己同樣冰涼的臉上。冰涼的它們溫暖了彼此,熱度洶湧地蔓延。   「你……」神仙呆呆地,「你怎麼會……」   大河仍是笑著,數十年未曾改變的簡單與純粹,質樸與憨實。他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他的神靈。然後他低下頭,帶著無比地虔誠與珍惜,輕吻他的神靈凹陷而醜陋的半邊臉頰。   這世上他一人的神。   「你信我,所以我也在。你記得我,所以我也一直在你身邊。你是我的神……我也是你的。」   ……   山神,終。   所以,這是一個冒著被河蟹被跨省的危機、都這樣了也可以HE、證明作者絕逼是親娘的故事。   ……   如果還要甜蜜後續。   「瓜娃子!我要抽菸!」   「呃……還是戒了吧?水裡這麼深,上哪裡買菸?」   「船上那麼多遊客帶煙,你隨便打個浪頭,把菸捲走,人丟回去,這不就有了麼?」   「呵呵……」   「別光顧著笑!給我弄煙去!」   「為什麼非要抽菸啊?」   「不抽菸我嘴閒著……唔!唔唔……別親了!老王八還看著……」   「別抽菸了,抽我吧。我有的地方也長得像煙的,你可以用這裡抽……」   「你……小王八蛋!你到底在外面學了些什麼!一肚子壞水……唔!唔唔……放……開……」   「不要嗎?真的不要?」   「……你先把老王八的頭塞進去!它在偷看!瓜娃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