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糖小川   文案:   表兄弟年下,   野心勃勃攻&溫柔淡定受,   有互攻情節。   【上篇】   第一章:當我還是小孩子   邵右清那時候頂多五歲,姥姥把他帶進臥室,指指那雕花木的老床,說:「你睡裡面吧。」   他抱著小被子跟解放軍爬一堵高牆似的,蹭蹭兩下爬上去,再將自己裹得如同一個蠶寶寶,最後舔了舔被角,閉上眼睛。   姥姥怒道:「你那條被子都得出油了,丟下來,丟下來,明天我給你去洗。」   邵右清不吭聲,在那裡裝睡。   姥姥去扯被子,他尖著嗓子嚎叫,沒有內容,單是干嚎。   過了一會兒,房間裡安靜下來,這安靜維持了約莫半小時,就聽見姥姥大聲斥責,「你怎麼又尿床了?」   邵右清的小表哥向南聽到閣樓的動靜,裹著一條兒童毛毯跑過來看稀奇,他比這個小表弟大三歲,心裡是很喜歡對方圓頭圓腦的樣子,尤其那張胖乎乎的蘋果臉,彷彿咬一口能冒出鮮嫩甜美的果汁來。但是自己的父母這兩天來一直在為這個事情吵架,他看出來媽媽不喜歡這個外甥,所以他就在糾結自己的立場。   邵右清現在還裹在那床小被子裡,不過濕被子睡得他很痛苦,他閉上眼睛,看起來是真睡著了,罵都罵不醒。   「下來下來,尿個尿。」姥姥把一個痰盂端到床頭,口氣放軟了,「清清乖,尿床了不舒服,來尿痰盂裡。」   邵右清嘴裡嘰哩嗚嚕在抱怨,閉著眼睛從被窩裡爬出來,他上身穿一件薄薄的小褂子,光著屁股,那小身體跟大腦袋就不成比例,看著像電視裡那個人參娃娃。   坐在痰盂上,他哼哼唧唧地哭,嫌那搪瓷質地的痰盂太冰,他尿不出來,這個過程裡,他的眼睛一直是閉著的。   姥姥把他拎上床塞進被窩裡,他舔了舔被角,發現不是那個味道,張著嘴要哭不哭的樣子,不過自己那床小被子的的確確濕透了,睡著不舒服,堅持兩下他終於妥協。   向南一直睜大眼睛在旁邊瞧著,他已經很懂事,覺得表弟這個樣子很可愛,同時也挺可憐。   「奶奶,清清以後住我們家了?」   「嗯。」說著,老太太又補充道,「這房子是你爺爺留下來的,我自然有份,我愛讓誰住進來就讓誰住進來。」   隔壁於秀芬在呼喚:「小牌位啊,大冷的天你又亂跑什麼,給我回來!」   向南「哧溜」一下跑回去,他剛剛上小學,已經有單獨的房間,他想等邵右清也上小學,是不是要從奶奶房間裡搬出來,家裡沒有多餘的床,那麼表弟要和自己睡一個床了?出於孩子的本能,他覺得這是一件讓人焦慮的事情,可是他的確很喜歡表弟。   他爬上自己的竹榻,翻了個身,底下吱吱嘎嘎一陣響,他想起很小的時候,奶奶那張雕花木大床他也是睡過的,灰色的紗帳前總有影影綽綽的樹影,那時候還覺得挺嚇人,現在他竟然有點嫉妒。   隔壁隱約有於秀芬的抱怨,即使聽不清楚,他也知道她在抱怨什麼,因為那套話他反反覆覆聽過很多遍了。   「伊自己的女兒,變到這種樣子,哎,苦了這個小的。我也不是嫌棄他,多一個人多一雙筷子,反正也不差那一口飯,就是將來結婚討老婆怎麼辦?讓他做倒插門女婿啊?」   然後是向海根不耐煩的一句,「你想那麼遠幹什麼,麗英過兩年日子好起來,就會把孩子接回去。」   向南睜著眼睛躺了一會兒,睡意襲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睡過去了。   睡到後半夜,漆漆的房門口出現一個小小的人影,邵右清走過來爬上他的床,鑽進被窩,小豬拱地似的拱到他懷裡。   「你又尿濕了啊?」向南問他。   「姥姥打呼嚕,呼——哈——呼——哈——這麼響的!」邵右清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理所當然躺好。   過了一會兒,邵右清抬起頭來問道:「舅媽說我媽媽要結婚了,她現在住在東塔橋那邊,她結婚了就會有小弟弟,就不要我了。」   向南也聽說了,他有心安慰他兩句,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學著大人哄孩子的樣拍拍他的背,「不會的,我爸爸說你媽媽過陣子就會來接你回去。」   「你明天能帶我去東塔橋那邊嗎,我想去看看。」   「太遠了,我不認識路。」   邵右清縮回被窩裡,舔舔被角,在陌生的味道里默默流淚。   過兩天邵右清的爸爸邵建軍突然來了,他在門外探頭探腦,說是帶邵右清出去玩。   向南在寫功課,對這個據說很不靠譜的姑父心存疑慮,就纏著要一起去。兩個孩子跟著邵建軍一起出門,擠上公共汽車倒了兩次車,又走了一段長路,來到一個城郊結合部的絹紡廠職工宿舍外。道上有放過的鞭炮,很多孩子在碎屑裡找啞炮,用火柴點著玩,前面一個院裡擺著酒席,紅綢帶紮在樹上,從門洞裡一直延伸到外面,人們站在道邊看熱鬧,點著抬進去的新三樣,舊三樣。   邵建軍突然變得和藹可親起來,他把邵右清抱起來舉過頭頂,讓他騎跨在自己的脖子裡,然後指指前面,「看到媽媽沒有?」   邵右清高過了很多人,左右晃著身體尋找母親,他看見向麗英穿著一身時髦的大紅色毛絨西裝,劉海吹得高高的,上面還撒了彩色的粉末,正挽著一個陌生男人的胳膊。   「媽媽……」他喃喃道,又不敢高聲叫喊,直覺喊出聲來是很不合時宜的,媽媽必定會生氣,嫌自己礙手礙腳。   「喊啊,喊媽媽!」邵建軍鼓勵他。   邵右清的眼睛裡撲簌簌地淌出眼淚來,嘴巴做出「媽」的形狀,卻是沒有聲音。   邵建軍把他放下來,推著他的小肩膀,「走,過去,過去!去喊媽媽!」   他被推搡了幾下,然而並不上前,最後反而抱著道邊的一顆樹扭捏起來。   「你去不去?」邵建軍發怒了,他覺得這個兒子真是一無是處,連這種搗蛋的小事情都做不好,搗蛋不是小孩子的天性嗎?「他嗎的!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啪!」一耳光抽過來。   力道沒掌握好,打得重了,邵右清幾乎給打得轉了個圈,站立不穩之下,人向後道去,咕嚕嚕滾到下水溝裡,沾了一身的污泥。   邵右清坐在水溝裡,這一下倒是不哭了,大概是給打懵了,只是呆呆地坐著,向南探出身去要拉他上來,他也不理。   「清清,上來,你把衣服弄髒,奶奶又要罵了。」   邵右清從水溝裡爬起來,看著自己一身髒衣服,這下才開始哭起來。   向南領著他往回走,那天兩個孩子能順著原路返回也算不容易,也好在公交車上的售票員阿姨沒有收他們的票錢。   那以後,向麗英沒有來看過兒子,更談不上接他回去,邵右清自然也沒有去找過她。他知道別人都是有媽媽的,向南就有媽媽,可向南的媽媽對他而言是舅媽,就好像向南可以叫奶奶的人,他要叫姥姥。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理清了姑表親戚之間複雜的關係。   當於秀芬是媽媽的時候,非常和藹可親,會把好吃的餅乾盒子拿過來,塞進向南的書包。   當於秀芬是舅媽的時候,就變得不那麼和藹可親了,當然她也不是對自己不好,總歸是說不出來的感覺。向南貪玩不做作業,於秀芬會打手心,自己玩到天擦,於秀芬也不會生氣。   有一次於秀芬把一塊小蛋糕塞進向南書包的時候,邵右清正好看見了。   下午放學後,向南過來找他,從書包裡拿出牛皮紙包好的蛋糕,「給你吃。」   邵右清看了看,沒接,也沒說話。   「我沒捨得吃,留給你的。」蛋糕又往前一點,直送到邵右清胸口。   邵右清一巴掌扇過去,把蛋糕拍在地上,又踩了一腳。   向南一直覺得,邵右清本質不壞,只是每個人成長環境不同,最後自然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   向南一路都是三好學生,先是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重點高中,高考正常發揮,進入名牌大學就讀。   而邵右清是遠近聞名的小流氓,打架鬥毆免不了,起初他還用作假的成績單來哄姥姥開心,幾次家長會一開,老人家對他徹底失望,他也就破罐子破摔,連教導主任都敢打。說起來他連初中都沒畢業,因為最後那一年他在學校裡呆的日子,用一隻手都數得出來,無奈那會兒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學校還非發畢業證書給他不可。   徵兵的時候,他有機會重新做人,只是積習難改,第二年就讓部隊踢了出來,據說還被軍事法庭審判,有半年時間是給關起來的。   大二的寒假,向南背著大書包回家過年,他上了大巴,環視一週,發現前面還有個空位,窗子邊上一個男人用帽子蓋著臉,耳朵裡塞著耳塞正聽著歌。   他走過去,客客氣氣問道:「請問你旁邊有人坐嗎?」   那人頓了頓,拿掉蓋臉的帽子,拔掉耳朵裡的塞子,驚喜道:「向南?真巧啊!」   向南幾乎認不出他來,以前他叫邵右清胖子,而眼前的邵右清非常清瘦,高高的個子,長手長腳,眼睛很大,眼眶深陷,加上高高的鼻子,整個人都變了樣子,只臉還是圓的,勉強看得出過去的輪廓。算起來,他大一離開家到外地讀書,那時候邵右清天天野在外面,幾乎看不到他人,偶爾過年回來吃個飯,也時常會錯過,所以總有兩三年沒看見他了。   「認不出來啦?」邵右清拉他坐到自己邊上,又幫他把大書包塞到頭頂的行李架上。向南目測了高度,發現他幾乎和自己一樣高了,三年的優勢已經完全體現不出來。   「真有點認不出了。」   「帥吧?」   向南哭笑不得,「你自我感覺很良好嘛。」   「一般一般,全國第三。」見向南不來接茬,邵右清又補充道,「當然了,表哥還是那麼銷魂,你認第三,我就不好意思認自己第一第二了。」   「油嘴滑舌。」向南大笑,他一早知道他在外面混了很有一些日子,這些諢話簡直是小意思,不過小時候那個蜷縮在自己懷裡舔被角的孩子已經印象模糊了。   我們都會長大。他想。   第二章:回家   「把你手機號碼給我,有空找你玩。」邵右清掏出自己的手機,翻開電話簿準備加新號碼。   「什麼叫有空找我玩,你不回家?」   「回啊,我說的以後是過完年以後,沒準我會去H市找工作,到時候找你出來玩。哎,你說吧,我這裡存下來,13幾?」   向南報了一串數字,沒一會兒口袋裡的手機就響起來。   「通了通了。」邵右清一邊按鍵盤一邊道,「上次問舅媽要你的號碼,她給我個假的!」說到這裡半是氣憤半是促狹,「嘿嘿,他還是怕我把你帶壞了,我都跟她講了,表哥出淤泥而不染,說起來我也想近朱者赤,可惜你這些年的辛苦全是白搭,怎麼也沒把我給熏陶好了。」   向南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機,他裡面一直存著邵右清的電話號碼,是從奶奶那裡要過來的,他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但是逢年過節都會發短信。他還以為邵右清是知道的,只不過沒有回覆,就跟當年他向他示好,給他零食吃,甚至幫他做作業,結果他一直不領情一樣。   說起來這個表弟真是讓奶奶操碎了心,加上邵建軍時不時來把他領走,父子兩個在外面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到小學畢業的時候,邵右清已經從頭到腳一身的壞毛病,——撒謊,逃課,打架,侮辱女教師。奶奶一直認為那是自己當初沒保護好他的緣故,哭也哭過,罵也罵過,被頭撢子都抽斷了幾根,哪裡有半點用處?   向南打量他,發現他右耳朵上打過N個耳洞,不過這個時候倒是沒有耳釘,頭髮看得出來染過黃的,為了回家過年,又染回去了,於是顏色濃得近乎不正常,他記得當年邵右清一頭顏色淺淡的黃毛。   「你看我幹什麼呢?看不夠了?」   「看你帥唄。」   邵右清「咯吱咯吱」笑得自鳴得意,然後掏出一個皮夾子打開了給向南看,裡面一張大頭貼,是一個相貌清秀的女孩子,邵右清在旁邊樂呵呵地親著對方臉頰。「怎麼樣?我女朋友,漂亮吧?」   「漂亮。」向南由衷讚道。   「是政法大學的高材生呢,比你還高一屆,大三了。」   向南愕然,而邵右清的虛榮心顯然大大地膨脹了一番,「你是想知道我怎麼騙到手的吧?嘿嘿,我弄了張假身份證,這樣就跟她同年了。我說我在H市做生意,有個暴發戶舅舅,幫著跑跑腿。」   向南哭笑不得,「這麼說,我就是那個暴發戶的兒子?」   「其他的我也沒怎麼瞞她,我說我初中都沒畢業,當過兵,給隊伍踢出來了,南來北往跑過不少地方,如今還是窮光蛋一個。」   「十八歲的窮光蛋,青春無敵,不用怕窮。」   「哈,我也這麼想。」邵右清收好皮夾子。   向南忍不住,「她怎麼會相信你二十二了?」   「我少年老成呀!」他裝模作樣一副深沉內斂的樣子,瞬間繃不住哈哈大笑,「不過我有秘訣的,我經常像這樣——」邵右清說著作了個抬眉毛的動作,努力擠出抬頭紋來,「你看我這裡都有皺紋了,老嘍!」   「老個頭,是十八歲跟二十二歲沒什麼差別吧?」   長途大巴到站後,邵右清非常熱情地幫向南提行李,向南覺得自己並非文弱書生,堅持要自己提,結果邵右清還不高興了。   「你跟我還見外?」   「彆扭。」   「你以前經常把好吃的留給我,還給我輔導數學作業,我給你提個包算什麼?」   「你都沒吃。」   「我心裡都記著。」邵右清將大包往背上一甩,左右開弓就往前走去。   向南在後面囁嚅,「自家兄弟,明明是你跟我見外。」   邵右清聽得分明,回頭道:「那你給我提行李吧。」   向南還沒反應過來,左右肩已經給掛上包了,邵右清滿是惡作劇後的快感,於是向南就搞不明白了,他剛剛的熱情到底是裝出來為了戲弄他,還是純粹的喜怒無常。他跟他認識了這麼多年,從記事起就知道有這麼個表弟存在,憑心而論,他還是摸不透這人到底心裡在想什麼。   就這樣,向南在後面做苦力,邵右清在前面手插口袋瀟灑地打電話,他大概是跟那個大學生女友在聊天,先是跟對方報告自己到站了,現在等暴發戶舅舅來接,然後他「啊喲」一聲,「我表哥來接我呢,嗯嗯,他給我提行李,我都不好意思了,沒辦法,他人太熱情了。從小到大我寄住在他們家,就屬表哥對我最好了。我們睡一個被窩一直到我初一,後來他念高中住校了,我一個人躺在那張床上哭了整整一個多月。那可不,傷心,孤獨,我每天晚上想他,就等禮拜天他從學校回來。他跟我感情可好。」頓了頓,邵右清悶悶地笑,「嫉妒什麼?你上次離開我到現在我還沒緩過來,我昨天晚上還想你來著。」他語氣溫柔纏綿,時不時冒出一些噁心肉麻的話來,向南在後面聽得直翻白眼,當然,一半是背那重得嚇人的包包累出來的。   表兄弟兩人在下午三點左右到的家,事先打了電話,一早知道家裡只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父母還在上班,年假起碼要再過一個禮拜才放。   「奶奶,我回來了。」向南敲了敲門。   「姥姥!你的心肝寶貝肉回來啦!」邵右清在老太太跟前一貫地作,所以這麼多年雖然劣跡斑斑,但是一直深得老人家的歡心,把他當賈寶玉似的捧著慣著。   門打開來,邵右清就拉開他的大行李包,一盒一盒地開始往外拿禮物,「這個是長白山的野山參,我專門去東北給你帶的,絕對正宗。這個是血燕窩,回頭我跟你講講怎麼燉,還有這個,這個東西我不敢跟你說是什麼,總之好東西,你擦膝蓋小腿,包你風濕病徹底斷乾淨。我跟你講,那些什麼腦白金腦黃金的,都是吹牛的,補品還得是這東西實在。」說著他拉開外套的拉鏈,從內袋裡取出一個紅色天鵝絨小包,「這個,緬甸貨,闢邪的,你上次不是跟我說在唸佛嗎,我夏天那會兒去那邊做生意,我老闆送我的。他說現在玉石市場上也沒什麼好東西了,這玩意可是真傢伙,好幾萬。」   老太太已經眼花繚亂,等那串翡翠佛珠掛到手腕上,她慌得不行,「好幾萬?你不是去緬甸販毒吧?」   邵右清裝出驚慌失措的樣子,去捂老太太的嘴,「向南在呢!」   向南笑著把老太太按到椅子上,「你聽他瞎扯!」   老太太看了看佛珠,又拿到陽光底下照了照,「好幾萬?」   邵右清道:「我現在可發達了,我一早說了,成才不是只讀書一條路。向南將來工作了,賺的錢未必有我多。」   向南又打量他一身服飾,除了皮製的短夾克尚算值錢,一雙山地靴也不是什麼牌子貨,多半是吹吹牛,這是他老毛病了。他以前經常偷了自己的一中校服出去把妹,張嘴就說自己在學校裡排名如何靠前,高一就參加全國數學競賽,書法作品更是拿到日本去參展,天天打籃球還比那幫書呆子強。   向南不揭穿他,邵右清對老人家的一片孝心絕對是真的。   而且他過去那麼吹牛,心底裡還是希望自己是個好學生,只是好學生到底不是那麼容易當的,每天飯後在燈下做題,不是老師佈置的一頁一頁地做,而是自己到新華書店買資料,一本一本地做。早上天一亮就爬起來,刷牙洗臉的時候陽台上還在放英語磁帶。   向南鼓勵他,「你也可以的,讀書就是要花苦功夫,你看我也不是天才。」   邵右清搖頭,「你一篇出師表半個小時就能背下來,我一個晚上也記不住第一節,我就不是讀書的料。」   邵右清既不如向南刻苦,也不如向南懂得應試技巧,不過向南堅持認為,邵右清其實比自己更加聰明,只是那聰明不是在讀書上。   晚上吃過晚飯,邵右清就出去了,說是見幾個朋友,約好了一起打牌。   他那麼多年沒回家鄉,竟然還有一起打牌的朋友,向南也算佩服他,反觀自己,高中畢業後跟同學都是天各一方,逢年過節也很少聚在一起。那時候光顧著埋頭讀書考大學,同學間的關係不免疏離,畢業那天大家喝啤酒,有女生抱在一起痛哭,他還覺得挺難理解的。   後半夜向南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感覺被子一送,一股寒氣撲面而來,緊接著一身酒氣的邵右清就摸上床來。   「奶奶給你在客廳打了地鋪。」向南抱怨歸抱怨,也沒有把他一腳踹下床去,「你凍得冰棍似的!」   邵右清惡狠狠地纏緊了他,跟八爪魚似的,兩具身體迅速交換著熱量。向南睡意全消,凍得牙縫裡「嘶嘶」吸氣,「要不要去給你灌個熱水袋?」   「不用了,你不就是個大號的熱水袋。」他在暗中嘻嘻笑著,隱約可見白晃晃的牙,跟一條大灰狼似的。   向南用腳狠狠蹬了他一下,「下去下去,睡你的地鋪去,這我的床!」   「你的床?還不是讓我睡了十幾年?」   「前前後後是十幾年,滿打滿算就沒有吧。」   「有怎麼樣,沒有怎麼樣?有區別嗎?」邵右清把腦袋往向南懷裡鑽了鑽,整個人全在被子裡了,「都暖和了,你不是這麼狠吧,要把我踢下床去?」   「佔我便宜。」向南嘆氣。   「這也叫佔你便宜?」   邵右清說著往下面一掏,惹得向南嚎了一聲,「幹嘛?!」   邵右清樂了,「幹嘛幹嘛?好兄弟,表達一下兄弟情誼。」   「有這麼表達的?」向南夾緊了腿,把他的手撣開。   「這有什麼,跟我玩得好的兄弟,我們還互相打飛機。」   向南的臉徹底了,「誰啊?」   「說了你也不認識。哎,那會兒才剛初中,不是沒有女人嘛,那個陸騰飛你知道嗎?他從他哥那裡弄來了幾張毛片,我們一起到那個曹……曹什麼來著忘了,反正在他們家看的毛片。看完了幾個人咬著被子全身都發抖,實在是熬不住了,然後一圈人坐在床上比大小,還……」   「行了行了,這種事,虧你好意思說出來。」   邵右清滿不在乎地笑,「哎,向南,你還是處男嗎?」   向南的臉色如鍋底。   邵右清樂不可支,「你一定還是,我就沒聽說過你有女朋友。哈哈……我跟你講,女人這個東西,真是一沾了,就跟毒癮一樣戒都戒不掉,我初中沒畢業就開葷了,這些年來身邊女人就沒斷過。就是當兵那半年,別提了,真是憋得我是……」   「你這些年裡,有沒有真心對待過一個女孩子?」   邵右清低下頭來,「我要想想。」   「這樣子有什麼意思呢?別以為男人就不吃虧,你這樣的,哪個好女孩敢要你?」   「表哥,你好土,我是寧要十個壞女孩,不屑一個好女孩。」頓了頓,他又不甘心了,「哎,話也不是這麼說,林末幽,就那個政法大學的女學生,人家絕對是清純的好姑娘,下次介紹給你認識認識。我跟她,還沒有那個過呢。」   「人家是好姑娘,你就珍惜一點,別糟蹋人家。」   「你怎麼比姥姥還嘮叨,我不跟你說女人的事了。」   向南覺得他到底還不過十八歲的年紀,雖然這幾年也算是外面闖蕩過了,心智到底還沒有成熟,說起女人來,一副激動同時又不屑的神情。   「那個林末幽,也在H市唸書?」   「哎,我還是不介紹你們認識了,免得你撬我牆角。」   向南不以為然,當初他那些亂七八糟的女朋友,他不是沒見過,統一地小小年紀化濃妝,還有在外面坐台的,比邵右清大了不少歲數,當媽都差不多了。他不是看不起他的品味,但是至少他跟他的品味是不一樣的,而且戀愛這種事情,向南覺得那不過是小說裡的情節,反正他至今沒有碰到過讓自己愛得死去活來的姑娘。高中的時候心動也是有的,僅止於互相有些好感,後來大學了,彼此分開慢慢也就淡了。至於他那個工科學校,五百里內沒一隻母蚊子,就是偶爾有幾個姑娘,也是清一色的「心靈美」。倒不是自己膚淺,實在是「心靈美」的女孩子們,因為緊俏,也撒嬌賣嗔難以伺候,他沒有那個本事,也沒有那個精力去關注愛情,他覺得現在仍因關注學業,至少讀到碩士才算對得起自己的高考分數和學校聲望。感情這種事,隨緣就好。   正要再跟邵右清說幾句,他才發現胸口已經傳來均的呼吸聲,那廝早就睡熟了。   腳都不洗。他在心裡抱怨,不過睡意襲來,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第三章:不同世界   向南在家裡過了個不咸不淡的年,邵右清拉他出去打麻將,他說他不會,他是真不會。   「那你陪我去玩點別的也行,老悶在家裡有什麼意思?」   邵右清的朋友好像都是一下子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一堆堆一撥撥,跟這一撥是去打麻將,跟那一撥是去網吧打遊戲,還有幾撥唱K蹦迪喝酒不衣而足,他的年過得又忙又亂,日夜不分。向南被拉去KTV包廂裡玩了一宿,他以前不是沒去唱過K,都是比較簡陋的地方,加上茶水一個房間不超過三百塊,同學幾個是真正去享受唱歌的。這一次是真正開了眼界,走上晃花眼的二樓,就見一個大間裡坐了總有近百來個姑娘,統一的色服飾,細節又完全不一樣,露胳膊露腿的。向南直覺入了盤絲洞,不過他不是唐僧師徒,只一味跟著邵右清往前走,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泰然。   進了包廂,邵右清簡單介紹了一下,說這個是我表哥,D大高材生。   一圈人紛紛「久仰」了一番,接著有個女孩子就走進來,看上去跟這幾個人都很熟,幫著點歌,手上不停地拿開罐器開啤酒,說話潑辣輕佻。   「這個是生面孔嘛!」那女孩子說完,就走過來,伸手便往向南襠裡一掏。   向南皺著眉頭剛要擋開她的手,邵右清已經先一步扣住了那個女孩子的手,嘴裡大嚷,「招呼就免了,你沒機會認識我家二表哥了。」   向南自認是個書呆子,不知道怎麼就聽出來裡面的意思,一張臉臊得通紅,那女孩子大大地訝然,彷彿一隻勤快的小蜜蜂一般圍著向南嗡嗡不止。   邵右清笑罵,「樂樂,你悠著點啊,我們來這裡是花錢找樂子,不是被性騷擾的,你倒佔上我表哥的便宜了。」   他這話,明著是維護向南,實則引發了一片噓聲,看到向南被消遣,他似乎非常開心,人來瘋似的掐著叫樂樂的胳膊,「來來,給我點男男對唱的歌,我表哥也要露一嗓子的。」   樂樂擠到向南身邊,不斷追問,「表哥你看不上我啊?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向南哀求似的看著邵右清,知道他是不肯救自己了,只好一本正經道:「我喜歡女孩子含蓄一點。」   一圈人跟著噓起了樂樂,開玩笑讓她含蓄一些。   服務員這時候端來了茶水,向南終於得了空擋擺脫糾纏,坐到電視機邊上去,認真地開始點歌。其他人志不在此,吆五喝六地點著姑娘的名字,很快房間裡人手一個姑娘,大家猜拳擲骰子玩十八摸。   向南點完要唱的歌回頭看時,發現邵右清對著瓶口正灌啤酒,盯著他的眼神,明顯就不懷好意了,這個時候樂樂挨挨噌噌地又要擠過來。向南突然暫停了音樂,然後在一片嘈雜中用話筒喊過去,「阿清,你問問他們這裡有沒有男服務生。」   邵右清喝到喉嚨裡的啤酒差點從鼻孔裡噴出來,樂樂笑得前仰後合,「原來表哥好這一口啊,早說嘛!」   說著她像一隻小鳥似的飛出去,沒一會兒進來一圈男服務生,從偽娘到熊C,各種口味都有,一字兒排開了站在向南跟前。   向南這下想擦額頭上的汗都來不及了,他只知道讀書的H市畢竟上千萬人口的國際大都市,什麼光怪陸離的事情都有。沒想到家鄉的小城也已經發展到這種級別和規模。   「隨便點,今天我付賬。」有人做東,豪氣地一抬手。   邵右清眼見著向南指了指其中一個長相干淨的男生,終於覺得場面似乎有點失控了。   其他人於是退出去,而那個男服務生理所當然坐到向南邊上去,向南手一抬就搭到了他肩膀上,兩個人挨得很近對著電視屏幕指指點點,一樣剪著短毛碎的腦袋幾乎碰到一起。邵右清聽見向南問道:「你喜歡唱誰的歌?」——語調溫柔而親暱。他沒來由地一陣窩火,可是看向南和那個男服務生坐在一起的樣子,又泰然自若,神閒氣定,於是他那股邪火就只好強壓下去。   從KTV出來的時候已經後半夜兩點多,向南靠在角落裡睡著了,一圈人突然靜下來,神情各異地看著他,然後邵右清手一揮,不耐煩地道:「散了散了!」   那個男服務生還握著話筒在唱歌,一隻手握著向南的手。   邵右清走過去粗魯地甩開他的手,壓低聲音道:「他給你電話號碼了?」   「沒有。」   向南迷迷糊糊聽到包廂裡靜下來,腦袋一翹,「唔?幾點了?」   「不早了,回家吧。」邵右清把他從沙發裡拖起來,向南抱歉地笑笑,「啊,我不小心睡著了。」   邵右清很想揍他,苦於找不出理由,只好強顏歡笑地帶著一大圈人走出包廂。外面非常冷,冬日的風颳到臉上刀割一樣,而跟這夥人分手坐上出租車以後,向南的臉在暖氣的吹拂下反而一下子陰得刮得下霜一樣。   邵右清覺得今天玩得很不開心,而且無處發洩,偏偏向南還擺臉色。他口氣生硬地問道:「你生氣了?」   向南道:「有點。」   「假清高!」   向南迴頭看他,「不是因為你。」   邵右清摸不著頭腦,於是向南接下去說道:「你覺得今天玩得很開心嗎?」   「我每天都這麼玩,挺開心啊。」   「那就好。」向南點點頭,然後嘆氣,「阿清,我沒有權力評判你的生活,你覺得開心就好。每個人在不傷害他人的情況下,都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我看那些KTV裡的服務生,也不見得是為生活所迫,所以這就是個你情我願的事情。只是我不喜歡,我也有不喜歡的權力吧?」   「你沒有生我的氣?」   「你想把我拉到你的生活圈子裡去?」見邵右清要辯解,他做了個阻擋的手勢,一臉的苦笑,「我沒有怪你,就像我也一直試圖把你拉入我的生活圈。人總是習慣和自己的同類相處,我只是有點……嗯,給嚇著了。」   「啊?」   「你可以笑話我土。」   邵右清「噗嗤」一聲笑起來,然後撲上去擁抱他,「哎喲我的南南表哥,你真可愛。」   向南推開他,「清清表弟,你離我遠點,我不跟你同流合污。」   「親親表弟?!」邵右清故作愕然,「我說,你不是真的好那一口吧,不要打我主意!」   向南翻著白眼,別過頭去看窗外。   「你過了年真的準備跟我去H市?」   「我女朋友在那裡,我一早跟她說了去H市,我原來的老闆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去看看咯。大不了也到KTV裡賣笑嘛,反正這個資本還是有的。」   「你要氣死奶奶?」   「你不告訴她,她就不會氣死了。」   「我不想包庇你。」   邵右清做了個投降的姿勢,「你放心,我不會淪落到那個地步的,我還是有原則的。你還別說,將來指不定咱倆誰混得好。」   「混社會,肯定你比我在行。」   邵右清爆笑,「表哥,你神了,我就是準備去混社會。」   過了一會兒,見向南沒反應,邵右清道:「你不勸勸我三思?」   向南想了想,「你小心一點,別讓人砍了。」   邵右清心中一暖,然後狠狠捶了他一記:「我隨便說說,你還真信啊?!」他掏出手機看了看,然後似乎發了個短信,「哎,我明天去看我女朋友,她住水岸麗都那邊的。」   「她是這裡人?」   「是啊,我跟她火車上認識的,不然你以為我哪裡來的機會結識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現在網戀早過時了。」說著他皺起眉頭,「我想把她帶家裡來讓姥姥過目一下,她不願意。」   「說明人家心裡還沒把你當自己人,加油吧。」向南提醒道,「別讓她跟你那些狐朋狗友接觸,嚇著了就黃了。」   「此言差矣,表哥!像她這樣的姑娘,對混社會的英俊少年最感興趣了,因為我對她而言充滿了神秘魅力。」   向南頓時覺得自己果然又土又酸,「那你別跟你那些朋友耀,這樣顯得很膚淺。」   「表哥,你自認為情聖嗎?」   「我不是。」   「那不結了!」邵右清飛過去一個輕蔑而得意的眼神,「我還用你教?你這不是班門弄斧?」   第四章:賭徒   向南結束假期,要返校上課,他問邵右清什麼時候出發,邵右清也沒個准。   「你們宿舍給我提供床位不?」   向南無語。   邵右清於是打個哈欠翻個身繼續睡,「學校裡那種床我知道的,一尺來寬,哪裡夠我們兩個人睡的?」   「也好,我先去幫你找找房子,那邊房租不便宜,你上班的地方在哪裡的,我儘量找近一點,至少也在地鐵站附近。」   邵右清「嗯哼」一聲,「你要是從學校裡搬出來跟我一塊兒住,那就找吧,要還住學校,那就免了。我有跟我合租的朋友。」   「你小子,怎麼那麼多朋友?」   「多找找就有了。」   外面於秀芬在喊他們出去吃早飯,向南準備爬起來,邵右清卻拉住了他,「被窩裡多暖和,早飯什麼時候吃都可以。」   向南猶豫了一下,起來的半個身子就重新縮回了被窩裡。   「表哥,你能不能……」邵右清斟酌了一下措辭,然後唉聲嘆氣,「算了,你肯定不願意,說出來還要罵我。」   「什麼?除了幫你上廁所,其他的應該都沒問題。」   邵右清轉過身,把向南的手拉過來,向南只摸到一個灼熱堅硬的物什,腦子裡頓時「轟」地一聲炸響了。邵右清偏偏滿不在乎,「那你給我打飛機吧,我好幾天沒有放掉,快燒死我了。」   向南幾乎摸到了燒紅的烙鐵似的,一下把手縮回來,嘴裡不滿地「嘖」了一聲,「你有毛病啊,要弄你自己弄。」   說著他掀開被子,要越過邵右清爬下床去,邵右清用雙臂緊緊纏住了他,「你那天跟那個KTV裡的小哥唱歌唱得蠻親熱的,給我打個飛機,多委屈了似的。」   「你別胡鬧到我這裡。」向南沒好氣地要掙開他。   邵右清見他這樣急,有心作弄他兩下,「你早上的時候那裡也硬著,我都摸到了,我技術還不錯,你幫我弄,我也幫你弄,怎麼樣?」   向南還壓在他身上,這個時候是渾身的不自在,「我不喜歡這樣,也從來沒有自衛過,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你放開我,不然我對你不客氣了。」   邵右清初中就開始給自己擼管子,他看火星人似的看著向南,「真的假的啊,我不信,是男人沒有不打飛機的。」   向南用手肘狠狠撞擊了他的肋下,邵右清本來可以把他的手臂擰過去,一念之差動作緩了一步,他吃了痛手上一鬆,向南就跳下了床。   被窩外面實在太冷,邵右清還縮著,然後指指對面牆邊的書櫃,「幫我把那個紙巾拿過來吧。」   向南在穿套頭毛衣和長褲,一開始想不理他,邵右清威脅道:「這麼大冷的天,讓舅媽洗被子太殘忍了吧?」   向南恨恨地走過去,把紙巾盒子拿了丟過來,痛心疾首,「你都成無賴了。」   「我本來就是無賴,你又不是今天才認識我。」邵右清抬頭笑嘻嘻看著向南,被子底下已經在有節律震動。   向南背過身去,把一早收拾好的大包提出臥室,「我先走了,你到H市來的話記得給我打電話。」   邵右清聽見他走到廚房裡,然後跟於秀芬說了幾句什麼,接著是筷子敲在玻璃餐桌上的聲音,向南吃飯前習慣把筷子尾巴在桌上一跺,然後才開動。他吃了不到五分鐘的樣子,就放下了筷子,期間又跟於秀芬交談幾句,語調一貫溫柔低沉,所以邵右清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倒是於秀芬的嗓門尖一些,勉強聽到一句,「我管他去!」   邵右清豎著耳朵聽,手裡一點也沒有停下,最後關頭抽了紙巾包著下身,胡亂擦擦,就那樣丟在地板上。聽到向南打開防盜門出去的聲音,他翻個身,眼皮跟外面的門幾乎同一時間合上,他的鼻子湊在被角聞聞,伸吸一口氣,還是不過癮似的,忍不住伸出舌頭舔舔,然後心滿意足,帶著滿滿的幸福感重新睡過去了。   向南迴到學校,稍事整理,然後一間宿舍一間宿捨去收學生證,第二天就註冊開學了,功課並不輕鬆。碰到相熟的同學,大家談了談出國和考研的事情,雖然才大二,不過再不考慮,也就錯過那個最好的時機了。   他在網上下了一些信息看了看,腦子裡卻在想邵右清,從小時候起,小他三歲的邵右清就是個教人操心的主,印象裡總是他苦口婆心勸導安慰,而邵右清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模樣。所以離家前的那一場尷尬他也沒有往心裡去,就覺得邵右清是胡鬧得太厲害,不過因為僅僅是胡鬧,沒真幹什麼出格的事情,所以只好原諒他了。   過了半個月邵右清也沒表露出要來H市的意思,打電話過去,永遠都是「在玩,在吃飯,在打牌,哎呀賭得很大,等下再給你電話。」   向南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打電話給於秀芬,問她邵右清最近在幹什麼。   於秀芬很不耐煩,「我哪裡知道他在幹什麼,天天往外跑,有時候一整個晚上都不回來的,你奶奶是年紀大了,根本管不了他。他嘴巴甜,會哄人,說是住女朋友家。」   向南有點擔心,只是不能親自跑回家去找人,以前邵右清在外闖蕩,他找不上人,現在既然在老家,總覺得出於過去的情分,應當關心關心。無奈他這種關心,邵右清向來是拍一巴掌丟到地上,再恨不得踩一腳。隨著年齡的大,自然不會直接做出這麼幼稚的行為,可是性質仍然差不多。   他從小被媽媽拋棄,又有一個那樣不成器的爸爸,這麼多年來只有奶奶在關照他,向南一直記得那個舔被角的孩子,心裡益發疼愛這個表弟。   他相信他不是壞人。   又過去一個月,向南剛剛睡熟,就被一陣電話震動的嗡嗡聲吵醒。   「表哥,我在火車南站了,你來接我,我晚上住你那裡。」   向南一看手機,12:05分,這個傢伙,好像永遠都不懂事,不曉得體諒他人。   無奈地爬起來,從上鋪跳下,套上衣服褲子,他又從抽屜裡取了錢包,想想不放心,再帶上銀行卡,然後躡手躡腳摸出宿舍,生平第一回爬圍牆翻欄杆,奇怪的是,心裡倒也不是那麼慌。   如果被抓到的話,學生會那邊大概不太好做下去了。他想。   這個點上最後一班地鐵也停開了,花了六十塊錢的打的費才到南站,他想埋怨幾句,看到邵右清在濕漉漉的車站外面縮成一團,身上只一件薄薄的夾克,他又嚥下了一切重話。   「候車室裡有暖氣,幹嘛不到那邊去呆著?」向南說著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邵右清披上。   「怕你找不到我,都快四月份啦,不冷不冷。」他這麼說著,卻是一直在吸鼻子,高挺的鼻樑也不知道是蹭的還是凍的,紅通通顯得滑稽又可憐。   「你行李呢?」   「帶什麼行李,現買唄。」   向南翻白眼,然後慶幸自己好在帶上了銀行卡,「我帶你去火車站旁邊的招待所吧,我宿舍裡沒法睡,我在上鋪的,再加一個你,那床恐怕要塌了。」   「那你今晚還回學校嗎?」   「明天坐地鐵回去。」說到這裡向南懊惱地嚎了一聲,「我明天一早有課,就是第一班地鐵回去也來不及了。我還從來沒逃過課。」   「我會補償給你的。」   「怎麼補償?你給我上分子材料學的課?」   「這個……有點難度。」   向南當然沒指望他。   兩個人沿著空寂的廣場走到底,然後選了一間還算乾淨的連鎖式旅館開了房間。   上電梯的時候,邵右清吸吸鼻子,問道:「你第一次開房間?」   「嗯,怎麼?」   「不像啊,從容淡定,簡直跟個老手似的,老實交代,有沒有帶姑娘出去開過房?」   「你以為我是你?」   邵右清討了個沒趣,不過並不氣餒,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樂天派。   進了房間,邵右清把外套還給向南,取下斜跨在身上的色小包,然後向後一倒,呈一個大字型四仰八叉地躺倒。   向南經過這麼一番折騰,睡意被了個七八分,努努嘴道:「你不是說有跟你合租的朋友嗎?住得很遠?還是找不到人了?」   「我就是想見見你。」邵右清滾了一圈,以手支著下巴裝可愛地看著向南。   向南知道他沒一句話能聽,索性不接這個話頭,「那你明天有地方住嗎?」   「你明天陪我去找房子?」   「我沒空,你自己去找,找到了再給我說一聲,要是缺錢的話我幫你墊上租房子的錢。」   「哦。」邵右清頗為失望地哼了一聲。   向南脫了衣服,也不洗漱,直接上床。他躺在那裡,聽到邵右清在身後窸窸窣窣忙碌,然後進衛生間洗臉刷牙,過了一會兒,背後一涼,邵右清跳上床來,從背後抱住他。   「幹嘛幹嘛,那邊有床。」   「表哥,我害怕。」   「你三歲生日早過了,怕什麼?」   「我在老家大賭了幾場,欠了兩百多萬逃出來的,你說他們會不會找到這裡來?」   向南瞪大了眼睛,扭過頭看他,臉上已經滿是驚恐,「你瘋了?你跑出來,他們會不會找到家裡去,奶奶和我父母怎麼辦?還有你爸,他好不容易找了份看大門的工作,人家要是找上他,又該把工作丟了。你怎麼這樣不懂事?」   邵右清第一次見他這樣憤怒,張了張嘴,有點委屈,「你一點也不關心我,就關心其他人?」   「我關心你幹什麼,你不是好好地在我跟前,沒少胳膊少腿的,我關心你幹什麼?」   「好了好了,你別生氣了,我沒有欠賭債,逗你玩的。」   向南盤腿坐在床上,仔仔細細打量他,想辨別他話裡的真偽。   「狼來了的故事,沒聽過?」   邵右清縮縮脖子,「聽過。」然後他沒正經地湊過來,「我也沒全撒謊,我的確賭大了,是人家輸了兩百多萬給我,我現在是有錢人啦!」   向南知道賭博不好,但是贏了錢好歹不需要害怕債主提著刀找上門來,「你真贏了人家那麼多錢?」   「嗯哪,農村那幫子拆遷戶,人傻錢多,不贏白不贏,我也不是債主,怎麼說呢?賭局是別人開的,我就是干點手藝活,賺點小錢。追債砍人什麼的,都與我無關。」   向南皺著眉頭,憂心忡忡看著他,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   第五章:成為富人   向南知道他早晚要出事,只估計不到事能整多大,下一次邵右清來D大找他的時候,整個左眼眶包括顴骨都是青紫一片,顯然是給狠狠揍了一拳頭。   向南掰過他的臉仔細查看,問他擦了什麼藥,邵右清故作瀟灑,「一點小傷而已,這也擦藥,讓人笑話死。」   向南把他帶回宿舍,搓了熱毛巾給他敷著,一點一點把淤血揉開。他想說我對你的要求不高,別走上犯罪道路就成。   邵右清跟他扯皮,「持械鬥毆給拘留個三五月的算不算?」   向南扶額,「你就不怕讓人砍死?」   邵右清斟酌了一下,一本正經道:「我答應你不販毒。」   向南受不了地拍他的後腦勺,「你別讓人砍了腦袋就成,少胳膊少腿的,我伺候你。」   邵右清樂得跟什麼似的,學著向南的樣子不停地去撩他後腦勺的頭髮,「伺候我一輩子啊?」說著他舉起左手看看,舉起右手看看,再抬起兩條腿,在椅子上做出個四腳朝天的樣子,那長手長腳在空中亂蹬踏揮舞著,彷彿跳大神或者中了邪般抽搐,「哎呀,我的胳膊啊,哎呀,我的腿啊,我捨不得你們啊!」   向南不笑,也不怒,就是面無表情定定地看著他發神經。   邵右清覺得無聊了,終於停下來,「向南,你這張烏鴉嘴要說中了的話,會不會有內疚感?」   「不是我找人砍你,我幹什麼內疚?」向南重新搓了條熱毛巾,又要來給他捂上,邵右清抱著頭滿屋子亂竄,「那麼燙,你再來一次,我臉皮都燙了!」   「了,跟古天樂似的,多帥?」   「我喜歡自己做小白臉。」   向南哭笑不得,邵右清瘦,但是絕對壯實,肩膀寬厚,細腰窄臀,身材介於模特和籃球運動員之間,只兩三個月不見,好像又長高了一點點。他未滿二十,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兩個人出去吃飯,他可以吃三大碗麵條外加兩個包子,完了還要向南買烤魷魚給他吃。   向南用手比了比,「你現在多高?」   「沒量過,上次量是182。」   向南於是知道,他果然是比自己還高了。他撩起邵右清的T恤下襬,「還有沒有傷到別的地方?」   果然那背上就是長長的一道淤青,彷彿是木棍掄了一記,「你也不去醫院看看?搞不好傷了內臟。」   「能吃能喝的,怕什麼?有一次人家從這裡一棍子戳上來。」他指指自己肋下,「一下斷了兩根骨頭,扎到胃上,那才叫痛。偏偏還感冒了,那咳嗽起來啊,瘋了!」   「別把受傷當成耀的資本。」   邵右清任他在後面用熱毛巾敷背,揉搓的力道和節奏剛剛好,他身體一顛一顛的,正是逍遙自在的時候,索性閉上眼睛。「你以為我想啊,可是我這樣的現在就是做小嘍囉的命。拳頭硬手狠加上機靈,很快會混出頭,到時候就是別人幫我去打架了。」   「你《古惑仔》看多了。」   「不會啦,我們可沒有什麼堂什麼會的。H市也沒有碼頭生意,港務局的門朝哪邊開我都不知道,我老闆是正經做生意的,我就是打雜跑腿,從端茶送水到三更半夜去給他買套套,都得干。」   「他做什麼生意?」   「什麼都做。」   向南覺得問了也白問,他始終也搞不清楚邵右清到底是干什麼的,每個月的花銷從哪裡來,腦子裡想像著一個中年男人掏出一疊鈔票來打賞小弟們,邵右清跟其他幾個人排著隊向人家鞠躬道謝。簡直是囧囧有神——當然事實不可能是這樣的,邵右清好像說過,他有工資卡,工資是按月發放,有時候會有外快,多半是買菸買套套什麼的餘下來的錢,不多,畢竟有急事打的的話,據說財物是不給報銷車錢的。   「哎,你知道嗎,我老闆包過那個何莎莎,她現在叫何司,就是演《雲中燕》的那個女明星,那時候她還沒紅。前兩天我在剪綵儀式上看到她,真人比電視裡還好看,不過不鳥我們老闆了。我老闆也不鳥她,現在他又包上一個小妞了,那些小明星不出名,但是真漂亮啊!身材爆好,臉就跟特意捏出來似的。」邵右清說話間,一臉的豔。   「你跟那個林末幽不是在談朋友嗎?」   「她啊?」邵右清搖搖頭,「她不肯跟我上床,我又不好來強的,女人有時候很麻煩的。」   向南拿他沒辦法,「好姑娘不知道珍惜,你也就那點品味,小明星不就好看一點?跟塑料模特似的,有什麼好?」   邵右清辯解道:「我知道她是好姑娘,所以才不動她。而且我總覺得,如果我真動了她,估計對她就沒那種興致了。」   「你少糟蹋幾個姑娘吧。」   邵右清嘻嘻哈哈,「分明是我讓姑娘們糟蹋,你沒見那些女人彪悍起來什麼樣,我都是讓人給騎的。」   「打住!我對這些沒興趣。」向南把毛巾掛到門背後,然後從抽屜裡收拾錢包,「你背上那傷得用藥酒擦擦,跟我去趟藥店買瓶紅花油。」   邵右清看看手機,「哎喲,都這個點了,我得去機場接個人,我走了。」   「哎?」向南沒來得及叫住他,邵右清已經一溜煙似的跑出宿舍,他探出頭去,就見邵右清在樓道口甩甩手,「別送啦,你忙你自己的。週末我來接你,我們去吃海鮮,最好帶個妞,實在找不到人,我借一個給你。」   「我週末……還有準備考試。」向南後半句話吞在了喉嚨裡,因為邵右清早就跑得人影都不見。   週末的時候,宿舍樓下有汽車引的轟鳴聲,喇叭「滴滴」按了半天,向南腦子裡靈光一現,果然口袋裡的手機開了靜音,已經六個未接電話。他探頭一看,一圈人正圍在前邊道上觀看,一輛色的凱迪拉克停在門房的地方,正發出囂張的噪音。   他緊合上書本,接起了電話,「你幹什麼呢?」   「不是跟你說了,週末來接你,我們去吃海鮮。」   「你把車開遠一點,我這就下來。」   向南還穿著塑料涼拖,他緊從抽屜裡翻出襪子穿上,眼睛一掃床下一排球鞋,找了一雙白格子的板鞋穿上。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等一下會很丟人,在一個窮學生遍地的工科學校裡開那麼一輛車子進來,邵右清從頭到腳與這個環境格格不入。如果去政法大學接林末幽倒也罷了,向南突然想到一些很曖昧的傳聞,那些女大學生多的大學門口,經常有這樣的豪車來接人,有些漂亮女孩被物質所誘惑,甘當高級交際花。   他在短袖T恤外面套了一件襯衫,也沒扣扣子,拿了鑰匙就急急忙忙往樓下跑,如果被同學看到,他覺得很難解釋清楚,跟邵右清那樣,吹噓自己有一個暴發戶姑父和二世祖表弟?   邵右清根本沒有把車開遠一點,樂呵呵地在車裡等著向南,他鼻樑上還架著一副墨鏡,乍一看帥得跟汽車廣告裡的模特一樣。這是一個被虛榮心沖昏了頭腦的孩子,向南突然覺得自己恐怕力量薄弱,這樣窮酸的自己,如何有說服力去影響邵右清的三觀?或者根本就是自己咸吃蘿蔔淡操心,每個人有追求自己理想生活的權力,他沒有資格和立場去指責別人。   向南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上,車子在圍觀中緩緩開出小道,碾壓過草坪,拐個彎上了汽車道。向南忍不住道:「你開車不要這麼粗魯。」   「我剛拿駕照,技術還不熟練!」邵右清故作無辜。   「你老闆也放心讓你這種新手開這麼好的車?你別自己偷著開出來的吧?」   「我受器重啊!」他得意洋洋,「我跟你講,他包的那個小明星問他要寶馬,他都沒鳥人家,他私下裡跟我說,就她那樣的,只配開POLO,誰給二奶買寶馬啊?其實他這人摳門起來特別摳門,大方起來又特別大方。」   車子一路往西,這是要去政法大學接林末幽,向南聽到邵右清在電話裡跟人家說著俏皮話,他呵斥道:「你專心點,才剛剛上路就邊打電話邊開車。」   「沒事,這車結實著,撞不死你。」   「我不希望你撞死路邊的老太太,你想想奶奶要走在前面,碰上你這樣的馬路殺手,冤不冤?」   邵右清吐吐舌頭,「得了得了,你是學雷鋒標兵。」他在電話裡跟林末幽說到地方了再聯絡,然後掛掉了電話。   向南的臉色很難看,他是真的挺反感這一切,然後站在自己的立場,他實在覺得沒有辦法去勸說邵右清什麼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   「你不應該這樣。」他低聲道。   「啊?」邵右清愣了愣,隨即會意,他嘴角挑了一個微微的弧度,滿不在乎,「向南,你聽過這麼個故事嗎?說的是有人載著一個日本人經過別墅區,問他看見富人住這樣的豪宅什麼感想?那日本人說我要努力工作,早日成為其中的一員。然後同樣這個人,載著一個中國人經過別墅區,問同樣的問題,那人就說:哼,我恨不得把他們的房子扒了,把裡面的人宰了。」   向南沉默不語。   「所以,中國窮人普遍仇富。其實哪個富人的錢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沒本事成為富人那是自己的錯。你看看那些窮人,他們要是逮著機會變富,一個賽一個的窮奢極侈,喪心病狂。」   「我看你現在差不多是喪心病狂了。」   邵右清哈哈大笑,「我還沒成為富人哪!這車又不是我的。」然後他看了看後視鏡,猛一個甩尾超出了前面一輛寶馬,見縫插針地擠到車流裡。向南看見他墨鏡下面的眼睛眯了起來,幾乎惡狠狠地說,「不過我總有一天會成為富人。」   第六章:有錢沒什麼了不起   邵右清故技重施,一直將車子開到政法大學的女生宿舍樓下,林末幽就在這樣的萬眾矚目之下通紅著臉上了他的車。   向南是第一次看見邵右清的這個姐弟戀對象,這姑娘身材修長,瓜子臉,皮膚白嫩細膩,長得很清秀,而且沒有化妝,後面紮著一條清爽的馬尾辮,更顯得靈氣逼人。他不得不承認,邵右清的眼光很好,林末幽的身上有一種很淡然典雅的氣質,這使她更超越於長相之外的美麗。   向南主動提出坐到後排去,結果邵右清拉住他道:「沒事沒事,我車技不好,路上有個什麼的,讓她一個女的坐後排比較安全。」   向南剛想讚他有紳士風度,他馬上煞風景地說,「要死我也拉表哥一起死,哈哈!」   說完他又扭過頭看看林末幽,「這個就是我跟你說過的表哥,向南,他在隔壁D大唸書。」   向南跟林末幽點了個頭算是認識,林末幽問他讀大幾了,向南老老實實說大二。   然後林末幽質問邵右清,「他是你表哥,照理比你大,他怎麼會讀大二?」   邵右清眼睛都不帶眨的,「他是我小表哥,就比我大三個多月,我十一月生的,他八月生的。本來跟你一屆的,高考那會兒發揮失常嘛,就不甘心去高復了。你看吧,第二年果然就考到了D大。」   向南就這樣莫名其妙成了高復生,邵右清又強調,「這個他從來不跟別人說的,覺得丟人,你也不要亂說出去。」   林末幽問向南:「他說的都是真的?」   向南反問:「你信?」   林末幽皺著鼻子,「我覺得他沒一句真話。」   向南道:「不過我可以保證,他目前只有你一個女朋友,如果他敢劈腿,我第一個通知你。」   邵右清委屈道:「表哥,你跟我是一家人吧?我劈腿你告訴她幹什麼?我可跟你講,你別妄圖撬我牆角啊,毀你一世英明。」   向南愕然,他雖然覺得林末幽漂亮,可從來沒有想到撬牆角上頭去,邵右清簡直是莫名其妙。   汽車在高速上直開了兩個多小時,最後到了海邊一家號稱農家樂的飯館,改建成別墅式樣的小樓外面已經停了三輛豪車,向南只認識汽車前面那個小標記,對於型號完全陌生,只覺得是從來沒見過的式樣。儘管學的是工科,他對汽車幾乎一竅不通。   三個人從車上剛下來,二樓露台上就有人吆喝起來,罵邵右清擺譜愛遲到。   向南和林末幽跟著上樓,就見露台上其實擠了不少人,大家圍了兩張桌子在打麻將,但是一看之下大部分人就是陪客,只坐在一張紅色大理石桌前的三個男人很有派頭,個個嘴裡叼著煙吞雲吐霧。桌角上是被崴斷成兩半的一條香菸,外包裝寫著「黃鶴樓」的字樣。   邵右清向他們介紹,「這是我表哥向南,這是林末幽。這邊是楊叔,齊叔,李叔。」   向南見那三個人也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明明離叔字輩還遠著,莫名其妙自降身份叫人家「叔」,就覺得很憋屈。跟他同樣想法的還有旁邊的林末幽,她也是忍著不開口。   邵右清拍了拍林末幽的背,催促道:「叫啊!」   林末幽嫣然一笑,甜甜道:「楊總,齊總,李總!」   向南只是點點頭,心裡覺得如果不是邵右清,他跟這些人根本不會有交集,範不著去敷衍應酬。想想今天這頓海鮮宴,怕是這幾個大款請的,他沒做好思想準備,心裡暗罵著邵右清拿別人的錢慷自己的慨,恨不能掉頭就走。   邵右清八面玲瓏,很快叫服務生上飲料,又說天氣很舒服,正是不冷不熱的時候,可惜這個季節沒有牡蠣上市,他最喜歡吃的就是牡蠣了。   那三個「叔」拉他坐下來開始搭長城,原來坐一桌的人立刻起身讓位子。邵右清推辭說要陪著表哥和媳婦,拉拉扯扯間,半推半就地坐了下來。   向南接了飲料朝海灣那邊望望,指指前面的小島,「那裡好像很好玩的樣子,我去看看。」   「要漲潮了,別走太遠了回不來。」邵右清提醒。   向南甩甩手示意不用操心,剛要下樓,林末幽跟上他,「我也想去海邊玩玩。」   向南雖然覺得這個事不地道,可是邵右清要陪人家打麻將,冷落了林末幽也是不應該,他回頭衝著人群道:「有沒有人帶個路啊,我怕到時候真漲潮了困在島上。」   人群裡馬上走出來一個小哥,慇勤得很,「我帶表哥去吧?」   向南莫名其妙又多出來一個「表弟」,他沒說什麼,低頭跟著人家下樓,往海灣的方向走。   一路上那小哥自我介紹叫陸騰飛,是邵右清的哥們兒,說是邵哥救過他的命。   向南暗自搖頭,邵右清還說他不是混社會的,這都跟人家有了過命的交情,管他一口一個邵哥地叫。其實輪年紀,邵右清還不一定比他大。   林末幽問道:「那三個是大老闆吧?瞧著年紀也不大,怎麼喜歡倚老賣老,讓人家叫叔叔?」   陸騰飛笑笑,「也就是隨便叫叫,咱們裝小字輩,又不吃虧,人家還能多多照應你,不好嗎?   等邵哥發達了,一樣有人叫他叔叔啊。嫂子,聽說你是政法大學的高材生,你管人家叫一聲叔叔又怎麼了,他們都是大公司裡的老總,攀上交情將來找工作都方便一些。現在講求的就是一個人脈,要不大學生找工作也不容易,是吧?」   林末幽給說了個啞口無言,向南倒是明白邵右清的苦心了,他心領了,但是想到剛剛邵右清恬著臉一口一個叔叫得那麼歡,他心裡就很難過。   初夏時分,海水冰涼,這片海灣也不儘是沙灘,陸騰飛脫了鞋子帶向南和林末幽往水裡蹚了一段路,向南只覺得腳底被尖銳的石子扎得生疼,看海的心情也打了個折。   「回去吧。」林末幽頗覺無聊。   「不好玩?」向南雖然知道這個是事實。   「我本來以為跟他兩個人出來約會的。」她略略嘆氣,顯出失望的樣子,然後吐吐舌頭,「你是不是要笑話我了?」   「啊?沒有!」向南看得出來,林末幽是真心喜歡邵右清,邵右清雖然年紀小,但也是出去闖蕩過的人,他擁有的閱歷是那些坐在教室裡死讀書的政法系白斬雞男生不能比的。而且他高大英俊,長相介於男人和男孩之間的模糊界限,又懂得收拾自己,豁得出去把所有的錢用來打點行頭,常常是一身名牌出入五光十色的娛樂場所,的確很吸引人。   「你看上他哪一點?」陸騰飛還在前面蹚水,向南忍不住低聲問旁邊的林末幽。   「其實我知道他的車子是借來開的,他穿衣服品位惡俗,而且滿嘴謊話沒幾句能當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喜歡他。趁著年輕,談一個不同凡響的男朋友,不是很刺激嗎?」她笑笑,顯得滿不在乎。   向南直覺這不是她的真話,不過他沒有資格去評價。   暮色漸沉,有人來喊他們回去吃飯,向南他們沒到地方,就見邵右清一路小跑著迎上來,「跑哪裡去了,好東西都被我們吃光啦。」   雖然是農家樂,一桌海鮮吃得甚是奢侈,魚翅、鮑魚、海參,什麼貴吃什麼,向南覺得吃到嘴裡都那個樣,魚翅像粉絲,鮑魚像蘑,海參像果凍,尤其是醉蟹,他吃不了生的,挖了一點點蟹肉,腥味直衝頭頂,後來一直擔心自己的腸胃。   吃完飯露台上的牌局搬到了二樓一個大廳,牌桌上扔滿了一疊疊的鈔票,賭得相當大,因為嫌數錢麻煩,旁邊就按了個點鈔機,不時「唰唰唰」工作著。邵右清輸了不少,不時嬉皮笑臉跟旁邊的人借錢,向南都替他捏一把汗,但是直覺這不是一般的賭。林末幽不懂他們賭什麼,但是她想跟邵右清親近,就坐在旁邊看,最後困得直打哈欠,邵右清還要抱怨,說女人看牌就是晦氣,不停地她去別的房間看電視。   後半夜向南困得厲害,電視節目無一可取,DVD又全是近期的大爛片,他站起身回到賭桌上看了看。邵右清看見他來了,搓搓臉伸了個懶腰,哀號一聲,「今天輸慘了,不賭了不賭了。」他把牌一推,抽了一根菸,到處找火,還是陸騰飛把一個燙金打火機丟過去給他,才點著了火。邵右清沖那位姓齊的「叔叔」道:「你那邊寬敞啊,借宿一下?」   齊叔非常豪邁,「今天玩得高興,家裡的床就借你睡一下,不過說好了,老婆不借的。」   楊叔在旁邊道:「你老婆那麼多,借一個出來又怎麼樣?小邵得了好處肯定會報答你的。」   「滾你的!你怎麼不借個老婆出來,哈哈……」   幾個人說著粗俗下流的玩笑,向南已經扭過頭開始往樓下走。   一夥人散了,各自驅車離開,半個多小時後,前面的奔馳車帶著邵右清的凱迪拉克開進了一片濱海別墅區,最後在一棟三層洋樓前停下。   這邊汽車剛剛熄火,好幾個房間的燈都亮了,有人拉窗簾探出頭來,有人開亮了樓下客廳的大燈,房門從裡面推開,一個姿容秀麗的女子站在台階上,聲音婉轉甜美,「不是說今天通宵?」   「小邵玩累了,又帶了些小朋友過來,你收拾兩個房間出來。」   向南跟林末幽走進大廳,只見房間裡另外還站著兩個很漂亮的女人,一時間也看不出年紀,但是頂多三十出頭。   邵右清統一地叫嫂子,並且一點也沒有誠意地道歉,「打擾了打擾了。」   三個人被領到樓上客房,前面是兩間相鄰的臥室,林末幽走進其中一間,而邵右清跟她點點頭道了聲晚安,跟著向南走進了隔壁房間。   那名「嫂子」愣了愣,不過沒說什麼,交代了一聲「隨意」,就轉身離去了。   一關上門,邵右清便笑嘻嘻道:「剛剛帶路的女人,漂亮吧?」   「嗯。」   「是齊叔的第五個老婆,這裡有七個女人,都是他的老婆,她們給他生了六個兒子,三個女兒,全住這裡。」   向南目瞪口呆,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這是真正見識到了三妻四妾的男人,而且一屋子女人居然沒有因為爭風吃醋打起來。他旁觀者清,知道那是因為人家不過看上你的錢,要不早打成一片了,耀自己有錢大概很有成就感。   「三個是大學生,還有一個研究生。」邵右清說著從上衣口袋裡抽出一支菸來,坐到床沿上又開始吞雲吐霧,「所以我跟你講,讀書根本沒什麼了不起,有錢,什麼樣的女人都有。」   向南道:「說句良心話,我也一直覺得,讀書沒什麼了不起的,同樣的,有錢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邵右清不滿地哼了一聲。   向南忍不住道:「林末幽這個時候跟著你,她不是看上你的錢。」   「我知道。」   第七章:肥水不流外人田   回來的路上,向南坐在後座,林末幽坐在副駕駛座上。   向南覺得很疲憊,比他週末跟同學出去踢一下午的球還疲憊,邵右清在那裡笑話他,「表哥你太不濟事了,就吃了綠豆那麼大一塊蟹肉,就鬧肚子。哈哈,急得我半夜去敲人家的門求藥,姓齊的還真以為我有膽子睡他老婆呢!」   向南不吭聲,打定主意從今往後不跟他一起出去玩了,他們不是一路人,玩不到一起。   可惜天不遂人願,邵右清頗有點陰魂不散的意思,三天兩頭來纏他,向南說他要準備期末考試,邵右清用手支著下巴,眨巴眨巴眼睛,「你畢業了能幹什麼行當?機械設計一個月撐死了萬把塊錢的工資,還不如我一晚上的消費。」   「你一副牌推出去,當然就是一萬塊,比不得你。」   「你說那個啊,那天我們賭著玩玩呢,我輸的錢又不是我自己出的,我們老闆讓我陪著玩玩罷了。他們都是生意場上的朋友,本來那天我老闆要去,臨時有事,就改派我做代表了。他自己不去,哪裡還好意思贏人家的錢?其實他們也的確擺賭局,不過都是有自己的圈子,不會隨便接納新成員,那是賭得真叫大,一個晚上進出就了不得。我以前在老家跟那些拆遷戶賭,跟他們賭的級別比起來,那簡直小巫見大巫。」   邵右清見向南用筆不停地劃書上的綱要,忍不住將筆奪過來,但是向南的眼睛還在掃瞄書本。   「我知道你那天不高興了,別端著清高啦!你放開點,就是隨便玩玩,又不要你賣笑什麼的。我哪裡知道那天要被他們拉著打牌,沒騙你,本來我老闆自己跟他們玩的,我就是帶你們去想大吃一頓。」   向南的眼睛移開書本,瞟了他一眼,然後摸摸他的腦袋,「行啦行啦,海鮮很好吃,只是下回你請客我才去,不然吃得莫名其妙的,怪不舒服。」   邵右清見他不生氣了,歪著腦袋趴在課桌上,「那你什麼時候考完試?暑假就別回老家了吧,在這裡陪我玩。」   「你有空去找林末幽,怎麼老纏著我?」   「別提啦,那天為了整治我賭博,回去以後給我擺臉色。我可煩女人給我擺臉色了,我不想理她,她愛咋咋的。都沒結婚就管起我來了,都跟她說了賭著玩的,也不是自己的錢,還鬧個什麼勁。不去找她了!不要了!」   向南覺得他這戀愛,談得跟過家家似的。   「她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很快會有別人追求她。」   「放心,她眼光高著,沒有我這麼帥的,她看不上。」說著他洋洋得意,「女人啊,你不能太依著她,不可否認很多女人喜歡男人在屁股後頭追著伺候,她不是那樣的。她這樣子的特別心高氣傲,你更要挫一挫她的銳氣,當她以為你愛上她時,給冷處理一下,當她以為沒希望時,再半夜打電話告訴她睡不著想念她。保持一個若即若離的姿態,把她吊著,她就對你死心塌地了。女人要放下自己的矜持,那就隨你搓圓捏扁了。」   「你小心點,玩過分了她真甩了你。」   邵右清滿不在乎,「甩了又怎麼樣,天涯何處無芳草,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對女人一向看得很開。」說到這裡,他捏著自己脖子裡的小掛墜,忍不住給向南看,「你覺得我這個好看嗎?」   向南只覺得亮閃閃地晃眼,「一看就是暴發戶氣質。」   「6克拉!一個姐姐送給我的,她很喜歡我,把這個當我生日禮物。」   「你生日不是八月份嗎?」   「有禮物,我天天過生日都可以。」   向南看他一副騷樣,搖搖頭,「你不是去做MB吧?」   「是人家非要送我,又沒讓我去陪睡覺。」   向南冷笑,「早早晚晚的事。」   「大不了再還給她嘍。不戴白不戴,我也美一陣子。」說著他抬頭望著階梯教室上面的日光燈管,「不過你別說,三十多歲的女人,睡起來肯定很帶勁,都說這個年紀如狼似虎。」   向南一陣惡寒,「那都能當你媽了,你缺乏母愛是吧?」   邵右清把頭靠進他懷裡,捏著嗓子道:「媽媽,我要吃奶!」   向南一巴掌拍到他後腦勺上,「你皮癢欠抽是吧?」   邵右清一邊躲,一邊哈哈大笑,惹得階梯教室裡其他看書的學生側目。他突然轉身沖人家光火地大吼,「看什麼看,沒見過帥哥攪基啊?」   向南幾乎昏過去,收拾起書本就要走人,邵右清顛顛地跟上去,「表哥表哥,開個玩笑!那階梯教室裡一個母的都沒有,你怕什麼?」   向南真是拿他沒辦法了,「你要真給我招來男桃花,你看我不抽死你。」   邵右清走上前去,用胳膊蹭蹭向南,「哎,我說,就你們這和尚廟一樣的學校,如果不到外面去發展發展,那不是天天吃素?憋都憋死了,會不會互相解決一下?」   「我不知道,也沒有興趣,小僧一心向佛,已經四大皆空。」   「放屁,你又沒有揮刀自宮。走走走,我們去吃羊肉,我給你好好補補,我看你還四大皆空!」   向南不喜歡吃羊肉,但是架不住邵右清盛情邀約,只好去了。   吃飯的地方很華麗,迎賓小姐很漂亮。   「老闆每個月給我撥酒水錢的,吃不掉浪費。」他把一塊據說是正宗新疆山羊肉塞進嘴裡嚼了嚼,然後「噗」一口吐掉,「他嗎的,棉花一樣!服務員!服務員!」   他衝著服務員大發了一通脾氣,「早說了不要放嫩肉粉,什麼叫你們這裡的做法,棉花一樣難吃,叫廚房重新做,記得不放嫩肉粉。」   服務員被他罵得眼淚汪汪,向南皺著眉頭道:「好了好了。」   邵右清看看人家長得漂亮,看在那張臉的份上,勾勾手指叫她來開酒瓶子,他心情一好,一張嘴又說得人家笑起來,三杯下肚,羊肉宴吃過,邵右清滿嘴甜言蜜語,那服務員給逗得花枝亂顫,最後沒付一毛錢,簽單了帳。   吃完飯出來,向南又開始碎碎念:「現在有點骨氣的女孩子才高興端盤子做服務員,大部分都在KTV包廂裡,你犯得著這樣消遣人家?」   邵右清滿不在乎,他知道向南從來不會這樣念別人,就喜歡念他。他一邊聽一邊點頭,一副知錯而不改的調調。   吃完第二天早上,向南感受到了羊肉旺盛的火力,發誓再不能跟邵右清出去了。   又一天邵右清來找向南,向南堅決不理他。   邵右清用手捏了捏下巴上新長出來的鬍子,眼珠子一轉,「我新認識一個妞,太正了,可是現在跟幽幽好著,不能對不起人家。我想過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介紹你認識,怎麼樣?」   「你留給你自己吧,況且我們的品味也不大一樣。」   「你不是說幽幽是好姑娘?英雄所見略同,這個女孩子肯定適合你。」   向南覺得他一片苦心,所以還是應該賣個面子,「好,你說說,怎麼樣的?」   「她在人民南路開了一家婚紗店,正經姑娘,就是學歷不高,高中畢業。但是人家年收入上十萬,我覺得跟你站一塊兒看起來,那肯定是——一對璧人。」   向南奇道:「開婚紗店的姑娘,你怎麼認識的?跟林末幽去試婚紗了?」   「沒有,就是路過,看見她在店裡坐著,看著窗戶外面發呆的樣子很好看,然後我冒充要結婚進去問問,一來二去的,就熟了。」   向南服了他,逮誰都能上去搭訕,也就是他這種厚臉皮的人做得出來。   「我最近考試,忙著,等過幾天再說。」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走走走!」邵右清不由分說拉著向南出去,坐上他那輛公司開出來的凱美瑞,一陣龍捲風似的刮到人民南路。   婚紗店的店面不算大,但是佈置得很精緻,牆壁上是白玫瑰,微微帶點綠色。   邵右清走進去,很瀟灑地打招呼,嘴裡大叫著,「老闆娘,生意興隆!」   女孩子叫蘇燁,乍一見到邵右清,幾乎眼睛一亮。   於是向南嘆氣,又一個栽在邵右清手裡的可憐蟲。   蘇燁問他,「你跟你老婆和好沒有?」   邵右清一攤手,「吹啦,我們不結婚了。算了不提傷心事,跟你介紹一下,這個是我表哥向南,他現在D大讀書。」   「高材生,失敬失敬。」蘇燁客套地點點頭,然後轉身給兩人倒水喝。   第八章:過乾癮   邵右清極力地要把向南留下,別回老家過暑假,又不是在農村,沒什麼農活幹的,向南在學校裡找了點事情做,幫老師到實驗室幹活,於是就真留下了。   向南跟蘇燁開始固定約會,雷打不動禮拜天和禮拜六。於是邵右清沾沾自喜,覺得是美人計使表哥留了下來。   因為蘇燁要看店,尤其週末正是店裡客人來往最頻繁的時候,所謂約會,地點就是蘇燁的婚紗店。婚紗店分兩層,底下一個門面,二樓才是樣品和試衣間,忙起來的時候店主和服務員都在樓上。向南拿了一本書終日在店裡坐著,蘇燁到二樓忙於招呼客人試穿婚紗的時候,他就在樓下幫忙看著。蘇燁起初看他非常帥氣,為人又老實誠懇,還是名牌大學的工科生,就有些心動,無奈幾個月過去,她是感覺到自己這戀愛談得猶如上班,等於忙完店裡還要加班。   邵右清跟蘇燁打聽進展,蘇燁手指攪著收銀台上的電話線抱怨,「真是個木頭美人。」   邵右清跟向南從小一起長大的,從來沒有覺得表哥木訥,於是責怪蘇燁不懂欣賞。   蘇燁嘆氣,「我想我們沒有共同語言,說不定人家看不起我是個考不上大學的笨蛋。」   「這個你不用擔心,絕對不可能!」邵右清幫著出主意:「沒有思想交流,你們可以身體交流,我表哥是那種比較傳統的人,你跟他上了床,他就非卿不娶了。」   蘇燁笑罵,「你個臭流氓,說什麼呢?」   邵右清自知本來就是個流氓,所以也不生氣,又問:「哎,你們到哪一步了?」   「牽手。」蘇燁吹著銀色的指甲油,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太慢了,要不趁暑假,你店裡也正好是淡季,一起去新馬泰玩一圈。」   「行啊,你報銷差旅費,我就跟他去新馬泰。」   邵右清二話不說去定了兩張機票將人打包送去了海南島。本來要去新馬泰,但是臨時辦簽證來不及了,邵右清原來還想押著兩人一起上路,正好老闆交代他一些事情做,他走不開。   當向南跟蘇燁抵達海南之後的第二個晚上,邵右清又打電話過去了。   蘇燁「咯咯」大笑,「你這媒人做得也太盡責了吧?」   邵右清也覺得自己跟女人一樣多事,對別人的這種事他一向沒有興趣,可是向南破身在他看來是個頭等大事,於是他就以金主的身份一定要問個明白。   蘇燁這一趟玩得夠本,機票旅館是邵右清定的,向南以為是她出的錢,所以旅途當中一應開銷全部包下,什麼潛水釣魚吃海鮮,將一暑假打工賺的錢全貢獻出來了。   她期期艾艾地說:「你表哥對我沒興趣呢,我晚上就穿一個吊帶,他也能坐懷不亂。」   「他那是尊重你!」說是這麼說,邵右清也有點著急,「還是處於牽手階段?」   「那倒也不是,都躺一張床上了。昨天晚上我還摸他來著,他沒有推開我。」   「有進展有進展,你給他打飛機了?」   「沒有打到最後,哎,你是沒看見,他那臉紅得能有西紅柿那樣,一個勁兒傻笑,後來笑岔了氣,軟掉了。」   邵右清無語,「他下面沒毛病吧?」他記得小時候在一起洗澡,也見過向南的那個玩意,不過自從發育以後,他還真沒親眼見過向南的裸體。寒假在家他曾經親自動手摸過,一切正常啊!   「他下面的顏色還挺好看,粉紅粉紅的,毛不多,不知道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邵右清在腦子裡想像了一下,突然覺得自己下面硬了起來,這個時候他正躺在臥室床上,空調的溫度剛剛好,他就把手伸到了薄被裡,然後不動聲色地問下去,「我表哥的身材怎麼樣?」   「那是沒說的,肩是肩,腰是腰,屁股也很翹。人家都說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現在是我主動,可是我真覺得追他不容易。你說他對我能有多少感情?」   邵右清沒有心情理會這個問題,他只覺得下面一陣邪火熊熊燃燒起來,這時候身邊要有個人他就撲過去了。他翻了個身,騎到被子上,手上沒停,語氣仍然一派吊兒郎當,「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你別錯過,真不行就來強的。」   「那你教教我,怎麼強他?」   邵右清閉上眼睛,抬起頭忍得痛苦難當,忍無可忍索性不忍,他一邊用力擼動一邊有節律地蹭著被子。「你就……就從後面抱著他,先用手給他弄硬了。別讓他看你,一看他又該不好意思了,然後你貼著他後面多蹭兩下……摸屁股摸胸,上下其手……」   「喔,知道了,他洗完澡出來了,回頭再說。」   旅館電話「啪」一聲掛斷了。   邵右清聽到蘇燁說向南洗完澡出來,眼前彷彿就看見一個活生生下身只裹浴袍的向南,他腦子裡轟然炸響,跟著下身就是一緊,連從床頭櫃上抽紙巾都來不及。   猛喘了幾口氣以後,他有點惡狠狠地盯著熄滅的手機屏幕,有心再打電話過去,又很清楚地知道這個電話不應該打。   他知道自己心裡一直有那種慾望,這種念頭沒有使他感到羞恥或者恐懼,向南和他很親密地度過了童年,只是在身體發育的那幾年裡向南不在他身邊。後來再見到向南,童年的小表哥已經突然成長為高大挺拔的青年,向南一向地清瘦,不過身上很會藏肉,脫光了看肌理稱,皮膚細膩光潔,大腿上結實緊繃。寒假裡那次,向南生氣地從棉被裡跳到地上,那兩條修長的腿一直在他眼前晃動,他的短褲是白色純棉,鬆垮垮的很顯舊了,褲邊露出一點點稀疏的體毛。   邵右清進衛生間裡沖了個涼,非常冷靜地走出來,他覺得有必要先找個人來嘗個鮮。看看時間剛剛過十一點,就套上衣服帶上鑰匙出門去了。   他連著換了好幾個酒吧,沒有稱心滿意的對象,倒有個肥淋淋的中年男人以為他是出來賣的,挨挨蹭蹭地過來跟他搭話,還把濕乎乎的手搭到他肩膀上。   以前來搭訕的有些老女人,他也不在意,今天恐怕眼睛盡盯著男人了,所以招來這種事。   一陣惡寒爬上脊背,他一巴掌甩在那個男人的臉上,差點在酒吧裡因為鬧事被揍一頓。   看來還得花錢才行。他對自己說道。   於是去了以前常去的會所,找熟人點了個小帥哥,說是朋友要叫出台。   他帶著人去開房間,禽獸了一番之後,頗覺無聊。   動向南,他不是不敢,只是向南肯定不同意,善後工作做起來麻煩。   向南和蘇燁玩了一個禮拜從海南迴來了,他親自去機場接人,想從兩個人的神態舉止中捕捉一些蛛絲馬跡。   可是沒有!   他們還是相敬如賓。   或者是裝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整一個禮拜,怎麼可能什麼事都沒有?   向南忙著開學的時候,他把蘇燁約出來吃飯,問東問西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結果又一路送蘇燁回家,然後抓著蘇燁在沙發上繼續問。   蘇燁眼睛滴溜溜地轉,沒頭沒腦地問,「你跟你老婆,真沒有復合的可能了?」   邵右清思想全不在這上頭,「什麼老婆?」   蘇燁於是撲上去吻住了他。   邵右清推開她,蘇燁的眼睛就濕了,「你就那麼想把我推給向南?我跟他睡了你就放心了?」   「你到底有沒有跟他睡?」   蘇燁破罐子破摔,「我真是賤!」   邵右清以為女孩子這麼說,那一定是給睡過了。他腦子一熱,手臂重新環緊了蘇燁。   一番手忙腳亂以後,邵右清冷靜下來,不過晚了,他跟蘇燁光溜溜地一起躺在床上。   我怎麼就把她給睡了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這是向南的女人啊,我這個兄弟真是太不仗義,太禽獸了。   不過想到向南的那個部位跟他進入了同一個地方,他心裡又湧起一陣興奮衝動乃至愉快,好像自己剛剛跟向南進行了一次間接卻親密的接觸。   不過還是不應該的。   「今天晚上喝多了,你忘了這事吧。」   他冷酷無情地站起身穿好衣服,揚長而去,又擔心蘇燁不死心,索性幾天以後挽著林末幽裝著路過的樣子。   林末幽對新款的婚紗很是著迷,大著膽子裝成即將新婚的樣子進去試了幾件。   蘇燁看著鏡子裡的林末幽,她自認比林末幽漂亮,但是氣質上的確略遜一籌,而且邵右清肯定選擇一個女大學生,而不是她這樣的小老闆。   她眼淚汪汪地看著邵右清,邵右清眼睛裡只有一個林末幽,不時對著婚紗品頭論足。   蘇燁看不下去,躲到衛生間,哭了。   哭完,她用冷水撲了撲臉,若無其事走出來,笑臉迎客。   第九章:陷阱   向南連著幾個月沒有看見邵右清,打電話過去,也總說在忙。   海南之行後,他跟蘇燁就斷了,他想問蘇燁為什麼,是不是自己不解風情?他其實有心跟她好,只是現在還在唸書,未來也沒有定數,他不想傷害蘇燁。   蘇燁說:「向南,你是個好人,但是我跟你分手,不是你的問題,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心裡一直有一個人,放不下,我不想跟你談著的時候心裡只想著他,這對你也不公平。」   向南心裡很通透,知道她說的是邵右清,自己跟邵右清是表兄弟,如果一直談下去,的確會讓蘇燁感到很痛苦。   於是他約蘇燁出來吃了一頓散夥飯,陪著她在濱江大道走了三個小時,抱著她,任她的眼淚濡濕自己的衣襟。   向南的初戀就這樣夭折了,他有點失落,不過哀而不傷,況且他要開始準備考研,查詢出國的信息,沒功夫哀悼他的初戀。   他是在年關的時候,才又看見邵右清,邵右清回來吃年夜飯,只呆了一個晚上,也沒睡在家裡,跟他的狐朋狗友們出去打了通宵麻將,第二天著眼圈上火車回D市了。   向南在電話裡埋怨他不回來吃大年初一的飯,邵右清沒好氣地嚷:「他嗎的老子差點就沒命了,大年初一被人追著砍,你管我回來吃飯不吃飯?」   「又出什麼事了?」   「跟你說你能提了刀幫我去砍人嗎?」   向南躲到陽台上給他打電話,「你不是在D市做正經生意嗎?怎麼會讓人追著砍?」   「人家不還錢,幾百萬的債,要不要去追?不還錢要不要教訓人?人人都有靠山有後台,教訓完人再被人報復,不是很正常?好了不跟你說了,反正我死不了,你管好你自己吧。」   向南怕他橫死街頭,每天打電話過去確認他還活著。   邵右清的日子也不見得難挨,有時候他在唱K,有時候他在陪客戶吃飯,有時候他在打牌,嘴裡大概還刁著煙,口氣不善,「你煩不煩,都跟你說了等下給你電話!我CAO,這什麼牌啊?——再來一圈,我跟!」   向南剛剛並沒有打電話煩他,料想是林末幽給他打電話了,可是這種口氣,凶得跟什麼似的,「你不能好好說話嗎?」   「哦,你啊?我以為是別人。」   「林末幽能受得了你才怪。」   「受不了,她就換個男朋友唄,我要是開口求她回來我是她生的!」說到這裡他嚎一聲,「一對爛污泥,我CAO,我今天要留下胳膊才能走人了。哎,不跟你說了,我這裡忙著!」   邵右清的胳膊應該還在,第二天在電話裡向南問他正幹嘛,他說朋友過生日,在唱K。   向南直覺他在撒謊,「唱K怎麼後面沒一點聲音的?」   邵右清哈哈大笑,「你怎麼跟我老婆似的,奪命連環CALL啊?好了好了,大家繼續繼續!」   說完,他後面果真七嘴八舌熱鬧起來,有一個女的奪過電話,聲音又媚又騷,「嫂子,你真能啊,你一來電話,邵哥讓收聲,我們全都跟放碟片按暫停似的,在這裡等著!」   向南翻了個白眼,什麼話也不說就掛了。   四月份的時候林末幽到D大來找過向南,她說她跟邵右清分手了,找不到人,讓向南把過去邵右清送的東西還給人家。   向南迴到宿舍打開那個帆布的旅遊包口袋,裡面是一套包好的高級洋裝,一條項鏈,還有幾大卷的鈔票,足有二三十萬的樣子,他嚇了一跳,緊打電話約邵右清出來。   邵右清嗯嗯啊啊的,說他忙著。   向南說那麼多錢放在他這裡不安全,讓邵右清緊拿走。   「她找你去了啊?怎麼那麼信賴你,我跟她說什麼她都認為我是撒謊,倒把你當成知心哥哥了啊?得了,那錢你先替我收著,我有空過去拿。」   「你現在就來拿,不然我到地鐵口去發掉。」   「我CAO!」邵右清不耐煩地說道,「我在金玫瑰灣酒店陪客人打球,這樣吧,你現在就過來,明天我就飛香港去了。」   向南看了看時間,正是要吃晚飯的時候,算算來去路程,回來不用翻牆進宿舍,就答應了。   他坐地鐵又走了一段長路,才到金玫瑰灣,豪華的五星級酒店宛若迷宮,哪裡去找邵右清?一個電話打過去,邵右清說現在正在十二樓健身會所裡洗浴按摩,讓他去2104房間等著,他已經跟總台打過招呼。   向南找到總台,托他們幫忙把背包轉交給2104房的客人。   服務台的小姐問客人姓陳嗎?耳東陳?   向南說不對,姓邵。   服務台問他裡面裝的是什麼,介不介意打開背包查看?又抱歉地說,2104號房的客人的確姓陳,先生再想想有沒有弄錯?   向南正猶豫間,一個經理模樣的人走過來道:「是向先生嗎?陳先生讓您上樓等他,他會過去找您,還有事情面談。」   向南一籌莫展,打電話給邵右清又沒人接聽,只好點頭答應上樓等。   服務員領著向南上了21樓,他一身T恤休閒褲都是攤貨,肩上斜跨個帆布旅遊包,腳上的球鞋還沾著圖書館外面的泥。在電梯裡一個身穿名牌的年輕女人挽著另一個身穿名牌的中年男人的胳膊,不時拿眼睛來瞟他。   向南覺得好像在電視裡看見過這個年輕女人,大概就是邵右清說的那種漂亮而不紅的小明星。她真是漂亮,漂亮的近乎不似真人,每個地方都跟3D遊戲裡設計出來的一樣。   向南側過身看著電梯的顯示燈一格一格的亮過去,終於停在21樓。   服務員幫他打開了房間門,他走到裡面,在檯燈邊上的單人沙發裡坐下來等。   半個小時過去,邵右清還是沒有出現,打電話過去也不接。   向南一邊百無聊賴地換著電視頻道,一邊看看時間,決定再等半個小時,要不回學校又該翻牆了。   五星級酒店的套房非常豪華,纖塵不染的地板讓他不敢亂踩,空氣中似乎還飄著若有若無的香水味道。向南打了個哈欠,把頭靠在沙發背上,電視裡男女主角正在熱烈地擁吻。   玄關處有了動靜,向南翹起頭,「你可來了?」   結果一個穿著白底小碎花連衣裙的陌生女人很愕然地看著他,「邵哥讓我來這裡等他。」   向南望天,然後道:「你來了正好,我有個包要給他,你替我轉交吧。」   錯身而過的當口,那女人突然搶先一步關上了門,然後把幾盞燈都拍滅,只留了一盞昏暗的壁燈。   向南只覺得一陣香氣迎面襲來,脖子被使勁一勾,女人濕漉漉的嘴唇貼上他,他驚得目瞪口呆,不過沒忘記去拍牆上的電燈開關。   兩個人搶著亂按一氣,房間裡的燈光不停明明滅滅,向南道:「你再這樣我不客氣了!」   結果那女人居然哽咽起來,「求求你讓我留下來吧,你要是不領這個情,我出了這個門就完蛋了。」   向南推開她,將人按在牆上,動作有些粗魯了,「邵右清叫你來的?」   那女人可憐楚楚地點點頭。   「那沒事,我會跟他解釋。」   向南明白,肯定是邵右清想出來整治他的,他就見不得自己清心寡慾地過日子。   正僵持著,房門再次打開,邵右清先是一驚,然後怒道:「你們幹什麼呢?」   那女人「哇」一聲哭開了,掙開向南撲到邵右清懷裡,「阿清,這個人是誰啊,我從浴室裡出來就見他在外面,還要對我動粗。」   向南眼睛都瞪圓了。   「她說的是真的?」   向南沉下臉來,哼一聲,「開這種玩笑,無聊不無聊?」   邵右清和那女人對望一眼,然後「噗嗤」一笑。而那女人氣得跺腳,一邊衝向南翻白眼,一邊從掛在手上的小提包裡取出錢來,抽了六張數給邵右清。   邵右清厚著臉皮接過來,捲一捲塞進上衣口袋,然後撲上來擁抱向南,「表哥你真配合!又幫我贏了六百塊!」   向南推開他,「行了行了,別肉麻了,你前女友的東西我給你帶過來了,在沙發上。我要走了。」   邵右清手臂一勾,把他的脖子狠狠扣在腋下,又扭過頭去衝著剛剛和他打賭的女人說,「你先去吧,我跟我表哥還有事談。」   向南好不容易才掙脫開,「談什麼?我再不回去宿舍大門就該關了。」   「五星級酒店不住,跑回去住八人宿舍,也就是你了。」邵右清走到酒櫃旁邊,從裡面拿出一早準備好的紅酒,「來都來了,陪我聊聊天吧。」   向南看見他穿著質地考究的白襯衫,領口一直開到很下面,鎖骨的地方一根白金鏈子若隱若現,設計很前衛,已經不是上次的「6克拉」。他是一身精英的外衣,包裹著一個流氓的軀體,似乎春風得意,又有那麼一些焦慮不安。   「我跟你有什麼好聊的,每次你都嫌我煩,我現在有自知之明了。」   「我喜歡你煩我,真的。」   向南提起一口氣,然後哭笑不得,「你啊……」   「過來啊,我今天陪別人一天,累得我骨頭都散架了。現在換你陪我,好不好?」   邵右清撒起嬌來,向南就有點吃不住,果然就從玄關走了回來。   兩個人並排坐在沙發裡,全身放鬆,一小口一小口喝著紅酒。   「你剛剛已經喝過幾場了吧?少喝點。」向南在他喝空杯子以後,幫著把酒杯拿掉了。   邵右清已經有幾分醉意,頭扭過來靠著向南的肩膀,閉上眼睛。   「阿清,你過得開心嗎?」   「說不上來,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他把手臂伸過去,環住向南的腰,向南順勢把手搭到他背上,輕輕拍著。   「我一直擔心你。」   「我要是橫死街頭,你會給我收屍吧?」   「你……」   「別告訴姥姥。」   邵右清把腦袋埋進向南懷裡,鑽研一番,含含糊糊道:「扶我上床,我走不動路了。」   向南把他一條胳膊架到肩上,往裡面的床上挪,「你可真沉!要不要進浴室沖個涼?」   「洗什麼啊,我剛剛在樓下洗得還不夠,泰式按摩都快把我的骨頭拆了。」   「不舒服嗎?」   「舒服,舒服死我了。可是按的時候真他嗎的受罪。」到了床邊,向南準備把他放下,結果肩背一沉,讓邵右清給一把推上了床。   他剛剛那一下絕對是故意的,於是向南笑道:「別鬧!」   「我沒醉。」   向南翻過身撐起上半身,結果再次被仰面撲倒。   「我真的沒醉。」   向南想說醉鬼都這麼說,但是肩膀上傳來的力道不同一般地重,他看見邵右清的眼睛裡閃著凶殘的光,幽幽的彷彿某種獸類。   「阿清……」他遲遲疑疑地叫了一聲。   第十章:禽獸不如   向南還如墜迷霧,邵右清卻是突然之間變得乾脆利落,他手狠,準頭好,從枕頭底下抽出絲巾,三兩下就把向南的手纏了起來。   向南覺得這已經不是要胡鬧的架勢,略微反抗了一下,臉上還是有笑意的,只是笑得有點僵了,「你幹什麼呢?別胡鬧!」   邵右清面無表情,只是手腳麻利地打結,然後把向南翻過身,用膝蓋頂著他後腰。他一早準備好了,棉被下另外藏著更長的絲巾,「跟你做個遊戲,你別動!」   向南眼見一條腿被絲巾捆到了床柱上,另一條腿狠狠地蹬踢起來,口氣已經非常不悅,「幹什麼?你別發神經!」   邵右清手上用了大力氣,在膝彎處狠狠一擊,他這一招是多年打架的經驗,向南只覺得左腿一軟,登時沒了力氣,一愣神的當口,腳踝處已經給絲巾纏住。他的腿被邵右清半分開地拉扯到兩邊,就這麼難堪地綁在床柱上,而且呈一個俯趴的姿勢。   向南是不肯就範的,而且並非文弱書生,真全力反抗起來,要制住他恐怕得花費不少力氣,傷到他是難免的。   邵右清就想上他,但是絕對不想傷到他。   這件事他想了好久,有時候躺在床上想得全身發抖,身邊要有人就撲上去發洩一通,發洩完了那種慾念變得更加狂躁。   他也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會有那種想法,當初向南離家住校的時候,他還只是朦朦朧朧地想,到那次過年回家在大巴上看見他,他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做一次。   他知道自己很禽獸,一早知道了,所以沒有什麼心理負擔,只信馬由韁地肖想著向南。一開始也只是想,他知道真做了,以後跟向南就算完蛋了,過去他貪戀那種兄長般的關愛照顧,現在他長大了,他覺得他已經不需要這種感情。   向南是直的,毫無疑問,但是也不是沒有彎的可能,他身上有一種禁慾般的氣息,這讓人更有一種破壞和摧殘的衝動。   當邵右清隔著衣服撫摸向南,並且把手探入T恤下襬揉捏他腰腹時,向南第一反應居然是「哈哈」大笑,——他怕癢。   這爽朗輕快的笑聲讓邵右清想起那個他在海南的夜晚,當時的向南大概半裸著,蘇燁把手伸進去,也或者只是隔著褲子撫摸他的下體,然後向南大笑著,直笑岔了氣。   「阿清,別玩了!我看你是閒得,滾開滾開,你找別人玩去。」向南掙紮著,但是掙不開,他扭過頭試圖觀察邵右清的反應,想搞清楚這不過是一場略微過火的玩笑。   邵右清的臉冷得能刮下霜來,於是向南的笑容變得尷尬僵硬。   其實這個時候邵右清很緊張,也很害怕,他不知道做這件事情的後果,向南大概從此都不會理睬他,這是代價,與他接下來要得到的相比,後者誘惑更大。向南心軟,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慢慢也就原諒他了。   邵右清解開向南的皮帶,用力把褲子拉扯下來,無奈向南俯趴著,雙腳給綁著,褲子褪到膝彎處再不能往下拉。   他從床頭櫃裡抽出一把小折刀,輕輕一劃,棉布發出細微的割裂聲,向南的皮膚觸到那柄冷硬的折刀,整個身體幾乎都僵硬了,毫毛立刻豎了起來。   「阿清,你敢!」   邵右清彷彿在片烤羊肉似的,一刀一刀劃得又快又準,褲子給割成一道一道,向南下身只剩下一條白色的純棉短褲。他的腰線深凹下去,到臀部的地方又翹起來,因為拚命掙扎,扭動得像一條垂死的魚,T恤原本很寬鬆,這個時候越來越多的地方就露了出來。   邵右清試圖把顫抖著的手蓋上去,擔心向南察覺到他的緊張,所以也沒有將整個手掌蓋住,隻手指貼著薄薄的布料,一路到他的股間。   他用一根手指伸到布料下面,向南的底褲有點舊了,鬆垮垮,這使他很容易闖入禁地,他甚至想即使不扒掉他的褲子,他也能把這事辦成了。   「你現在停下,我就不跟你計較!邵右清,你撒酒瘋找別人去,我是你兄長!」   邵右清突然放開了他,跳下床去。   向南噓了一口氣,以為他良心發現。他扭過頭去,發現自己猜錯了,這個事情絕對是邵右清策劃已久的,他從抽屜裡拿出了一支圓筒狀的塑料管,往手心裡擠出透明的粘液。   當向南意識到那是什麼時,憤怒全部轉化為恐懼,「你瘋了!小畜生,我不會放過你!」   向南極少說狠話,即使說一句,也透不出狠勁,不過他的語氣絕對嚴厲,他用手肘把自己上半身撐起來,徒勞地掙扎。   邵右清上前,把他的手往腦後掰過去,維持一個抱脖子俯趴的姿勢,這樣向南更加難以使力掙扎。他一把揪住向南的褲邊,褲腰和褲管團起來,刀一劃就割開了,暖色的燈光下,向南的每一處皮膚都豎著寒毛。   「你放鬆點,我不想傷到你。」   「你不怕姥姥知道?」   「哦,你會讓她知道嗎?」   向南無語,邵右清是吃準了他只會吃啞巴虧,他現在已經認清現實,所以口氣轉緩,「阿清,你要男人女人,什麼樣的找不上,幹嘛非找我?」   「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可是我從來沒想發展這種關係。我還喜歡我爸媽,難道我就要跟他們……我們是親人,這是亂倫!你清醒點。」   「不亂倫,是為了防止生出畸形的下一代,我跟你不存在這種問題。」   邵右清從他背後覆蓋下來,身體緊貼向南,他張了張嘴,一口咬上向南的後頸,他恨不得把向南吞下去。向南忍住疼痛,低聲咒罵著,不過他還不想徹底翻臉,因為覺得事情沒做到最後,一切還是有回轉的餘地。   「阿清,我不會原諒你。」   邵右清不吭聲,唇舌裹捲住向南的耳垂,跟嬰兒一樣用力吸吮。   「阿清,算我求你了……」向南感覺到有滑膩膩涼絲絲的異物進入身體,他閉上眼睛,咬緊牙關,不再打算放低姿態懇求對方。   他想起以前於秀芬在他跟前嚼舌根,「他就是個白眼狼我也認了,我就是怕咱們全家都給他拖累。」   當時向南還安慰她,「沒事,他不是沒良心的人。」   或許,真的是他錯了。   身後是細細簌簌脫衣服的聲音,皮帶扣解開,金屬聲敲打,一個火熱梆硬的東西抵在入口處。   邵右清用力揉搓著向南的臀部,擠壓再掰開,那裡果然是粉紅色的,他用力一頂,向南伴著恐懼和疼痛「唔——」了一聲,但是並沒有嘶喊出來。   如果向南口不擇言咒罵出聲,也許他就這麼進去了,然後像一頭狂躁的獅子那樣發洩慾望。   可是向南只是沉默。   前面才進去了一點點,或者其實都說不上進去,那地方太緊致,只能容納一個指尖,以至於他覺得要進入他簡直不可能,除非搞得血肉模糊。他試著硬頂了兩下,自己都感覺到了疼痛,再次用手指探入,他預感到今天晚上怕是一場持久戰。   花了二十幾分鐘開闢戰場,邵右清自己先給累的滿頭大汗。在這個過程中向南一直沉默著,他一度以為向南是不是氣暈過去了,他掰過向南的臉一看,向南大睜著眼睛,正惡狠狠地回瞪他。   他被這目光猛烈地刺了一下,接下來他覺得自己要麼貫穿他,要麼徹底繳械投降,幾乎不過腦的,邵右清選擇了後者。   他下面還硬著,不過身體已經處於軟化狀態,他把向南抱在懷裡,有一種落淚的衝動,他發現自己捨不得,這樣做必然傷害到向南,無論身體還是尊嚴。   「向南,我愛你,真的。」   這擁抱維持了很久,直到向南的身體也放鬆下來。   邵右清低頭給他解開手腳的束縛,他以為得到一個耳光是必然的,不過向南沒功夫理他。   撿起自己碎成一片片的長褲,無論如何不能穿著出去見人了,向南從褲兜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皮夾,裡面有他的地鐵月票和一點點零錢。然後他抄起邵右清扔在地板上的長褲,簇新的,還是名牌貨,而此時對向南來說,那只是遮羞的東西。站起身居高臨下看著垂頭喪氣的邵右清,他面無表情地栓好皮帶,的確有衝動要扇他一耳光。   向南揚起手做出要打的姿勢,邵右清本能地縮了縮,縮到一半,把臉湊了上來,那意思是任打任罵。   向南把手垂了下來,當然不是捨不得打,他不準備教訓他,甚至不準備用語言去責怪他斥責他,過去那個縮在被窩裡的孩子徹底長大了,如今是長成了一頭狼。   狼是野獸,餓極了能把自己吃掉。   向南一句話也不說,純屬多餘,他憎恨邵右清如此的冒犯,同時又慶幸邵右清到底沒敢做到底。可是他不能因此感激他,那叫什麼事?他選擇掉頭就走,下電梯的時候邵右清追了出來,就那麼光著,用床單裹著醜陋的下體。   邵右清的手臂伸過來,快要關上的電梯門重新打開。   向南看了看,邵右清的手上是一卷錢。   向南一手拍掉,跟小時候邵右清對他做的那樣,可惜那不是一塊蛋糕,不然還應該踩上一腳。   邵右清好脾氣地撿起來,抽出一張,「沒別的意思,給你打的的,不然你怎麼回去?」   向南這回接了,冷著臉按了關門鍵。   邵右清往回走了幾步,不放心,重新按電梯鍵。   過了一陣,電梯門打開,向南當然不在裡面了,他低頭一瞧,滿地是撕成碎片的粉紅色紙鈔。   第十一章:再給我一次機會   向南在深夜的城市街頭暴走,因為身上沒帶夠錢,沒法打的,而地鐵早就停開,所以他必須走著回學校了。   他心裡一點也不後悔把那張100塊撕掉了,不是出於意氣之爭,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不恨邵右清。   他就是胡鬧,也沒真動我,就是胡鬧得過分了。   但是不能原諒。   他以前沒看出來邵右清喜歡男人,讀了那麼多年書,宿舍裡看毛片的人不少,偶爾就下到那種片子,兩個男人攪在一起。他對於男女攪在一起或者男男攪在一起都沒有太大觸動,別人喜歡看這種片子他不予評置,就跟有人愛吃魚肉有人愛吃羊肉一樣。假使邵右清真的喜歡男人,他也會尊重對方。   可是邵右清喜歡自己,是那一種「喜歡」,那就讓他毛骨悚然了。   他想破了腦袋也沒想明白自己哪一點吸引邵右清了,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英俊,而且他常常因為早起上課沒功夫刮鬍子,一張臉看著髒兮兮的。邵右清是英俊的,女孩子們看見他先給勾去了三魂六魄,可是自己很悶,工科男生出了名的沒有情趣,他們的實驗室跟暗沉沉的五金店一樣,牆壁乎乎,軋鋼材的機器上擠滿灰塵和油膩。邵右清的生活圈子裡,很容易就能接觸到姿容秀麗的美少年,他怎麼會對自己感興趣了?   一定是缺乏親情,邵右清才會把那種普通的兄弟感情扭曲成畸戀。   從小跟他睡在一個被窩裡的弟弟,居然要爬到自己身上來,簡直匪夷所思。   他腦子裡很亂,努力告訴自己,要冷靜,別慌,別慌!   城市很大,他心裡不停計算著步伐步速,用各種公式比量走法,知道天亮以前肯定能抵達,所以平心靜氣地走著,走一會兒甚至小跑一段,小跑之後又突然全速狂奔,這樣走走停停,感覺就好受多了。   向南等著邵右清來道歉,等了一個多月,杳無音訊,但是他不能主動打電話過去確認他是不是還活著。   我應該憤怒,應該憎恨,所以不要去管他了,讓他自生自滅吧。   我算什麼呢?其實沒有我,他也能活得好好的,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他只是一時興起罷了,連道歉都想不起來。   向南忙著考研的事,出國也想過,但是他想去國,查了一下,那幾所好學校的申請時間錯過了,要等下一年。   到年底的時候照例回家過年,他有點害怕碰到邵右清,想來邵右清更害怕見到他,去年他還回來吃了頓年夜飯,這一年直到年初六也沒見回來。向南忐忑地問奶奶,「阿清回不回來?」   奶奶如今很老了,不過只老在歲數上,精神頭好,身子也硬朗,向南覺得她更喜歡邵右清而不是自己,這跟會不會讀書沒有關係,一來邵右清是她帶大的,二來邵右清嘴巴甜,更會哄老太太開心。   奶奶看了看向南,「阿清不回來,不過他上次打電話回來問起你了,他說他手機號碼又換了,你等等,我去找號碼給你。」   向南把號碼存了,本來不想存,當著奶奶的面不好說他不需要,他看了看手機屏幕上「邵右清」三個字,本能地覺得煩,最好他從來沒有出現過,以後都不要回家過年。   本科畢業,向南順利地考取D大的研究生部繼續深造。偶爾打電話回家,聽見於秀芬提起邵右清,「那小子現在發達了,可把他威的,開了個寶馬車一路到家門口,作是作得來!還說要給奶奶買房子,問你結婚要不要準備房子,可以借個百八十萬出來。我就看不慣他那個得瑟勁!沒理他。對了,他身邊還跟了個女的,挺漂亮,說是政法大學的女大學生咧,那小姑娘還不是看上他的錢,現在的世道哦,真是!不過聽說那小姑娘的爹娘沒同意。阿清跑人家家裡,燕窩魚翅請了好幾頓飯,還帶人家天南海北玩了一圈,看樣子早晚能拿下來。」   向南隔著電話線都能聞到於秀芬濃濃的酸味,「媽,我掙不來大錢的。」   於秀芬道:「不指望你掙大錢,你安安分分過日子就好。前年還有人在我們家門口潑紅油漆,怕你擔心沒敢告訴你,還不是那小子惹來的事。他那個錢,來路不正,晚上睡在那裡能睡安穩才怪。」   「他這幾年好一些了。」   「好什麼啊,你怎麼老幫著他說話?」   向南敷衍幾句後掛掉電話,心里納悶,是啊,我為什麼還幫著他說話?我這爛好人當得也夠可以了吧?一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表弟,我竟然一直在關心愛護他?人家都爬到自己身上來了,我犯得哪門子賤要去原諒他?我就該在他聚眾賭博的時候報警,讓警察來抓了他。   可他畢竟是自己的表弟,如果報警就可以解決問題,那些欠了上百萬賭債的賭徒們為什麼沒有報警?   說到底,邵右清的世界完全是另一套遊戲規則,他還記得他刁著煙發著牌,冷笑著說:「這年頭沒有多少逼良為娼的,多半是自甘墮落。我們不會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讓人家來賭,只會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逼人家還賭債。」   邵右清讀不進書,可他異常聰明甚至精明,他可以在一桌人圍在一起豪賭的時候做莊家,飛快地發牌,誰輸了多少誰贏了多少,他記得清清楚楚。倘使這個時候有人突然要求暫停,覺得數目不對要求重新算一遍,那麼仔仔細細算下來,賬面上絕對沒有出入。   他有時候也會洋洋得意,「出老千那是一定的,要是公平地賭,那些人怎麼會輸上幾百萬?問題是出老千的本事和賭輸時候的心理素質,沒本事沒膽子的人幹不來這個,給抓出來一次,手腳都能剁沒了。我也會一晚上輸掉幾十萬,我不能總出老千總贏,沒人能一直贏,我只要保證最後的贏家是我就可以。」   他一直好賭,即使如今跟著正經的生意人幹活,他還是愛賭。   向南看新聞的時候,聽說有人還能利用網絡,讓各自坐在遙遠地方的人參與賭博,最後犯罪團夥被警察一舉端掉。每次看到這種新聞,他就想起邵右清。   回到家鄉,也經常聽說哪裡的拆遷戶,本來拿了幾套房,正是享受生活的時候,結果沉迷賭博,把所有的家產賭個精光。   一開始,誰也沒有逼他們去賭,只是他們自己禁受不住誘惑。   向南對自己說,只要我不去招惹他,他也不會來招惹我,我跟他原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向南再一次看見邵右清,是在招聘會上。   邵右清西裝領帶,打扮得像個體面人,坐在招聘現場的長桌後面。   向南在外面排了兩個多小時的隊伍,終於輪到了自己,他走進去坐到沙發裡接受面試,然後一側身,看見邵右清似笑非笑坐在旁邊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向南的臉「噌」一下通紅,想起幾年前那個晚上,他羞憤難當。   明明錯不在自己,羞憤什麼?他努力安慰自己,強壓下胸中的狂跳,語氣淡然地回答考官提出的問題。   之前導師特意告訴他,那家企業待遇豐厚,他自己的一個項目一直仰賴投資方的老闆,吃飯喝酒多少回了,卻連副總都見不上一回。這次人家招聘技術人員,讓他去試試,如果能應聘成功,這是一件雙贏的好事情,比呆在研究所裡半死不活地拿工資卻累死累活地干活強多了。   向南一向知道邵右清有本事,可是沒想到他這麼有本事。   他按部就班一路讀到碩士,結果跑去參加人家的招聘考試,說不憋屈是假的。他回憶當年自己說過的話——讀書沒什麼了不起,有錢也沒什麼了不起。   看樣子,那句話說的還不是很有底氣,不然他現在就不會覺得憋屈了。當然,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要堅持自己的行為處事原則和價值觀,還需要強大的心裡素質。   只怪自己修煉不夠。   他自認為回答問題不卑不亢滴水不漏,招聘會結束以後,向南走出大廈,先是給這家公司打了個大大的紅叉,隨即搖搖頭,如果他真的不在意的話,那就坦然地接受這份工作吧。   只是那樣的話,又會和邵右清有交集。   在地鐵裡的時候,邵右清給他發了條短信,沒說招聘的事,只說好久不見,能否賞光吃個晚飯。   向南把短信刪掉,屏幕上顯示「已刪除」時,他嘆了口氣,朝窗外呆呆地看著,看了一陣就全身僵硬了。   他怒氣衝衝地回頭,「你跟蹤我?」   邵右清一臉無辜,「你還在為那天的事生氣?」   他說的好像那件事就發生在兩三天前,地鐵裡很擁擠,他的西裝給揉得不成樣子,他大概就是在這樣的擁擠當中一路慢慢靠近他,然後在他身後發了剛剛的短信。   出了地鐵站,向南沒有把他一拳打倒在地,雖然理論上講,他應該這麼做。   兩個人找了一家茶餐廳坐下來,事隔多年,邵右清臉上的稚氣幾乎褪盡,只是銳氣絲毫不減當年。沒等向南問起,他就說了自己的近況,他原先的老闆出國了,捲走了不少客戶的錢,他逃到西北還是給捉了回來,差點讓人剁成肉泥。在被追債的過程中,碰到一個債主,因為他也實在沒錢給人家,所以答應對方幫助去追討一筆更大的債務。   他把事情做成了,陸陸續續又用他特有的方式談成了幾筆生意,於是他就跟了這位新老闆,老闆很賞識他,比過去那位更賞識。   以前的老闆是借車子給他開,這位老闆直接送車子給他。   「不過還不夠,我想成為合夥人。」邵右清大言不慚。   向南聽他輕描淡寫地說起這些,彷彿在說一部好萊塢爛片,也不清楚幾句是真,幾句是假,當邵右清咬著吸管挑著眉毛,那腔調讓向南覺得他很欠揍,還是跟過去一樣欠揍。   「你最近還好吧?」邵右清看著他的眼睛,像盯著一直沒嘗到嘴的獵物。   「老樣子。」向南看了看手機屏幕。   「你還有事?」   「嗯。」   「談對象了嗎?」   「沒功夫。」   邵右清點點頭,「我跟幽幽分手了。」   「又分手了啊?」   邵右清「噗嗤」一聲,「表哥,你會刻薄人了喲?」   「我本來就會刻薄人。」向南招手喚來服務生要求結賬。   邵右清沒有跟他搶著結賬,在他看來這種檔次的餐廳不值得他搶著結賬。   在等著找零的過程中,邵右清鼓起勇氣道:「我一直很想你,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什麼事?我已經忘了。」向南接了零錢起身要走,邵右清死皮賴臉地跟了上來。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向南翻白眼,他想,什麼機會?戀愛的機會?這太荒唐!   第十二章:食色   邵右清對於當年的冒犯,是個100%的認錯態度,並且潛心悔過了這麼久的時間,所以他覺得向南理所當然應該原諒他。哪怕當時他真的做到底了,向南的氣也應該消了,何況當時他也沒有真的動他。   而再給一次機會的可能性,卻是微乎其微的,他心裡很明白向南對他只有親情,沒有愛情。就是原本的親情,也因為那次的冒犯變得很脆弱單薄。   不過他不後悔,如果時間倒退至從前,他恐怕還是會那麼做,可能手段更惡劣一些,他要不那麼表示出來,向南就不會「開竅」。   當然在向南面前,他是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沉痛到了卑微的地步,「我一直不敢去找你,每次打電話給姥姥,她能提起你一句兩句的,我就覺得很高興了。兩年前我在西北一個不知名的火車站點上,一無所有,還要防著人家把我抓回去,我用買饅頭的錢給你打了個電話,可是你沒接。」   向南想了想,「外地那種詐騙電話很多,我看是陌生號碼也沒在意。」   邵右清點點頭,「一年時間逃亡在外,什麼苦都吃過,比被警察通緝還難受,警察抓住了也就是把我扔牢裡去,被那幫人抓了,肯定把我搞殘了切零碎了。提心吊膽過不下去的時候,想想你,心裡就暖了。我想我一定要回來,親耳聽你說一聲,你不生氣了。我是去年這個時候回到這裡的,其實我好幾次到D大去,不過不敢見你,我去你以前的宿舍,冒充D大的學生跟宿舍裡的人交朋友。我知道你在研究生部學九樓504室,我會站在宿舍對面的樹下,有幾次就能看你從裡面走出來。你經常一個人,你的性格沒那麼獨,你很溫和,可是你就是喜歡一個人呆著。」   向南被他說得動容,「你怎麼那麼傻?」   「我對別人,從來沒這麼傻過。」邵右清自嘲地一笑,「我也沒覺得我就是個TXL,我對別的男人不感興趣。我對女人,怎麼說呢,反正你也是知道我的,女人無法讓我產生安全感,我不相信任何女人。就是幽幽,她也會跟我耍心機,我覺得她最愛的始終是她自己,她對我好的前提是我必須對她更好。只有你是不一樣的,你對我好,從來是出自本能。」   向南聽得直搖頭,「阿清,你這是給扭曲了,我們倆不是那種感情。」   「那你能給我掰回來嗎?」   「我們跟過去那樣做好兄弟,不是挺好的?我希望你結婚生子,過安穩日子。」   邵右清笑著去握他的手,「那我們還是好兄弟?」   向南覺得他的手濕乎乎,熱烘烘,已經完全沒有過去的觸感,下意識地就往回抽了抽。   結果就是這麼個細節動作,讓邵右清怒火中燒,「你也來敷衍我,是不是?」   「我不是敷衍你,我是真心的。」   「那我的真心呢?」   向南覺得他胡攪蠻纏,然而跟邵右清講道理時講不通的,他反手握住邵右清,在他手背上安慰性質地拍了拍,「我們還是好兄弟,你別胡思亂想。」   邵右清要的就是這個態度。   沒過幾天,導師特意把向南叫出去參加飯局,原來他那個項目有了贊助。吃飯的地方在一艘豪華遊輪上,由小廚房的大廚師親自張羅,據說要提前一個月預定。   導師說他過去吃過的山珍海味跟這個比起來,就顯得粗俗多了,人家那地方吃得就叫一個高雅品味。   向南暗自想,品味都是價格體現的。   他們師徒二人到了地方,登上航空母艦似的大型游輪,周圍海風習習,游輪在海面上平穩緩慢地前行,岸上H市臨江的夜景絢爛得猶如織錦地毯,每一盞燈光都成了晃動的寶石。   餐前的涼菜端上來,開胃清口的蔬菜、魚子醬、外加一盤醉蟹。   邵右清春風滿面地在一旁伺候著,用檸檬水擦洗著手指,「這個蟹是遠海的淺礁上捕獲的,吃了絕對不鬧肚子。」說著笑盈盈看牢向南。   向南用筷子挑挑蟹肉,沒敢下嘴。   邵右清並不繼續規勸,不過是餐前涼菜而已,他勸向南的導師,「二位要留著肚子喔,這裡的高湯是真正燉出來的,現在就是那些五星級飯店,都在湯裡勾兌牛奶或者米湯,顏色看著濃白,嘗著根本不是那個味道。」   向南的導師一聽,緊就停了筷子,「湯不是最後才上嗎?」   「湯消化快,不佔肚子,餐前喝可以暖胃,有些中醫理論說餐後喝其實不科學,一來沖淡胃液導致消化不良,二來已經吃飽了,再猛喝湯,就把胃越撐越大。你也知道現代人都吃得太多太油膩,老是這麼吃,肚子就出來了,三高人群都是這麼吃出來的。」   向南的導師恍然大悟,「哎,是這個理,邵總顯然是內裡行家啊。」   「哎喲,什麼邵總,你這是消遣我呢!我就是給人打打工,叫我小邵就可以。我們公司裡陪客戶吃飯基本都是我出面,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是酒量大,就靠這個混口飯吃。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嘛!」說著他把煙遞上來,遞到向南這裡,向南手一擋,說他不抽菸。   「我以前書讀得不多,所以最佩服高級知識分子,我們公司裡王工,何工,都跟我很熟,以後向工過來,大家可以經常出來走動走動。唐老師認識王工吧,王泉。前兩天他還跟我提起過您,他說你們以前還是同學,他後來去搞技術,你就專攻學術,現在已經是同行業泰斗。說起來,都是師兄師弟,師叔師伯的,您這位得意門生來招聘的時候,王工就說肯定要他。」   「王泉啊,我是跟他同過學,不過這些年漸漸就不怎麼聯繫了,我們同學會還是十年前開的,當時他在一家國企做事。」   「他是三年前到我們公司的,為了挖他過來,我們廖總送了一套雲海景宜的水景房給他,至今想起來肉痛。」邵右清說到這裡笑起來,笑聲清朗動聽,「不過他說如今的知識分子就值那個價。」   唐老師聽到雲海景宜的水景房眼睛明顯一亮,不動聲色地舉起了筷子。   邵右清一揚手,「哎,湯來了,二位先嘗嘗。」   向南覺得邵右清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的確高明,這種飯局他不是沒吃過,以前導師為了發表論文拿研究項目什麼的,他也跟著去過,但是彼此不尷不尬套近乎,其實誰都知道為的什麼,所以那臉笑起來都是僵的。可是邵右清就讓人覺得特別誠懇,他連唐老師的表妹夫的兒子在市刑偵大隊工作都知道。但是邵右清跟他是表兄弟關係,他又偏偏隱著不說。   「老代嘛,認識認識!哎喲,你該叫他小代,我們幾個哥們兒都叫管他老代。那混球,手狠啊,一拳頭能把人肋骨打折了。」   唐老師驚道:「你還認識他?」   「怎麼不認識?我看他做警察做不長,早晚出來做生意的,以後都是同行。」   向南耳朵裡聽他們閒扯,低頭只顧吃,除了吃,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向工吃吃這個泰國血燕吧,專門給你準備的。」   向南正喝湯,一口氣沒提上來,嗆得直咳嗽。他拿紙巾捂了嘴,然後含含糊糊地道:「我還沒評工程師。」   唐老師幫他答道:「他快了,快了。」   一頓飯點了不到十個菜,花費過萬,不過結賬過程自然是向南看不見的,這還是第二天邵右清來約他打高爾夫球的時候,才在電話裡聊起的。   「你們都是這樣籠絡人心的?」   「我單是請你吃的啊,怕你不來,才叫上你老師的。」   向南無語凝噎。「?   邵右清又忍不住冒出他愛吹噓的老毛病,說道:「請別人也吃飯,這樣吃得少,如今吃飯就是談生意的過程,誰也不稀罕那頓飯,那就得我們廖總親自出馬了。我出面的話,主要是想辦法拉人下水,黃、賭、毒,三天內搞定一個人,鮮有能逃得出這個規則的。」說到這裡,他的語氣變得溫柔纏綿,「向南,有時候我希望你也可以這麼容易被搞定,可是我又害怕你是這樣的人。」   他那是誇人,向南覺得臉紅,可是這麼誇法,他連自謙都不能。   「阿清,你現在混得很好,享受你自己的人生,不要浪費時間在我身上。」   他幽幽長嘆,「我現在缺什麼?你知道的。」   向南覺得他句句是圈套,沒辦法,只好見招拆招,「你現在缺一個家。」   電話裡傳來輕輕的笑聲,低沉性感,「人家說,在破碎的家庭裡成長的小孩,十個裡有九個要攪基,你希望我去跟別人攪嗎?」   「那是你的事。」   「怪你以前對我太好了,所以你要負責。」   向南不跟他兜圈子,直接掛掉電話。   第十三章:心花怒放   邵右清約向南打球游泳健身唱歌什麼的,但是無論什麼,向南都拒絕,有時候委婉有時候嚴辭有時候乾脆不接電話,最後連導師都覺得蹊蹺,「那位邵經理對這事很上心啊,特意讓我叫上你一起去。他那人,似乎人脈很廣,範不著去得罪他。」   向南不好跟他坦白,畢竟憑邵右清的條件,沒必要出來嫖,有的是男人女人倒貼上去。   向南於是說,那個是我表弟,從小一起長大,不怕得罪的。   導師重重地拍他的肩膀,「你小子,早說!怎麼沒聽他提起過?」   「他怕上面說他徇私吧。」   「說的也是,這可是個人精啊,咱們讀一輩子,還不及他混得好,這世道真是不比從前了。他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吧?」   「二十三。」向南想說,邵右清那些是靠命搏出來的,而且還得憑運氣和腦子,不過說這些沒意思。   導師讓向南陪著去參加飯局,向南不去,結果那頓飯不知道怎麼吃得不愉快了,導師於是覺得向南「不上道」,親戚又怎麼樣,親兄弟還有關係微妙的時候,何況不過是表兄弟。   向南覺得自己的壓力瞬間大起來,他本以為獨善其身就可以,看樣子遠不是那麼回事。   他心裡打定主意不去那個單位了,一個軍方研究所招聘技術人員時,他偷偷去應徵了,結果又鬧出不愉快來。他隔壁宿舍的同學應聘同一個職位,人家單要了向南。   他那位同學氣沖沖跑來質問他,「你不是找了年薪四十萬的工作,何必還來跟我搶同一個職位?」   向南失眠了一夜,做了一件事後在他看來極為愚蠢的事情,他把邵右清約出來吃飯,告訴他自己準備毀約,毀約金照付,但是他可以幫公司再介紹一位工程師,那人是他同學,技術才幹絕對一流,各方面都在他之上。   「俞斌偉是吧?我知道的,當時他也來面試的。」邵右清端起檸檬汁搖晃著,然後喝了一口,皺著眉頭痛苦不堪的樣子,「你是不是另謀高就了?你當這簽約是兒戲?」   向南吞了吞口水,強自鎮定,「我想把貴公司的損失減少到最小。」   邵右清抿著嘴笑,一邊慢條斯理地將三文魚捲到筷子上,蘸了芥末送到嘴裡,一下都沒嚼,他就用餐巾捂著鼻子,忍過那一陣沖鼻的味道,他才開始扭動腮幫子大嚼起來。「表哥,你太讓我意外了。其實你早就在39所找到工作,好巧不巧,得罪了自己的同學。你這樣佔著茅坑不拉屎,終於良心上過意不去,所以想出這麼個兩全其美的主意來,是不是?」   向南心裡那根弦「錚」地崩斷,他知道自己一敗塗地了。   「我憑什麼要聽你的?」邵右清惡狠狠地嚼著生魚片,好像把向南嚼在嘴裡似的。   向南在這個時候做了個更純的決定,他咬緊牙關抬起頭來,道:「你不就是想跟我睡一覺嗎?如果你答應我的條件,那……那個事可以考慮。」   邵右清愕然,下巴都要掉下來似的看著他,好半天「嗤」一聲爆笑出來,直笑得眼淚都要掉下來,向南緊張地看著他,如果邵右清現在站起來說,「走,我們到樓上開房間。」   那他真是騎虎難下。   結果邵右清用餐巾擦擦嘴,站起身來,又各自擦著他並不骯髒的左右手,「你還真當自己是個尤物呢?」他狠狠地甩下餐巾,掉頭離去。   向南給他慪得要吐血,不過他覺得這是他自找的。   其實俞斌偉的事,也不全賴他,即使自己不去,人家面試也未必會被錄取,當然這個話不能往明了說。況且如今這個局面,自己擺明了消遣別人玩,簽約毀約簽約的,對其他同學的聲譽也有影響。   回到宿舍,他找到俞斌偉,鄭重其事道:「我並非故意的,不過你是個有本事的人,哪裡都會有好工作,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道理你也懂。我已經決定了去39所,那家合資公司還缺人,你可以試一下。行不行,看你自己的本事。」   俞斌偉去問了,結果邵右清那邊說他們只要向南,向南不去,他們不招人。   這下真是大大地得罪了人。   向南每天出門都恨不得找地洞,事情鬧得上上下下不少人都聽說了,他一時間成了偽君子的代名詞。   就在向南對自己的聲譽不抱希望時,邵右清那邊突然又向他的同學發了函,說公司高層商量再三,有意向跟俞斌偉簽約。   這應該是皆大歡喜的結局,邵右清幾乎在俞斌偉與公司簽約的當天下午,就打電話跟向南來邀功了。   「這個事我跑了不少腿,磨破了嘴皮子才辦成的。」他等待向南開口道謝。   向南因為心裡一塊大石頭落地,口氣和善許多,「我請你吃飯。」   「違約金不少呢,你還請得起?」   「日本料理不行,路邊攤總還可以。」   兩個人又瞎扯了一通,邵右清道:「那個睡一覺的事,還算不算啊?」   向南無語。   邵右清哈哈大笑,「跟你開玩笑呢!主要你當時那麼一說,嚇著我了,我也不知道怎麼的,非常生氣,就有點口不擇言了。回頭我想想,覺得其實這個事我能幫你,那為什麼不幫呢?你讓我幹什麼我都願意,就是叫我去死我都會問你是上吊還是吞金。」   向南受不了地笑罵,「你神經病。」   「向南,我想我真是神經病了。」   向南心裡隱隱還是覺得不對勁,他知道那種手段——當你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去求人借錢時,人家先不答應,等你以為事情準成不了,希望一定破滅時,人家再跑過來雪中送炭,那借錢的這一位一定感激涕零。   邵右清太會玩弄這一套了。   「向南,你就那麼不想和我共事?其實你做技術的,我對那個一竅不通,你在郊外工廠車間我在城裡辦公室裡頭,咱們一年到頭也碰不到一起。你總這麼躲我,真叫我難堪,我不是那麼死纏爛打不知趣的人,你煩我,我就不在你跟前出現。也就是你了,換個人我這麼倒貼,連我自己都覺得賤。廖總上回還問我怎麼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說我想一個人想了好多年,他一直罵我假純,怎麼都不相信。」   向南很平靜地聽他深情款款地肉麻,只覺得邵右清跟演話劇似的,哀怨動人,然而作得厲害。   這事算是過去了,邵右清除了白吃一頓大龍蝦,也沒要向南以身相許。   向南本能地覺得邵右清在耍手腕,可是對他的反感真沒有了。只覺得作孽,邵右清竟然這麼多年對自己痴情如此,奶奶要是知道了大概會氣昏過去,總之是作孽。   向南沒等畢業,就開始在39所工作,拿的是死工資,薪水數目勉強能看,但是買房買車就是很遙遠的夢想了。研究所是軍隊編制,但是他並非軍籍,所以除了宿舍,沒有婚房可以安排。俞斌偉沒有因為他讓出位置來而感激他,因為當時的確有點丟臉,後來同學幾個出來吃飯,聽說向南現在過得不死不活的,他就生出一點同情來,不過隱隱帶著一點點幸災樂禍。   向南對金錢一向看得很淡,在單位大媽熱心張羅下去相過幾次親,均以失敗告終,不過他也不急,那些上來就問房子車子票子的姑娘,他一點想法也沒有。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其實單身也不錯,他對女人沒有多少興趣。   不過想到邵右清,他又有些後怕,覺得還是找個女人才是正經,何況找到工作以後,於秀芬已經在電話裡隱隱約約提到女朋友的事情。在家鄉那個小城市,像他這個年紀的基本都結婚了,有的人孩子都上幼兒園了。   後來他跟一個小學女教師相親之後,彼此還挺滿意,決定試著交往。   交往三個月後,邵右清把向南拉去一個酒吧外打埋伏,他們的寶馬車跟著人家的沃爾沃開到一處高檔小區,眼看著那正派的女教師挽著一個腦滿腸肥的中年男子上了樓。   邵右清看著他的眼神滿含同情,「也是巧,那個男人姓姚,是廖總的一個哥們兒,禮拜天我們去打高爾夫球,那個女教師也跟著一起來的。我就說呢,怎麼那麼面熟,不是表哥的女朋友嘛!我後來一打聽,得,她在這裡已經住了兩年多了,不過那房子名義上是租的,其實產權還在男人的名下。這種事現在很平常,跟我們廖總那樣四十多靠五十的男人,但凡有點錢的,外面誰沒個二房三房的?也沒個長遠的打算,女人要肯給他生個一男半女的,興許還弄套房子,要不將來也是一拍兩散。不過不管別人怎麼折騰,我知道你是準備安安穩穩過日子的,你好拿我就放心,可我怎麼也不能讓你吃了這種虧。」   向南其實有點遷怒於他,可是他怎麼發作?   不過咬著牙謝邵右清,他絕對做不出來。   他甚至擔心邵右清無所不用其極,編造謊言誣衊自己的女朋友。   於是他當場打電話給人家,問她現在在哪裡。   電話裡的聲線還是一派單純無辜,「我在外面和幾個朋友唱K,你在哪裡?」   向南幾乎本能地想掐斷電話,不死心,還是劈頭問道:「你是不是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電話裡沉默了一會兒,聲音馬上變得冰冷,「我回頭再打給你。」   向南衝邵右清看了看,邵右清回瞪他一眼,「看什麼看?你還恨起我來了呢,又不是我睡了你女人。」   「你現在是不是很得意?」向南有氣無力地問他。   「簡直心花怒放,哈哈哈哈!」   第十四章:腐蝕   邵右清像一劑強酸,很快就將向南生活圈子裡的人腐蝕掉了。他帶他們去打高爾夫,打網球,累了回來洗浴按摩,接著宵夜,在高級會所的套房裡玩兩把牌,贏了帶走輸了他請。玩的花樣名目自然繁多,針對每個人他自有一套應對方案,各人的脾氣愛好,優點缺點他都瞭如指掌,小到誰家裡有隻母老虎,誰跟高中同學戀愛過,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一道玩的這群人裡面有生意場上的商人,各地各層金融機構的分管主管,或有錢或有權,現在加上向南這邊的知識分子們,他們各自結交以後,互相吹捧,各取所長,就成了包裝華麗的一個特殊群體,好像人人變得八面玲瓏,人脈深廣。   邵右清腐蝕向南的室友,的確只花了一個禮拜不到的時間,他先是答應幫人家的女朋友從香港帶包和手錶,後來跟人家說自己沒空,最近一段時間都不會去香港。在人家露出失望的神色之時,立刻介紹廖總的女兒給人家認識,然後由千金小姐帶著直飛東京大掃蕩。   見識過這樣的窮奢極侈,人家回來只感嘆,「真的,在東京走一天,鞋子上都不會落灰!」   向南的幾個工作夥伴沒有女朋友,所謂的沒有女朋友的人分兩種,一種是字面上的理解,一種是有老婆所以沒有女朋友。這種人更容易搞定,一個字——嫖!   邵右清就有那種本事,他讓他們意識到,這年頭三、四十歲但凡有點本事的男人,外面沒有女人,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正常的!   他拉皮條的對象,絕對是年輕貌美的女大學生,私下裡他教他們,包個女大學生一點也不難,只管在大學門口撿就是了,用不著買房,像樣的房子租一套,過幾年她們玩夠了,都不需要你甩,自動和你拜拜。   向南瞧得明白,心中很是鬱結,還要忍受同僚在他跟前誇獎表弟。   邵右清道:「我可不是為了拉你下水,我現在做的這些,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這些人將來都是我可能用到的。」   向南吃一塹長一智,知道邵右清絕對不會單單為了跟自己睡上一覺,就大動干戈地去跟研究所裡的人套上近乎。換句話說,向南讓他去嫖妓,他絕對不會去。   邵右清現在跟向南的領導都搭上了關係,所以他出入研究所串個門根本不在話下。他年紀輕,穿得跟個學生娃一樣,一臉單純的笑容,研究所裡人多眼雜,不相熟的路人誰也沒把他當一個威脅,彷彿是哪個領導家的孩子,就是暑假來見識見識。而且他很識相,不讓去的地方絕對不去,來了單是找向南玩,或者坐到電腦跟前,在內網的聊天群裡妙語連珠,讓所有人都忍不住逗他兩句。   向南道:「你這樣陷我於洩密的危險中,影響很不好,這裡不是你隨便玩的地方。」   邵右清嗤之以鼻:「我又不是來看你,我是你們楊教頭邀請來觀摩的。再說了,你還真當這裡是情報部門啊?還洩密咧,寒磣不寒磣?」   「楊教頭」是向南上司的上司,一貫地稱呼邵右清為小朋友,每每提起,還要加一句,「有點意思。」   向南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痛苦,他知道邵右清的確不是單為了自己而跑過來,他的心理年齡早就遠遠超越了他年輕的外表,可恨他還在倚小賣小。而且研究所是機關單位,多的是嚼舌根的老大媽老大姐,穿開襠褲的小孩子經常在花壇里拉尿,來個邵右清,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事。   邵右清發現向南在干槍械設計的工作,立刻對此迷戀得死去活來,他花了極短的時間就將世界輕兵器瞭解得七七八八,週末還拉朋友去靶場玩彩彈。   向南問他:「你真喜歡這個?」   「是男人,哪有不喜歡槍的?你忘了小時候你給我用木頭削的手槍了?一直在姥姥那個大床下的抽屜裡。」邵右清在向南的電腦跟前看那些設計稿,摸著檯子上拆卸後的零件,他可以熟練地安裝一把突擊步槍,對瞄準鏡精確調焦。   向南覺得不可思議,「你不像是第一次摸槍。」   「我有個朋友是刑警,老代,記得嗎?唐老師的外甥。他還有一幫武警朋友,裡面有特種兵退伍下來的,人家教我怎麼玩槍的。」   向南看他歪著頭,眯起眼睛東瞄瞄西瞄瞄,雖然知道槍里根本沒有子彈,可是心裡還是沒來由地發毛。   過去沒槍的時候,邵右清就時常帶著一幫街頭小混混出去打架,殺傷力巨大,現在他已經完成了系統升級,告別冷兵器時代,玩起了槍。這要是在美國還真不得了,不過向南懷疑邵右清手裡是有槍的,至少是改裝過的那一類。   邵右清終於成功地去了一次向南的宿舍,房子很舊,裡裡外外都舊,邵右清說:「你怎麼可以住在這種地方?」   邵右清的房子雖然是租的,但是在高檔小區,豪華裝修,三房兩廳,和公司裡另外兩個主管合住。租金當然不用自己來,他們只象徵性地繳納水電費。   向南覺得自己住得挺好。不過有一天下班回家,水管堵上了,他跟室友仗著自己是工科生,敲敲打打一番,最後檢查出來,問題出在樓下。跟住戶交涉,對方不同意敲牆修理。   水漫金山了三天,向南三天沒洗澡,自己都能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   邵右清聽說了,當然是聽向南的室友說的,他二話不說開了車過來把兩位大哥接去他那裡住。   「我的朋友最近出差了,正好你們去住兩天。」   向南要住旅館,他的室友當然想鑽進邵右清的寶馬。開玩笑,乾淨衛生又免費,說不定還能白吃白喝,不住白不住。   向南不好拉破臉皮跟室友分道揚鑣,於是就提了換洗的衣服上了寶馬車。   不過向南心存疑竇,「不是你把水管堵了吧?咱家抹布不見了幾天,就是上次你來的時候不見的。」   邵右清翻白眼,「你被害妄想症!樓下的人不肯敲牆是吧,我去同他們談。」   「不許動粗,要講理。」   「哦,哦,講理,當然講理!」   向南和室友到邵右清的住處睡了三天,整三天都沒睡上好覺——那床一米八寬,舒服得讓人直想哭。大理石地板鋪了地暖,冬日裡踩上去,好像踩在雲朵上。房子南面帶露台,生長著各種綠色植物,養死了有花鳥市場的專人來撤換。光是那九條金龍魚,就有一面牆的大缸養著。別的不說,浴室內就放著一張木質的按摩床,你可以想像小幾上放一瓶紅酒,然後旁邊有美女給你做泰式按摩的愜意勁兒。   「這算什麼,咱們就是打工仔的級別,我們廖總住的地方,那才是有錢人的大宅院。」邵右清給二位洗過腦,在露台的跑步機上下來,仰面躺在地板上,用一瓶礦泉水澆頭,水沿著他汗濕的脖子淌下來,流到工字背心上,他前面後面都是一大塊呈倒三角的濕印子。   向南低下頭去,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肉體凡胎太容易沉淪了。   水管修好了,向南和室友搬了回去。   一個月後室友辭職,說是經商去了,邵右清給他搭的路子。   向南還是按部就班地生活,邵右清知道表哥離神仙的位置只差了一點點,並非那麼容易誘惑住,不過這沒什麼,越是這樣他越喜歡。   向南的確不沉迷於物質,可是對邵右清他已經沒了脾氣,而且他一早習慣生活中有一個邵右清。一個熱情,貼心,照顧起人來無微不至,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經常還耍耍王八氣的弟弟。   有一次向南炒蛋炒飯,給邵右清也多炒了一份,邵右清低頭吃完,然後開始抽泣。   「你好久沒給我做吃的了。」   向南瞪大眼睛看著他,覺得一碗蛋炒飯不值得哭。   「自從上一回以後,我以為你再也不能原諒我了。」   向南猶豫了一下,還是試探著摸了摸他的頭髮,又揉搓一番,「傻子!」   第十五章:愛撫   邵右清抬起頭來,漂亮的眼睛濕漉漉的,「表哥,你讓我親一下好嗎?」   向南為難地看著他。   「求求你了。」沒等允許,他就慢慢地靠過來。   向南身體僵硬著,預備接受這個吻,邵右清對他來強的,他不能接受,可是他這樣哀求,他就有些心軟了。邵右清絕對不是同性戀,他跟女的可以戀愛,問題就出在家庭上,他對女人無法產生信賴感,他習慣依賴向南。   向南想,我得想辦法把他掰回來。   邵右清先是用自己的下巴試探著噌了噌向南的下巴,然後輕輕地笑,「嘿,你的鬍子挺扎人呢。」   向南嘆氣,「女人多好,臉上光滑細膩。」   「我可以跟女人結婚生子,你別操心了,可是我就是想親近你,沒辦法,我想得太苦了。」邵右清邊說著話,氣息噴到向南脖子裡,帶起一陣陣快感。他挪了挪位置,坐到向南旁邊,把手蓋到向南大腿上。   向南覺得他的手彷彿濃硫酸,隔著衣料自己的皮膚被強烈地燒灼著。   邵右清撅了撅嘴,輕輕啄了一下向南,又是笑:「這裡很軟,比女人還軟。」   向南瞪了他一眼。   「真的,我吻過的女人,大部分擦了唇膏,你不曉得,那種黏糊糊感覺,其實很不好。」邵右清說完,開始仔細品嚐起來,吸吮得嘖嘖有聲。   向南感覺到一條細軟的舌頭要伸進來,這個吻已經超出了底線,他猛地別開臉,用手背擦擦,「夠了,就這樣吧。」   「不夠。」邵右清攔腰把向南抱住了。   向南聳動肩膀和手臂掙扎,「你又要胡鬧一次?」   「我不動你,你放心!」他把臉埋到向南脖子裡,狠狠地嗅了幾下,向南頭髮裡的味道幾乎讓他顫慄。   向南感覺到他簡直是發狠似的抱著自己,差點沒勒死人,這窒息的感覺維持了十秒鐘的樣子,邵右清突然放開他,調頭跑回臥室裡去。   向南探了探頭,「你幹什麼?」   邵右清把他的枕頭拿起來夾到腋下,「我帶回去,睡覺的時候抱著,聞聞你的味兒。」   「你有毛病啊?」   「嗯,病得不清!」說著他抱著向南的枕頭,嘻嘻哈哈地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怕向南搶回去,奪門而出,跑了。   向南在開著的防盜門跟前衝樓道下喊,「你把枕頭拿走了,晚上我睡覺怎麼辦啊?」   「你枕我,我不介意的啊!」   向南接不上話,氣得直搖頭,他想到衣櫃裡好像還有一個枕頭,就是真沒有枕頭,一晚上也能對付過去,明天再去買個新的吧。   邵右清成了暫時的戀物癖患者,因為他不能動向南,所以只好去動向南的衣物,他像個打家劫舍的土匪似的,每次歡歡喜喜地抄起向南的什麼東西,轉身就跑。   當然,為了補償,他會拿名牌襯衫來,掛到向南的衣櫃裡,尺寸絕對是恰到好處彷彿量身定做。   最後向南的內褲他都要偷出去,有一次他還把自己的低腰牛仔褲往下推了推,拉出鬆緊帶,「我穿著呢,哈哈!」   向南一臉扭曲,「你噁心不噁心?」   邵右清很委屈,「小時候我不就是經常穿你穿剩下來的衣服?」   「內褲也穿?」   「我記得也穿。」   「放屁,你到初中還不穿內褲!」   邵右清撓撓頭皮,「我記得穿的啊,我第一次穿的新內褲,還是你給我去超市買的,12塊錢三條,我記得很清楚。」   「你要內褲我給你去買,把我內褲脫下來!」向南有點兒怒氣,「你脫不脫?」   「現在就脫?」   向南一甩手,「算了你愛穿拿去穿!」   反正現在邵右清常穿的內褲,已經不是他能眉頭都不帶眨地幫他買下來了。   年底兩個人結伴回家鄉,邵右清難得沒有開著他的寶馬車走高速回去,老老實實買火車票和向南一道擠春運列車。   「我想過了,開汽車不好,跑長途又疲勞又危險,油錢過路錢更不得了。」   向南心裡想,你還在乎那點錢?抖騷的公雞恨不能拔光了毛撲騰個漫天飛舞。   邵右清在老家閒不住,第二天就約了以前的狐朋狗友出去胡吃海喝,他現在是衣錦還鄉了,但是不忘本,所以那些人個個認他做兄弟,願意為他去拚命。他到過去打架打死的兄弟墳上送花,又掏錢給一個手臂神經受傷的舊友收拾了小店面賣水果,還給前女友找了份在移動公司坐辦公室的工作。   向南覺得,邵右清是那種人,他可能平時都見不著人影,但是絕對在你最需要的時候適時出現,讓你的心房接受最強烈的衝擊,從此把這個人深刻地銘記。   當然他也在一個金銀加工鋪子上跟人閒扯時,被人一棍子敲上來,當時對方有十幾個人,他就一個。他轉身一拳頭敲碎櫃檯玻璃,然後抓了一把項鏈往外一撒,大喊「搶劫!」外面看熱鬧的全圍過來,他就趁著亂跑掉了。   回到家的時候,向南一家正在吃飯,他走到飯桌跟前笑嘻嘻道:「喲,今天舅媽做了什麼好吃的,真香啊!」   向南放下筷子,問道:「你吃過了嗎?」   「沒。」他乖乖坐好,等著向南給他盛飯。   「要吃自己盛。」向南重新端起碗扒拉著飯粒。   老太太緊起身,「我去給你盛吧。」   向南按住她,「奶奶你別動,他就是讓你給慣的。」   奶奶重新坐下來,一張臉笑成一朵菊花,如今的邵右清在她眼裡看來出息了,所以別說盛飯,就是替他端尿盆子她都樂意。於是她道:「也就是我慣他啦,我的阿清苦啊!你要不要吃飯,你真要吃我給你去盛。」   邵右清燒了根菸,其實腦袋暈得很厲害,站都站不起來,於是他撒嬌扯向南的衣角,「不嘛,我要表哥給我盛飯。」   向南看了於秀芬一眼,用胳膊肘搡了搡他,「別鬧!」   說是這麼說,他還是去給邵右清盛飯了,在於秀芬眼裡看來,好脾氣的向南是不想跟這種地痞流氓講理。   飯端到跟前,邵右清笑嘻嘻舉起筷子,剛要吃,突然「哇」一聲乾嘔,整個人就從椅子上滑下來,只掉到桌子底下去了。   於秀芬皺著眉頭,「他是不是喝醉了啊!」   向南湊近了聞聞,「不像啊,沒有喝酒的樣子。」他從後面抱住邵右清想把他拖起來,然後嘴角感覺到一陣腥咸,於秀芬這個時候已經尖叫起來。   向南一摸邵右清的後腦,乖乖,一個大包,打人的棒子顯然帶紋路,皮也破了滲出血來。向海根緊丟下碗筷,與向南兩人一人一邊把邵右清從桌子底下拖出來。奶奶已經急得團團轉,不住地嚷,「哎呀,小牌位,你怎麼又去跟人打架了,快點送醫院!」   邵右清給扶起來了,甩了甩頭,人是清醒了,「沒事,我真沒事,就是一下有點暈。」   向南放開他,進房間裡拿了皮夾,回來扣住邵右清的手,「走,我帶你去醫院,腦震盪不是鬧著玩的。」   邵右清搖搖晃晃地跟著他走到門口,「咚」一下就撞到門框上,向南無奈,身子一矮半蹲到邵右清跟前,「上來,我背你去醫院。」   邵右清也不客氣,軟綿綿倒向他,乖乖地把下巴擱到向南肩膀上,又粘了粘腦袋,「表哥,你擦了舅媽的雪花膏啊,哈哈,真香!」   早上起床洗完臉的時候,向南正從電飯鍋裡盛粥,於秀芬就把她掏多了的雪花膏噌在向南臉上了,當時向南極力躲避,結果沒躲開。   「表哥,我給你買的露得清你有沒有在用?你皮膚真好,不過要愛惜啊!」邵右清一路胡言亂語,向南懶得跟他計較,匆匆攔了出租車,直接把他送去本市最大的醫院。   急診的大夫給他後腦勺洗了洗,說是要剪掉一點頭髮,邵右清抱著腦袋到處亂躲,「你剪我頭髮就等於砍我頭!我不剪!死也不剪!」   醫生也沒辦法,最後留院觀察了三天,好在也沒什麼大礙。   辦完出院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邵右清洋洋得意,把自己的腦袋頂到向南懷裡,讓他看自己後腦勺的傷,「我的頭特別硬,你摸摸!」   向南恨不得再敲他一下,「你裝孫子呢,腦袋是讓人亂摸的?」   邵右清上半身趴到向南腿上,低聲道:「我哪哪兒都樂意讓你摸。」   第十六章:險招   從醫院回到家,邵右清總算是老實安分,不往外亂跑了。   家裡沒有多餘的床,客廳沙發又不夠長,他要睡的話就得跟向南擠,過去向南無所謂,現在就覺得尷尬了。誰知道邵右清搬了椅子跳上去,從櫥櫃高處取出棉被和毛毯,在向南的床前搭了個地鋪。   向南頓時覺得自己簡直成黃花大閨女了,又拉不下臉說你上床來吧,那真成了邀請。   於秀芬走進來送熱水袋,看了看地上那一攤,湊到向南身邊低聲道:「你不叫他住外面去?這樣大的佛,咱家是供不起了。」   邵右清還在電腦跟前打遊戲,耳朵裡塞著耳塞,偏偏聽見了,回頭道:「舅媽,我從小跟向南擠一個被窩長大的,你別嫌棄我啊!這不是現在兩個人都二十好幾的大小伙子了,長手長腳的,擠一張床上怪難受的。」   於秀芬見他說話難得溫和親切,也是笑了,「是啊,轉眼都這麼大了。也真是奇怪,我小的時候兩個弟弟睡一張床,一天到晚從床上打到床下,你們居然一次都沒打過。」   「向南脾氣好。」邵右清笑呵呵看著向南。   於秀芬搖搖頭,「你懂事早,一直拿自己當外人,你知道不能跟向南打架,一打起來落不著好。打贏了我心疼向南,打輸了自己心裡憋屈,就是不贏不輸的,反正向南掛了彩,總是你的不對。所以你在外面打架威得跟什麼似的,在家裡從來不跟向南動手。」說到這裡,於秀芬嘆息,「你別怪舅媽多心,其實我心裡也是疼你的。你往後可別在外頭打架了,那天真嚇死我。」   邵右清挨過去,頭一歪噌了噌於秀芬的手心,「我當然知道舅媽疼我了,我從小到大吃穿用度還不是你給供著,你對向南好那是該的,你對我好那是真的好。舅媽,你是菩薩轉世的,我都記在心上呢!」   於秀芬拿手指戳他腦門,「行了行了,你張嘴就是能胡扯。你打地鋪會不會冷,還要不要我多灌個熱水袋過來?」   邵右清道:「小夥子睡涼炕,全憑火力旺。這還不是東北,大老爺們要什麼熱水袋?」   等於秀芬出去,邵右清雙手伸進向南的被窩,將熱水袋挖出來抱在懷裡,嘴裡直叫喚,「好暖,好暖!」   向南看他那得瑟樣,就是巴望著自己上去搶,但是他打小的時候就常把吃的喝的留出來給他,這時候更不可能去搶那個熱水袋。他到衛生間去洗漱,經過邵右清身邊的時候,在他後腦勺摸了摸。   就是這一摸,邵右清簡直幸福得要哆嗦。   等向南迴來的時候,他已經在被窩裡了,當然是向南的被窩。   看到向南進來,他光溜溜地跳下床,「我就是給你暖暖床,熱水袋的大小哪夠?」   向南見他「嘶嘶哈哈」吸著寒氣鑽進地板上的被窩,無聲無息地走過來,翻身上床,然後在被窩裡扒褲子衣服。   「你不感動?」   「不感動,只感到害怕。」   邵右清樂的捶枕頭,「是怕淪陷?」   「阿清,我不喜歡的,你做再多,我還是不喜歡,我如果喜歡,你根本不必做這些。」   邵右清搖搖頭,「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不相信你沒有感覺。」   「那隨便你。」   邵右清重新爬上床,擠進被窩裡,惹得向南向後躲了躲,「你幹什麼?」   「你覺得我想幹什麼?」   向南靜靜地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他怕猜錯了引起更大的誤會,他的確不知道邵右清想幹什麼。   空氣靜得彼此的呼吸聲都能聽見,客廳裡於秀芬正在看狗血韓劇,男女主角鬥嘴鬥得很起勁,邵右清忍住吞嚥的舉動,伸出手去捏了捏向南柔軟的耳垂。   「你別亂來。」向南低聲道。   「你會喊嗎?」邵右清嘴角上翹,笑得很是邪惡,「你一喊,舅媽肯定衝進來。」   向南咬牙切齒,「你威脅我!?」   邵右清光是淺淺地笑,眼睛在昏暗的床頭燈下顯得特別明亮,他並不湊過去吻向南,單是拿手撫摸著,從耳垂開始往脖子裡撫摸,從跳動的脈搏,到滾動的喉結,再到鎖骨間那個深坑。   向南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在海南的那個夜晚,曾經有一個漂亮女孩這樣撫摸過他,當時他只想著不應該傷害對方,並沒有想過對方有多少的殺傷力。但是邵右清充滿了攻擊性,是極其危險的存在。   邵右清隔著衣料在他左胸流連許久,指尖壓著那個小小的突起打著轉磨蹭,向南感覺到自己脹痛得難受,不光是上面,還有下面。他雙手捏緊了拳頭,隨時準備照著邵右清的臉掄過去,然而邵右清這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他那拳頭就單是捏緊了,怎麼也揮不出去。   邵右清的手往下伸,一點一點探入衣服裡面,棉被在冬夜里拉得很高,扣在脖子底下,視線被阻擋,但是誰都知道下面暗潮洶湧。   邵右清摸完左邊,又摸完右邊,直到向南的胸口燒起一把火。   向南很懊惱,他竟然不討厭這感覺,這樣溫柔討好又充滿了曖昧的撫摸。   棉被窸窸窣窣,邵右清的手繼續移動,當移向那個關鍵部位時,向南猛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別逼我踢你下床。」   「我等會兒就下床。」   兩個人的說話聲音都很嘶啞,這更刺激了邵右清的神經。他鼓脹的慾望已經抵住向南的腿根,為了避免引起向南的不快,他向下退了退,整個人鑽進被窩裡。   「你別亂來!」向南想揪住他的頭髮提人上來,但是邵右清的短毛碎根本不夠抓一把的。   「我不會動粗,就想讓你爽一下。」邵右清的聲音在被子裡悶悶的,向南想說我不需要,這樣下去會越來越糟。可是他心裡又有個聲音,我怎麼把他掰回來呢?如果他喜歡我的女朋友,甚至是老婆,我都可以給他,問題是我身邊沒有女人,即使有他大概也看不上。當初蘇燁是多好的女孩子,邵右清根本不屑。他就是要跟別的男人好,我都覺得情形不像現在這麼糟糕,而他竟然要我,這是不對的。我能給他什麼?我們只會互相毀滅。   邵右清已經從底褲的夾層裡掏出向南的那個東西,向南閉上了眼睛,他想,我等會兒要你吞下去,你吞得下去我就服了你,你吞得下去才怪!   向南感覺到身體被濕熱的粘膜包圍起來,這是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它如此強烈地刺激著向南的神經,幾乎讓他產生一種恐懼感,他瞪大眼睛盯著前方的門把手,生怕於秀芬會突然闖進來。   「我媽等下還要進來怎麼辦?」   「沒事,她出去的時候,我早把門反鎖了。」邵右清嘴上忙活的時候,手一點也不停下,他用一種向南從未試過的頻率擼動,溫柔卻有力。   在這手嘴並用經驗老到的揉搓吸吮中,向南很快釋放了,他幾乎弓起了身子,而邵右清持續不停地吸吮,把那些射出來的東西一點不剩地全吞了下去。向南想推開他,被子裡呼呼生風,邵右清一把扯下向南的底褲,更熱烈地親吻他最敏感的部位。向南很快又硬起來,低頭看去,就見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正上下聳動。   他皺著眉頭,猛得抬起頭來,邵右清真是瘋了!   向南挺動身體,開始發狠地往深喉處戳刺,有幾下搗得厲害,邵右清幾乎打乾嘔,但是他根本沒有放鬆。   向南是故意要引起他的反感,但是邵右清早就「瘋了」。   等一切平靜下來,邵右清鑽出了被窩,眼淚汪汪地看著向南,他嘴角掛著一絲白濁,笑盈盈地,「怎麼樣?」   向南甩了他一耳光,不重。   於是邵右清眼底的笑意更明顯了,他從被窩裡鑽出來,給向南把被子敲敲實,也不多說什麼,乖乖躺回那個地鋪的被窩裡去了。   第十七章:沉迷   賭是冒風險的,而向南並不擅長,所以他很清楚地意識到他出的這個所謂險招,賭輸了,邵右清根本不在乎尊嚴氣味衛生狀況之類的東西。   當他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頭腦裡盤算著應該說什麼時,於秀芬突然走了進來,她給邵右清也灌了一個熱水袋。她沒敲門,進兒子的房間她從來不習慣敲門,而向南也從未像其他青春期逆反的男孩子那樣對著母親發怒,要求你以後進來必須敲門。   向南一直都是坦蕩蕩,他不怕母親的突然闖入。   這一次他卻嚇了一大跳,做賊心虛地窩在被子裡,把頭都蓋了起來。   他聽見邵右清嘻嘻哈哈跟於秀芬開了幾句玩笑,於秀芬則囑咐兩人,明天可能要下雪,起床以後記得多穿一點。就在幾分鐘之前,邵右清嘴裡的東西還沒吞下去,而他之後並沒有跑衛生間去漱口。   門一關上,向南懊惱地看著他,「你說你反鎖了門的!」   邵右清滿不在乎道:「騙騙你的。」   說這麼還有什麼意義?   邵右清在自己的被窩裡躺了一會兒,悶悶地道:「向南,你睡著了嗎?」   向南沒有睡著,也不想搭理他。   邵右清把腦袋翹起來,扒到床沿看了看,確認向南沒有睡著,他蹦跳著跑到門,這一次真的將門反鎖了。   向南就這麼瞪著他,眼看著他重新爬上床來,竹榻早在向南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因為兩個孩子的迅速發育換成了一米五的床墊,而這畢竟是十多年的老床墊,動作稍大就能發出「嘎嘎吱吱」的聲音。   向南不敢高聲咒罵,只咬牙切齒,「下去!」   邵右清充耳不聞,他鑽進被窩裡,攔腰狠狠地抱住向南,先是長久地不動,向南甚至覺得他大概睡著了,只是那硬硬的東西一直頂著自己。向南無奈,抬手拍滅了牆上的電燈開關,他腦子裡一閃而過,這傢伙如果真的想上了自己,他就廢了他。   到底怎麼個廢了他,他也說不清楚。   向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兩次釋放後他有些疲憊,邵右清長久沒有動作讓他放鬆了戒備,他一時有些心軟,就睡著了。也不知道是幾點的光景,外面電視機的聲音也沒了,整個世界萬籟俱寂,邵右清又在下面開始動作了。   他只是脫向南的褲子,他彷彿膜拜一尊偉大的雕塑品似的,將向南從頭到腳親吻了一遍,向南一開始意識渙散,慢慢就清醒了,最後緊張地大氣也不敢出。   他終於要動手了?   向南感覺到邵右清靈巧的手指再一次握住了自己,暗中濡濕溫暖的觸感傳來。   「阿清,不要了,夠了。」   「你不要,我還想要。」邵右清又開始擺弄起來,手法比剛剛放肆許多,向南生理上很愉快而心理上很推拒,問題是這種事情一回生二回熟,都這個時候了再裝黃花大閨女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在邵右清的窮折騰之下,向南又放了兩次,到最後一次的時候,他覺得完全麻木,其實沒有多少塊感可言。而他更加搞不懂的是,邵右清那麼折騰有何愉悅感可言?   不過這個世界上還有愛吃大便的變態,相比之下,邵右清已經正常很多。   向南生平沒做過什麼虧心事,即便那時候在金玫瑰灣這樣的五星級賓館套房裡差點讓邵右清辦了,落荒而逃之後,他都沒有羞愧的感覺。這一次,向南是真的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下去。   他妄圖掰直了邵右清,結果悲哀地發現,跟男人之間的性接觸讓他很興奮,很舒適,當然同時,也很惶恐。   第二天向南直睡到日上三竿,邵右清精神還好著,裹在被窩裡陪著他。   他拍拍向南的肩膀,「表哥,起來不?」   向南「唔」了一聲,翻個身繼續睡。   「今天幾點的火車?」邵右清明知故問。   向南睜開眼睛,「噌」一下跳起來開始穿衣服,等他下了地以後,就覺得那腿軟得跟抽掉了筋骨似的。他拿起手機看了看,走進衛生間匆匆忙忙洗漱,邵右清跟到門口,雙手抱胸靠在門框上,「你買的是站票吧?」   向南一邊刷牙一邊白了他一眼,含含糊糊地道:「大過年的,哪裡買得到有座位的票?」   「一路站著過去,能行嗎?」   向南開始刮鬍子,沒理他,往年裡站上五、六個小時去學校,一眨眼功夫就過去了,可是今天他站在洗手台前刷牙都覺得頭暈眼花,等一下真要去擠火車,他簡直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本來應該坐長途汽車回H市的,就是指望著邵右清看見春運列車能望而卻步,結果千算萬算,倒把自己給算進去了。   兩個人提了行李到火車站,情形一如他們來時的那樣人頭攢動,向南看見幾個民工躺在車廂的接縫處,頭枕著行李睡得昏天地,恨不能也躺地上算了。   邵右清道:「等會兒找個能下腳的地方,你靠著我吧。」   向南沒理他,轉頭問列車員,「能改簽臥鋪嗎?」   列車員道:「六號車廂。」   向南重新擠下車,到六號車廂一問,現在沒有空出來的臥鋪。他呆呆地站在月台上一籌莫展,回頭找邵右清,那小子跟一溜煙似的,不曉得飄哪裡去了。關鍵是,他把他所有的行李都扛去了!   火車馬上要開了,他用手團成喇叭狀喊道:「邵右清?邵右清?!邵右清——」另一手摸索著找自己的手機,剛剛明明放在上衣口袋的,難不成讓人給掏了。   邵右清從月台上的一個小房間裡走出來,衝向南揮了揮手,「向南,這裡!」   「火車要開了!」   「不礙事,坐下一列吧。」   邵右清顛顛地跑上來,「過來過來,我弄到臥鋪票了,下一列,不過要等半個小時,這邊冷,到那邊屋裡吹吹空調吧。」   向南愕然,就見一個穿著制服的鐵路警察探頭看了看,衝向南笑著點了點頭。   「你認識?」向南有點不可置信。   「以前當兵的時候認識的。」   向南走進那間辦公室,裡面煙味濃重,另外還有兩個鐵路警察,小方桌上攤著一副牌,大家正在斗地主,見向南進來,其中一人道:「表哥來斗地主不?」   邵右清袖子一摞,「五個人,我們敲梭哈,賭點什麼吧?不然玩起來沒勁。」   向南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你又手癢了是吧?」   邵右清一本正經反駁,「我不是手癢,我是技癢。」   那三個鐵路警察都哈哈大笑,邵右清以前的戰友道:「阿清可是遠近聞名的賭神,當年我們整個軍區沒人能贏得過他。」   向南道:「你不是因為賭博讓部隊給踢出來的吧?」   邵右清熟練地洗牌,「那哪兒能,我們空下來的時候還不是打牌,難道還看高等數學?」   大家低頭看著他洗牌發牌的架勢,戰友直搖頭,「不玩了不玩了,幾年不見這功力又大長了,一看就是專業級別的,我們斗地主的哪兒能玩得過你?」   向南建議,「你給我們露一手,表演個魔術吧。」   邵右清抿著嘴,要笑不笑地抬眼看了看向南,然後把桌上的牌重新收好疊在一起,「選一張。」   向南抽了一張。   「記住是張什麼牌了?」   向南看了看,是桃王子,他「嗯哼」一聲,「記住了。」   「插回來。」   向南把牌朝下插到中間,邵右清正著洗,反著洗,連洗了三次,把一副牌在桌上攤開了,就見桃王子與其他牌正相反,面朝上夾在中間,特別顯眼。   邵右清洋洋得意地把牌抽出來,舉到向南跟前,「這一張?」   三個警察「啪啦啪啦」拍手,「果然厲害!」   向南有點不屑,「好老的魔術了,沒新意。」   「那你說怎麼玩?」   向南想了想,「人家說,越是簡單,就越難耍詐,不如……就比大小吧。」   邵右清豎起大拇指,「瞧瞧,這才是行家!」他把牌讓給他的戰友洗,邊開始說規矩,「2最小,A最大,司令通吃,正司令吃副司令,小2管大小司令,同樣數字花色按桃、紅桃、梅花、方塊從大到小排。牌到手了全憑運氣,不能調換順序。」   一副牌分成了平均的五份,每人得了一小疊,從第一張開始,一起拿出來放在桌上比大小。   第一局翻牌,邵右清的是紅桃K,其他人都比他小,他虛情假意地道歉,「不好意思,我又贏了。」   第二局翻牌,向南有一張正司令,結果邵右清最後翻出來一張2,牌全讓他贏走了。   這樣沒一會兒功夫,三位鐵路警察手上的牌已經輸光,只剩下邵右清和向南還佔據著勢均力敵的牌數。   接下來賭局進入白熱化,向南每出一張,邵右清翻的那張必定只比他大一點點。   警察們摸著腦袋,「嘿,真邪門了!」   邵右清看了看手機,「喲,火車要來了,表哥,咱們得走了。」他回頭一直感謝他的戰友,說是下次過來一定請吃飯。   向南竟然覺得自己賭上癮了,或者說他的確有點不服氣,他把最後一張副司令翻出來拍到桌上,然後努努嘴,「你再出一張。」   邵右清憋著笑,「還來?」   向南面上一紅,他想我這是怎麼了,遂把所有的牌扔到桌上,「哎,火車來了?」   邵右清的戰友探出頭看看,「的確來了,走吧走吧,別耽誤了。」   幾個人幫著提行李,大包小包的土特產不少,都是要帶去給單位同事嘗鮮的。沒過一會兒已經找到舖位,還是非常舒適的相對而臥的兩張下鋪。   向南放下行李,倒頭就睡,如果剛剛不是玩牌,他大概就歪在沙發裡眯著了,剛剛的確是有點沉迷賭博了,他深刻地自我檢討。其實也沒賭什麼,怎麼就放不下牌了呢?   睡過一陣,他猛地驚醒,看到邵右清一臉壞笑地看牢他,頓時有點惱火,「你剛剛有沒有出老千?」   邵右清一愣,笑得前仰後合。   「有,還是沒有?」   「當然……有。」   向南氣結,邵右清在那麼多雙眼睛下出老千,可是他們一點破綻也看不出來。   「你真不要臉。」   邵右清聳聳肩膀,「是你說的要我表演魔術。再說了,這樣子玩玩而已,就是給你們抓到也不至於剁了我的手,怕什麼?」   向南想了想,「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邵右清湊到向南跟前,鼻尖幾乎頂著鼻尖,「你有看到過魔術師公開他的秘密嗎?」見向南鼓起了腮幫子,他突然覺得這個樣子的向南真可愛,「不過你要是拜我為師呢,為師定當傾囊相授。」   「沒興趣。」   邵右清「哼」一聲,「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我還不一定樂意收了你呢!」   向南痛定思痛,決定遠離賭博,珍惜生命。   第十八章:美好藍圖   每到週末雙休日,邵右清是不休息的,不過向南休息,只要向南休息,邵右清必定要過來給向南「放鬆放鬆」。   向南覺得一次是失誤,兩次是錯誤,三次四次,不能就將其當成理所當然,錯的總是錯的。所以在和邵右清溝通過幾次,發現完全是雞同鴨講之後,他就在又一個週末把工作帶到家裡,鎖上門,關上窗,耳朵裡塞上耳塞,聽著重金屬搖滾樂,世界一片喧鬧,世界又是一片清淨。   其實要拒絕一個人,對向南來說並非難事,讀書多年,他也曾經在學校裡被人搭訕過,而且同樣是男的,當時他並沒有驚惶失措,也沒有看不起別人,有禮有節,禮貌堅定地拒絕了,不給對方留一點餘地。   面對邵右清,向南覺得自己也應該硬起心腸來,為了家人,為了彼此,更加應該硬起心腸。   邵右清打了第十個電話,對方仍然沒有接聽,他拍拍屁股從39所職工宿舍走了出來。站在樓下,他靠著車門抽起煙來,他知道向南會從半開的窗簾裡偷看自己,衝著窗口的位置愁眉苦臉張望了一會兒,他抽掉了半包煙,不停地拿夾著煙的左手撓著髮根,活像個圖謀不軌的縱火犯。   向南在心裡默念,「快走吧,快走吧。」   天上有碩大的雨點砸下來,剛好澆滅了邵右清夾在指尖的菸頭,他很想站在雨裡充當痴情漢,想想太狗血,於是手指一彈把煙丟進旁邊垃圾桶,轉身上車,絕塵而去。   向南有幾個月沒有看見他,邵右清從來不會寂寞,相反的,他的生活充滿了樂趣,各種新鮮事物和新鮮的人。他開始包養小明星,一個在電視劇裡出場只有幾句台詞的姑娘,很美,不過是個木頭美人,除了用手指按壓的時候是柔軟的,整體上看宛如一個做工優良的塑料模特。   他還和林末幽重新好上了,先是試探著發短信問候一下近況,然後在身心具疲的凌晨,懷裡摟著那個柔軟的「塑料模特」,一邊在電話裡深情地說:我最近老失眠。   恰逢林末幽家裡出了點急事,他花了二十來萬擺平,又選了個天氣晴好的日子,從廣州空運了一車的玫瑰花開到林末幽所在的律師事務所樓下。當天他拜託每一個進出大廈的人拿著玫瑰跑去12樓幫他求婚,當然,中飯他請客——定在五星級酒店的婚宴級別!   林末幽後來是紅著臉出來的,要他走,可是面對那個碩大的求婚戒指,還有圍觀人群不停的慫恿催促,她終於閉上眼睛點了頭。   邵右清是個能來事的人,他當場將林末幽打橫抱起來,帶上車。   他一邊開車一邊給向南打電話,事隔數月,向南看著手機屏上顯示的名字,還是接了電話。   「表哥,我在這個城市,只有你一個親人,所以,我要結婚了,能不能請你來做伴郎?」   向南愣了好久,沒消化他話裡的意思。   邵右清眼含笑意地看著身旁的林末幽,「我要結婚,現在,馬上!你到金玫瑰灣酒店來,倉促是倉促了點,不過她答應了!」   向南壓制住心中的狂跳,問道:「是誰,你和誰結婚?」   「當然是幽幽,我交往過的女朋友裡,她是唯一一個你首肯的。」   向南道:「好,我馬上過來。」   掛掉電話,他立刻去跟上司請假,回到宿舍在衣櫃裡翻了翻,沒有任何一件像樣的衣服可供參加婚禮的伴郎服,想想又覺得不必,搞不好邵右清自己一身便裝,連領帶也不打。   他的臥室房間沒有大鏡子,只有衛生間還有一面可以照出半身的鏡子,整理儀容儀表的時候,向南發現自己的臉色很難看。   幾個月前還在樓下痴情地抬頭張望的邵右清,突然就說要和林末幽結婚了,他承認,自己真的很不舒服。   我其實不愛他,那不可能,所以只是虛榮心和自尊心受損,怎麼自己也跟女人一樣虛榮?   邵右清和林末幽結婚,這不是最完美的結局嗎?   到了地方,果不其然,來吃飯的很多是附近的路人,他們中有一半是幫助邵右清求婚了,另有一半純粹看熱鬧,當中包括邵右清的幾個哥們兒,林末幽在律師事務所的全體同事。說是婚禮,也根本談不上,來賓不需要準備紅包,大家被邀請來的時候就說好了要熱鬧一場,說是訂婚宴還差不多。邵右清那一身行頭倒是西裝領帶都齊活了,林末幽還穿著色套裝,彷彿剛剛從法庭上下來。   向南覺得他們像是夫妻搭檔給銀行機構或者保險公司做廣告的。   一頓飯吃得熱鬧而折騰,邵右清喝醉了要抱著林末幽親,林末幽躲開了,結果他先是抱著自己的哥們兒挨個親了一遍,看到向南,立刻衝了過來。   向南在跑與不跑間猶豫了一陣,到底讓邵右清給逮住了,按在地上狂啃了一頓,大家都認為他喝得大醉了,笑得前仰後合。林末幽被人拖出來,律師事務所的人招邵右清過去親,邵右清抱住這未婚妻,突然莊重起來,道:「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男女之間的關係隨便得跟吃飯喝酒一樣,但是,幽幽,我不想對你隨便。」說完,他裝腔作勢地親了親林末幽的額頭,場下很多女孩子已經一副捧心昏厥狀態。   向南面上不動,心裡卻在冷笑,是啊,他對林末幽是足夠尊重,可是他什麼時候都沒閒著。   一個禮拜以後,邵右清打電話給向南,告訴他,林末幽把自己甩了。   當天下午他準備帶林末幽去領結婚證,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追到民政局門口請林末幽三思。   結果就是,林末幽在經過了一個星期的深思熟慮以後,拒絕了他,琵琶別抱。   「我需要安慰。」他理直氣壯地哀求。   向南覺得自己莫名其妙成了個傻瓜,一切都是別人的故事,自己不過是個可笑的配角,捫心自問,他真的沒有過去那麼淡然。有時候他覺得邵右清還是過去那個遇事衝動不夠理智的毛躁小子,有時候又覺得那個人心思深沉可怕,可以輕易把別人拿捏在手裡,控制住情緒和思路。   向南下班後,看見邵右清的寶馬車停在39所大門口,煙霧不停從半開的車窗裡飄出來,好像裡面著了火一樣。   他拉開車門,看見邵右清懶散地攤在座位上,不過並非一副紅著眼睛蓄著鬍子的邋遢相,邵右清任何時候都是精神煥發,春風滿面的,即使失戀。   「我從你眼裡看到了一點點幸災樂禍。」邵右清指了指向南的鼻子,「表哥,你沒像人家說的那麼厚道。」   向南自我檢討,幸災樂禍,有嗎?   邵右清苦笑,「不過,也無所謂啦,天涯何處無芳草。她拿自己當女神,她不曉得觀世音的塑像在義務小商品市場裡一塊錢一個。」   「不要詆毀她,有意思嗎?」   「廢話,上車上車!」   向南坐到了副駕駛位,心裡有點忐忑,一會兒邵右清提出來要身體上的安慰,他是給他澆一盆冷水,還是半推半就地「安慰」他?兩種選擇他都做不出來。   車子風馳電掣般往前,結果到了一處建築工地,向南給拉下來,在一片光禿禿的綠化帶跟前發愣。光禿禿是因為大樹小樹都是剛剛栽上去的,房子已經開始結頂,沒過多久就能領鑰匙。   「看到那幢沒有,前面正對休閒區的綠化帶,我喜歡多層聯排,不喜歡高層建築,我定了三樓對門對面的兩套房子。」邵右清說話的時候有點抑制不住的興奮,他上上下下地掏摸自己的口袋,發現煙都抽光了,不過這不影響他的發揮。   「幽幽是個好女孩,其實沒有禍害她,也挺好的,是不是。我們不合適,她清楚,我也清楚。我們這麼多年分分合合著折騰過來,我一早知道就是這麼個結局。向南,我對女人沒有安全感,她是唯一一個讓我有結婚念頭的,既然沒成,我以後可能都不會結婚,至少最近這幾年不會。所以我想好了,我這輩子就是要跟你過的,我一早定了這邊的房子,跟認識的人拿的,很便宜,而且還沒有掏過一分錢。當然拿到鑰匙以後總還是要花錢的。怎麼樣,跟我做鄰居?我是顧唸到舅媽和家裡那一幫親戚的,我自己無所謂,但是我不能讓你臉上不好看。你可以結婚,找形式婚姻也可以,正常結婚也可以。」邵右清見向南要打斷他,忙做了個阻止的手勢,「別急,聽我說完。別說什麼禍害女孩子,騙婚之類的,我知道以你的為人處事之道,你不可能和一個女孩子結婚然後跟我保持特殊的關係。可是這年頭要找個女人給你生個孩子,簡直易如反掌,你不需要欺騙別人,大家明碼標價,我不相信一百萬弄不來一個基因優良的親生兒子。我認識的人,他們包個女大學生還花不了那個價,反正我將來有這種打算。別告訴我這樣出生的孩子對他不公平,這世上跟豬配種一樣生活在一起撫養孩子的夫妻多的是。你別嫌我說話難聽,事實就是如此。還有那麼多離婚的夫妻,瞧瞧我那個媽吧,算了,我不想提她。不過我有了子女一定會好好養大他,我相信你也可以,是不是?不管孩子怎麼來的,總之你愛他,這是最重要的。」   邵右清一口氣說完,「你好好想一想,只要你點個頭,我們可以一直生活在一起,孩子的母親也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顧,過她們自己想要的生活。每天我到你那邊去吃晚飯,你到我這邊來給孩子補習功課。我們忙完工作以後一起去健身打球,週末再開上兩輛車,大家一起出去郊遊野餐,等寒暑假的時候,還可以去遠一點的地方。憑我們兩個,完全可以提供這樣的生活條件。怎麼樣,只要你點個頭?」   第十九章:榴蓮酥   這是最好的季節,工地售樓處的樣板房周圍,開滿了黃色的花朵,那是一種叫做西方大地的藤本月季,向南一度很熱愛植物學,差點就去念農校。站在挑高的露台往外看,前面有一個小小的魚池,他知道如果他點頭,那麼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會成為現實。也許比那更妙,他住所的門前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景觀湖,剛剛經過的時候他下意識地估算過面積,而且看到湖邊不是用花崗岩澆築的高台,是真正的鵝卵石鋪設,從石縫間可以長出白色和紫色的鳶尾花。   是的,只要他點頭。   回顧過去,向南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對什麼人或者事物特別著迷過,即便讀書,他也是不冷不熱,他只是能夠靜下心來專心做一件事。小說裡描繪的愛情他也曾經嚮往過,然而一旦放到現實生活當中,他就會迷惑,他想他可能那樣要死要活地去愛一個人嗎?   至少他不理解邵右清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執著。   換成是他,或許他會對一個人心動,在失去愛情的時候有點失落難過,不過也僅僅是如此了。當時跟蘇燁的感情算是到了某種程度了,最後還不就是那樣?他可以一直和蘇燁做朋友,如果對方有難處,也能夠鼎力相助,可是要自己幾年如一日地痴情下去,太難以想像了。   如果以後都不會愛上別人,他要不要點這個頭?   如果以後愛上了別人,對邵右清又公平嗎?   其實,他本來就不是那麼愛邵右清,感動是有一點的,所以這種事情倒更像是一般意義上的交易。自己成什麼了?一個女人尚且不一定能接受這樣的餽贈,何況自己是個男人。   從售樓處出來,他搖頭,「我負擔不起這麼大的房子,買房買車,有能力就買,沒能力就拉倒,我不想靠你。」   邵右清似乎一早料到他會這麼答,「都說了人家就是成本價給我的,你要自己負擔也可以,貸款三十年,以你的本事,今後在單位只有越干越好,五年後還起來就不是那麼吃力了。至於首付,家裡貼點,我再借你一點,應該夠了。」   向南還是搖頭,「不光是錢的問題,我不喜歡欠你的情。」   「兄弟一場,講什麼欠不欠的,我以後也有要你幫忙的時候。」   向南看他那麼誠懇,索性用緩兵之計,「那你讓我考慮一下。」   「不考慮,你一考慮,我就直覺這事要黃了,你現在就給我個準話。」   「那我也會反悔。」   「所以你就是不想領這個情?」   向南看著他,抿著嘴,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以後,他用近乎冷酷的聲音道:「謝謝你,但是我不想接受。」   邵右清一句髒話含在嘴裡,差點衝口而出,過去他也有花錢買不到的人,也不能說買不到,就是花的錢還不夠多,當價格超出自己的心理預期,他也就拉倒算數。心裡咒罵對方不上道,裝B,事實上這其中還有不少人會後悔,自降身價來找他,不過那時候他已經沒有興趣了。他僅僅是享受那種征服感。他相信任何人都有一個價,包括向南,只是得到向南,不能用錢,得用腦子和感情做賭注。   而對於向南,他要的不是征服感,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對向南這樣依戀,那絕對不是童年遺留下來的習慣,過去他還這麼勸說自己,放棄吧,就是缺乏親情想要一點補償。可是反過來想想,假如向南不是向南,向南是別的甲乙丙丁,他大可以用錢回報,給對方弄個好房子,好工作,找個好媳婦,總之生活富足也就安心了。   偏偏那個人是向南,他從小瞭解他身上每一個優點和缺點,錯了,向南在他眼裡,幾乎就是沒有缺點的。向南的缺點在別人眼裡或者是缺點,比方他性格有些孤僻,跟什麼人都沒有多深的交情,有時候還很不識時務,假清高,而在他這裡看著也分外可愛。他在外面混過闖過,繞了那麼一個大圈,他太清楚了,最好的一直在身邊,所以,他一定不會放棄,哪怕他和他都是男人,哪怕這裡面存在著血緣的障礙——那根本算不上障礙,反正兩個人也沒準備結婚生子。   懷著求不得的惱羞成怒,邵右清一腳踹在自己的寶馬車上,然後氣呼呼拉開車門,向南猶豫著沒上車,怕他生大氣將自己一腳踹下來。   「上車!」邵右清沒好氣地吼道。   向南又好氣又好笑,促狹道:「我現在如果想去家樂福,你願意載我過去嗎?」   邵右清罵了句髒話,「上車上車!」   向南拍了拍他的大腿,他不自知這一拍引得邵右清一陣顫慄,只兀自說道:「我今天沒別的事,買點麵粉雞蛋,回家給你做蛋撻,怎麼樣?」   「我不想吃蛋撻!」邵右清心想我就想吃了你,這樣想著終於惡聲惡氣說出口,「當初在那個酒店套房裡,我就應該奸了你!」   向南垂目,現在想想,還真不如當初辦完了事,彼此一拍兩散,斷得乾淨。不過,也難說,畢竟逢年過節邵右清還要厚著臉皮回來,自己總不能為了躲他,連爹娘都不回去看了。   到了超市,邵右清花樣繁多,又說要吃榴蓮酥。   「榴蓮酥啊,這個有難度,要不買現成的吃。」   「切,我還不如去高檔飯店現點呢,是不是?」   向南不喜歡那個味道,捂著鼻子選了個榴蓮。其實他想建議做個香芋酥,不過邵右清故意為難他,他總得找點什麼讓對方來折騰自己,好出出氣。   向南是個工科生,平時動手能力超強,對廚藝也頗講究,五星級賓館裡的菜餚都頗具匠心,而對邵右清這樣什麼都吃過的人來說,恰恰最不需要的是匠心。他要的是一種叫做愛心的東西,別人的手做不出那種味道來。   回到39所得宿舍,在方寸大的地方和面,醒面,再將榴蓮打碎,向南皺著眉頭,「你給我找找口罩,就在床頭櫃旁邊的抽屜裡。」   邵右清在後面摟著他的腰,拿胯部猛撞了幾下,「沒有口罩!」   向南氣得想用榴蓮殼砸他的腦袋,「你再流氓,我就不客氣了。」   「往榴蓮裡下藥?」   「謝謝你的提醒。」   邵右清把腦袋從向南的腋下鑽出來,看了看面前打著泥狀的榴蓮果肉,「你就是下藥,我也敢吃。」   傍晚時分,榴蓮酥從烤箱裡取了出來,外面飯店裡都做成球狀,外面包著十字條紋的皮,向南的榴蓮酥像個胖乎乎的蠶寶寶,外面聞不太出來榴蓮味,但是一咬,滿口留香。   「小心燙著!」向南自己不愛那個味道,不吃,看著邵右清一口咬掉半個,咧著嘴哭爹叫娘,他苦笑,「跟你說了很燙的,剛剛拿出來的。」   邵右清捲著舌頭「嘶哈嘶哈」地吸著涼氣,「就是這樣才好吃。」   向南忍不住想勸他,只要你想,我們也可以一直這樣,但是他知道邵右清聽不進去,這是個不到南牆不回頭的主。   正吃著榴蓮酥,房門打開,向南的室友,同時也是39所單位裡的同事下班回來了,見到邵右清,他點了點頭,熱情地招呼,「喲,表弟又來啦!什麼味道,吃榴蓮呢?」   邵右清一巴掌打掉對方的手,「滾吧你,這是表哥單給我做的,要吃自己買去。」   「外頭買不到這麼好吃的東西。」對方又躍躍欲試。   邵右清突然翻臉,「說了沒有你的份,你要吃我買給你好了。」   向南抱歉地笑,「他人來瘋呢,別理他。剛讓他女朋友甩了。」   「哦,節哀順變。」   邵右清不想解釋什麼,就是胸口堵得慌,他把榴蓮酥打包進紙袋,起身告辭。他想和向南獨處,只有兩個人的世界,可是向南太懂得拒絕人,他的生活裡總有這樣那樣的人,其實根本不是什麼重要的角色,然而不能就這樣當著人家的面調情。   邵右清走到門口,又覺得不爽,直接掉頭走回來,向南還坐在餐桌前,一手支著下巴發呆,他的室友進廚房倒水喝,邵右清就那樣,一手抬起向南的下巴扣住,毫無預兆地吻了一下。   向南驚地一跳,膝蓋撞在桌角,疼得眉頭都皺起來,一邊還回頭去看看同事有沒有看見。   邵右清終於滿意,微笑著揚長而去。   第二十章:柏拉圖   進入三伏天,氣溫相當高,即使下班以後的時段,從西邊斜斜照過來的太陽投射進北窗,還是烤得整個房間蒸籠一樣。向南把塑料袋裡的東西丟在餐桌上,先回到臥室裡,脫掉T恤和長褲,換了一條素色的五分長家居短褲,打上空調,再回廚房去準備飯菜。   下班以前邵右清打電話過來,說要到他這裡吃晚飯,本來可以到外面小搓一頓,邵右清非撒嬌,要嘗嘗他抄的家鄉菜。   向南在水槽跟前洗菜,背後正燉銀耳蓮子羹,他身上很快滲出汗液,鼻尖上也有水珠。   門鈴響過,他急急忙忙跑回臥室,用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然後把T恤套回去,這才到玄關開門。   「怎麼才來開門?」邵右清穿著白色襯衫,還是長袖的款,甕聲甕氣地抱怨。   向南看他這一身香港上班族的打扮,樂了,「你不嫌熱?」   邵右清一臉的騷包,「我在單位裡吹了幾天空調,車上的空調也壞了,一路開到這裡,車內溫度就掉到18℃了。他嗎的凍死我了,你沒看出來,我感冒了?」   「這樣啊,我還給你事先打好空調。」   「我發發汗,驅驅寒。」說是這麼說,他很快大喊起來,「天啊,你這房子西曬,蒸桑拿都不用花錢!」說著開始扯自己的領帶,最後索性把襯衫也脫下來甩到椅子背上,就那麼光著上身穿一條阿瑪尼的西裝長褲。這時候向南看見他坐在椅子裡,翹起腳開始脫皮鞋,捋襪子,緊指指衛生間,「把你那臭襪子丟衛生間去,這兒給熏的是——一會兒誰還吃得下飯?」邵右清哈哈笑著,脫下來舉著襪子揮舞,「下回我給你弄瓶好的香水。」   向南冷笑,「這襪子已經夠受了,你再加一味,那就跟蒙汗藥似的了。」他狠狠拍了邵右清的手背,呵斥著,「丟衛生間去!」   「你給我洗啊?」   「我給你洗完襪子再給你做晚飯,你吃得下去?」   「無所謂啊。」   「滾去把襪子洗了,這種天氣,掛一個小時就干了。」   邵右清被逼無奈給驅逐到衛生間,他當然不肯洗襪子,索性打開水龍頭吹著口哨沖涼,用沐浴乳塗抹著全身,聽到外面廚房裡叮叮噹噹的響動,他閉上眼睛抬起頭,手下開始不安分起來,相當歡樂地不安分。   沖完涼,他把自己的長褲套回去,走出衛生間以前再順腳一踢,將自己濕淋淋的臭襪子連同內褲勾到抽水馬桶後面去。   一台小的塑料風扇對著餐桌嘩啦啦地吹著,向南把手工做的果凍布丁端上來,裝在大大的沙拉碗裡,亮晶晶玲瓏剔透。邵右清用調羹挖著吃,邊抱怨,「一點也不涼啊!」   「太涼了傷胃。」向南在廚房裡頭也不回地洗菜擇菜。   邵右清把又一勺果凍吸進嘴裡,舌尖與柔滑細膩的果肉接觸,一邊品嚐一邊比較,最後得出結論,還是向南的唇瓣嘗起來更美味。   可是人家講究的是柏拉圖式的感情,邵右清不吃這一套,沒勁,他腦子裡就一些下流的想法,他知道上不得檯面,所以一邊吃著果凍,一邊坐在那裡YY向南。天氣實在很熱,饒是吹噓著心靜自然涼的向南也在不停冒汗,他背部從蝴蝶骨之間到腰際的地方,T恤上已經洇出淺淺的濕痕。   邵右清放下吃的,走過去站在後面看了一會兒,「你熱不熱?」   「不熱。」   「熱的話就把上衣脫了嘛,像我這樣,多爽快?」   「真不熱。」   「還說不熱,你後面都濕透了。」   邵右清說著就上前,要動手幫向南脫那件軍綠色的T恤,向南一邊扭著腰後退一邊「噗嗤噗嗤」地笑,「別鬧,我真不熱。」廚房太擠,他活動不開,很快給卡在洗手台旁的角落裡。   邵右清還在動手動腳,向南皺著眉頭沉下了臉,「好了好了,說了不熱,你別太過分了。」   向南眼神躲閃,見邵右清定在跟前不動了,終於抬頭看了看他,「你幹什麼呢?走走走,這裡擠得很,別跟著添亂。」   邵右清光著上身,胸膛明顯起伏,只不說話,這個時候這樣的沉默非常得不合時宜,尤其他看著向南的目光,不是飢渴,而是委屈,乃至乞求。向南有點兒心虛,心裡對自己說,他在裝就可憐,他知道我最吃這一套,我不能心軟,心軟就成傻瓜了!其實我應該硬心腸到底,壓根不該讓他進屋,不見面,不吃飯,時間長了也就淡了。這樣子拖泥帶水不尷不尬,算什麼樣子?不是吊著人家嗎?   邵右清彷彿聽見他的心聲,低聲道:「向南,咱們之前有挺長時間沒見面,我原來以為能把你忘了,可是不行。現在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所以你別我走,別裝不在家,不接我電話,不跟我見面。將來你要怎麼樣,我都不擋你的道,戀愛也好,結婚也好,但是讓我在你身邊。」   「別說得那麼可憐,你,我還不知道你?」   邵右清捂著胸口跺腳,「得得得,我在你心裡就是個破爛貨,我算是明白了。」他退後兩步靠到邊上,讓出地方給向南忙碌。   向南轉過身,「嗐」了一生,「還真有點熱。」說著把T恤的下襬往上捲了卷,露出大截的腰。   邵右清見他一介宅男,腰線竟然很緊致,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沒用手掐一把,他雙手插到口袋裡,低頭看著自己扭來扭去的腳趾頭,「向南,我最近跟我那些男男女女的朋友都不來往了,獨守空房很久了。」   向南切菜的動作停了停,心裡是「咯噔」了一下,嘴裡輕描淡寫,「你還交男朋友?」   邵右清幾乎咬掉自己的舌頭,「啊」了一聲,「一個小歌星,不出名,在酒吧駐唱的,長得跟你有幾分相似。」   向南徹底停止切菜的動作,轉過身來,「那種朋友關係?」   邵右清嗯嗯啊啊支支吾吾,最後決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因為向南知道他肚子裡幾根花花腸子,他太瞭解他,「也沒什麼感情,花錢買開心,他其實是個直的,當然我也說不上來。我絕對沒有強迫他的意思,都是你情我願的,跟我這樣的在一起,還有錢拿,他也挺樂意。」最後一句他咬住了沒說出來,——只有你不樂意。   向南對他的私生活不予評價,「你小心點,別染上髒病。」   邵右清一臉扭曲,「我沒你想得那麼淫亂。」   第二十一章:靈與肉   邵右清開始反思自己的私生活。在他的生活圈子裡,包養個小明星實在算不得什麼,尤其他還沒有結婚,更加沒有輿論道上的壓力。他甚至覺得,跟那些男男女女在一起也並非錢色交易,像他這麼有魅力的男人,倒貼的大有人在,不少富婆還想包養他,要死要活地給他塞錢,買首飾買名表甚至準備贈車,所以假使他不願意掏錢,也能勾搭上那樣外表出色的床伴。   他給那些人錢花,一來是他喜歡人家,想討好他們,給了錢他們也會加倍努力地對自己好;二來,掏錢的感覺很好,有面子,夠氣派,他現在有錢,想給誰花錢就給誰花。他以後還會變得更有錢,錢對男人來說是最好的裝飾品,有了錢,你就是成功男人,充滿了致命的吸引力。   對向南的執著,並非因為追不到手而產生強烈的征服感,與那無關。他和林末幽一直清清白白,很大原因,是他覺得一旦跟人家發生了事實上的關係,那種單純美好的思念就變了味道,有一次兩個人已經到了床上,林末幽疼得滿頭冷汗,他也就拉倒了。破處固然有成就感,能抵禦這種誘惑全身而退,不是更有成就感嗎?他覺得林末幽心底裡,他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男人,她永遠不會忘記的男人。   而且那個時候,看見她白皙的額頭上滲出點點冷汗,看見她清秀的眉毛擰在一起,他突然想起了對向南的那一次冒犯,所以他停了下來。一定程度上,他喜歡保持這種關係,不忍心破壞掉,他收集了那麼多種類的美人,林末幽是很獨特的一款,是放在心底很柔軟的地方隨時拿出來懷念的,是精神層面上的。   而向南,這是一輩子的事。   他甚至設想過兩個人進入中年,臉上帶了風霜皺紋,兩鬢微白,腰上有了游泳圈,那個時候他們還可以坐在客廳裡,因為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情爭論。他害怕爭吵,但是喜歡爭論,爭論是不傷和氣的。向南就是從不和別人吵,他對一件事情的是非有自己的一套見解,和不親密的人,他懶得計較,他只願意跟親密的人交流甚至爭論。   他們的家要有一個大廚房,裡面全封閉,中式煎炸炒不在話下,外面還有半開放的烤箱和大冰櫃。書房的外面必須帶露台,露台上放著健身器材,這樣向南在繁重的腦力勞動當中抬起頭來,就可以看見在外面跑步機上的他。   臥室的床一定要夠大,至於什麼形狀的,隨便,向南也許想自己動手做這樣的床,目前他的宿舍裡,那張床就是經過改裝,床頭牆上有各種隔板,還有專門放茶杯的地方。   邵右清對於自己的家,大致構想是這樣,至於細節,向南會讓一切趨於完美。裝修這樣的事情,向南肯定可以親力親為,他喜歡電鑽,刨木沖床,鋸子之類的工具,另外向南的宿舍床下有一個箱子,箱子裡是一整套小工具,各種型號的起子扳手鎯頭手鉗。   當向南爬到高處卸下吸頂燈的燈罩,把自己動手扎的描花紙燈罩裝上去的時候,簡直帥呆了。   他抬起頭欣賞自己做的燈罩,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五官在燈光的照射下趨於濃秀,唇邊還有一個小坑,明亮的目光如同星星,這個時候邵右清覺得不湊上去親他,簡直可惜。   但是向南不是每次都能讓他親,而且向南對於身體上的接觸一直很拒絕。   從之前邵右清為向南「放鬆放鬆」的情況來看,向南其實不反感,他拒絕一方面固然因為壓著表兄弟這層親戚關係,還有一個方面,主要是他不太贊同邵右清的生活方式。   痛定思痛,為了未來那些美好的設想,邵右清決定好好改造自己。不過他沒有隔三差五就打電話過去作思想匯報,搞得以前多放浪似的,太刻意了,心也不誠,別說向南,就是他自己都會覺得不過是心血來潮。   邵右清堅持了三個月,並不難,他覺得自己暫時成了好人。   說暫時,是因為他覺得他成不了一輩子的好人,他自己的生活圈子裡都是那樣的人,——家裡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不這樣,你就是個異類。異類讓人忌憚,大家出去吃喝嫖賭,你在那裡清高,一副隨時飛仙棄他人而去的樣子,別人怎麼放心把事情交託給你。   強姦變為輪姦,有時候不見得大家都有那個需要,只是害怕有人說出去,需要一起來承擔後果。   殺人的時候,大家都得上去捅一刀。   其他事情,也是同理。   他其實不喜歡,早就膩歪那些東西,只是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別人也不允許他跳出來。   廖總發現他帶客人出去消費的時候,自己沒要小姐,或者要了,也不會動人家,這些人都跟他相熟,大家逢場作戲不當真,但是邵右清變得正經起來,這很是稀奇。   「聽說那個大律師把你甩了,也不至於就一蹶不振了吧?」廖總關心起來。   邵右清想你把你女兒給我,肯不肯?不過他不敢這麼放肆,只低頭笑,「不是,最近看上另一個,人家要我守身如玉。」   廖總哈哈大笑,「說得好像當年大律師沒要求你守身如玉似的,你守得住嘛?」   「所以讓人給甩了啊,這次這個不想錯過。」   「這麼好,什麼時候帶過來,讓我瞧瞧,給你參考參考,我怕你小子挑花眼。」   邵右清搖頭,「不給你看,怕你看了就不是我的了。」   廖總在他後腦勺給了一巴掌,「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大流氓?」   邵右清倒是不怕廖總看的,反正人家不好那一口,對於他自己男女通吃,水陸兩棲,廖總也很寬容,甚至有時候也有興趣試一試,在邵右清牽線搭橋下他還真試過,試過了也就那樣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但是自己的下屬跟一個男人認真,還是自己家的親戚,傳出去總是不好的。   邵右清照例東奔西跑給老闆賣命,沒有性,還有賭博和別的東西可以尋求刺激,他太忙了,沒有時間一天到晚圍著向南打轉。向南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而且宿舍離上班的地方只有一站路,所以當邵右清發現不見面的時候,向南隔三差五會給他打個電話,至少發條短信,他就覺得,差不多了,很多事情水到渠成,大概就差臨門一腳,一個契機。   他把套套和KY買好,一早偷偷放在向南的衣櫃抽屜裡,那邊專門有個櫃子放他自己的東西,多半是他落在那邊的衣服,眼鏡,領帶,甚至還有一次是一包銀行裡剛取出來沒拆封的現金。反正他那個櫃子,向南很少翻動,套套這樣的東西放在裡面剛合適。   他找過不少理由,想在向南的宿舍過夜,最後向南總可以四兩撥千斤把他打發走。   有一次裝醉,邵右清打電話讓向南來接他,「我喝酒了,前面有交警在查,我現在停在路邊不敢動,我說車是你在開的,你緊過來接我。」   向南有點不情願,「你就找不到個朋友來搭救你?我上禮拜剛剛拿到駕照。」   「就是知道你有駕照才找你的,快點,我朋友多,但是不喝酒的少。」   向南不信,可也不能真把他扔街上,於是打的過去救人,先在附近下的車,再步行一段路,裝著剛剛辦完事從附近回來的樣子。   邵右清根本不像醉的樣子,他非常無辜,「就喝了兩口,我自己都忘了,就把車開出來了。現在機器靈敏啊,一吹一個准。」   向南要送他回家,他緊搖手,「沒事沒事,到你家到你家。」   向南還是堅持送他回家,因為這車不能停在職工宿舍門口,他自己打車回家方便,換邵右清,要麼賴在宿舍裡不走,否則他那寶馬車停在樓下,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過來開走。   無論是邵右清跟他擠一個床上過一晚上,還是把車丟在他那裡,總之都是讓向南頭疼的事情。   向南開車送他到家,也不上去坐,準備離開。   邵右清恨不得躺在台階上裝病,他握著向南的手不放,「我最近出了點事,可能要跑路,也許挺長時間見不到你。」   向南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嚴重不嚴重?」   邵右清面色凝重,「我不清楚,可能要坐牢。」見向南不說話,他大叫起來,「你不是要我去自首吧?」   向南垂下眼簾,睫毛竟然有一些濡濕,「我一早知道的,這個世界不是非即白,自己的弟弟,怎麼忍心讓他去吃牢飯。」   邵右清也難過起來,「你不問我為了什麼樣的事情要坐牢?」   「因為殺人?」   邵右清搖頭。   「那因為販毒?」   邵右清還是搖頭。   向南嘆氣,「總不會去盜竊,你現在用不著去偷錢。我只知道你在一張很複雜的關係網裡,你不是眾矢之的,但是哪一個環節出了事,可能就要你這樣的人去頂罪。總之,你保護好自己,你人很機靈,不至於去替人頂罪那麼慘。」   邵右清把頭靠在向南肩膀上,低聲道:「向南,我有點怕,上去陪我坐一會兒。」   第二十二章:牢獄之災   踏進家門的時候,向南就有些後悔了,他鬧不清楚,邵右清是在裝可憐,還是他真的有了麻煩需要安慰。   低級的說謊者,十句話裡有九句是假的,結果他唯一說的真話你可能不相信了。而高桿的說謊者,十句話裡有九句式真的,所以你搞不清楚他哪一句是假的。   邵右清顯然屬於後者,向南知道不能跟他去求證,如果求證往往顯得自己多疑,小氣,乃至自取其辱。   「你室友呢?好像不在家。」向南對於兩個人獨處,很覺不安。   「不清楚,他們都成年人了,我哪裡管得著。」說完,邵右清促狹道,「要不開門進去看看,人家有沒有在床上躺著。」   向南沒理他的調侃,在客廳沙發裡坐下來,雙腿交疊,正是一副準備聆聽的樣子。   邵右清「噗嗤」一笑,「每次家長會以後,舅舅經常是這個樣子要跟你談,你這樣子還真是跟他有幾分相像。」   向南被他擠兌得不行,站起身道,「我看你也不需要安慰,我走了,明天還要上班。」   「明天是週六,還要上班?」   「有活兒沒幹完。」   邵右清從酒櫃裡取了紅酒和兩個空杯子,然後腦袋一歪,「去裡面談,氣氛好一點。別想著上班的事了,明天我送你過去研究所。」   向南覺得他不應該發怯,坦然一點更好,這樣扭捏沒意思,他不相信邵右清敢亂來或者下藥,只要自己定力夠好。   兩個人和衣躺到床上,仰著頭邊喝酒邊回憶過去,從家裡養過的貓到學校後面水溝裡的蛇,談了很多沒營養但是有趣的小事情。   向南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你那個事,有多嚴重?」   邵右清知道他指什麼,「我以前的老闆,曾經把我扔下不管,我差點被追債的砍了一條手臂。現在這個老闆不會,但是情況恐怕更麻煩,最近有個笨蛋惹了點事,恐怕要連累到他,現在我們正在想辦法上下疏通。他不會讓我去頂罪,事實上,我知道的太多,我怕他保不住我就可能滅我的口。」   向南沒有想到事情這麼凶險,「你想到法子沒有?」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先到外面去躲一陣子,等風頭過去了再說。」   「那要多久?」   邵右清撇撇嘴,「不知道,快則一兩年,弄個不好,這輩子都回不了這邊。」他放下酒杯,把腦袋靠進向南懷裡,壓低聲音道,「我還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想走的打算,如果有人來找你,你就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本來就是什麼都不知道。」   邵右清抬起頭,從這個角度他只能看見向南的下巴,還有喉嚨裡小巧的喉結,他突然用雙手勾住向南的脖子,然後把他扳低了,嘴唇貼上去吻住向南。   「向南,我想做一次。」   向南輕輕地推開了他,「不行。」   「我明天就要走了。」   向南環顧四周,邵右清根本連行李都沒有收拾,他剛剛還相信他遇上了麻煩,結果他說他明天就要走,他不信。「那也不行。」   邵右清突然翻身從床上跳了起來,指著門外大聲吼道:「你滾!你覺得我是個大笑話,還是個滿嘴跑火車的傢伙,是不是?你不相信我你還對我這麼溫和幹什麼?你覺得你的小表弟身世可憐,所以要照顧我,關心我?我不需要,你滾!馬上給我滾!」   向南被他吼得愣了愣,他那種突如其來的怒火,根本噴發得毫無道理,或者是因為心理壓力大,所以脾氣很不好?還是求歡不成惱羞成怒?向南想緩和一下氣氛,又覺得說什麼都顯得多餘,他想拍拍邵右清的肩膀安慰他,結果邵右清向後一躲,不讓他碰。   向南的手落了空,微微顯出尷尬,「那我走了,你早點休息,有事情打電話給我。」   走到玄關換鞋的時候,向南側耳細聽,邵右清不知道在房間裡幹什麼,一絲動靜都無,他假裝已經出去,「碰」地關上了門,然後屏息聽著。果然房間裡幾乎瞬間爆發出砸東西的聲音,一陣噼裡啪啦之後,重新安靜下來,向南心中狂跳著,一直猶豫是要進去安慰他,還是一走了之。   結果臥室門突然拉開,兩個人就這樣隔著十米不到的距離互相傻愣愣地瞪著,邵右清明白過來,三步並作兩步搶上前去,在向南拉開門的同時使勁又把門碰上。   「你是擔心我的!」   向南無奈,「我一直都是擔心你的。」   邵右清摟住他,一手扣住他的後腦勺,瘋狂地親吻向南,向南掙紮了幾下,靠在玄關處的花瓶倒了下來,他真佩服自己,這個時候還有心思不停用手去扶那個花瓶,防止它滾到地上摔碎了。   向南顧上花瓶就顧不上邵右清了,結果就是邵右清的胯部狠狠地貼住自己,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隔著衣料頂在他小腹上。他的腦子瞬間清醒,手在後面故意一撥拉,花瓶「嘩啦」一聲在地上摔個粉碎。   邵右清沒有停下來,但是另一間臥室的門打開了,邵右清的室友揉著眼睛出來,「幹嘛呢?」   兩個人終於及時分開,其實邵右清想不管的,但是這室友也認識向南,他回頭滿不在乎道:「哦,進門的時候不小心,把花瓶碰了。吵著你了吧,不好意思。」   「那花瓶好幾萬哪!」   邵右清「哼」一聲,「騙你的,其實也就兩百多。」   向南沒跟他們打招呼,扭頭就拉開門,結果邵右清的手還抓著他的手,他皺著眉頭非常不滿,做了一個「放開」的唇型。   邵右清用的力道不小,幾乎掐疼了他。   僵持了幾秒鐘,邵右清憤憤不平地放開了他的手,也沒說送他回家,只大力地關上了門。   向南迴到宿舍,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往常邵右清求歡不成的次數多了去,有時候幾乎鬧翻臉。他覺得表弟就是這個脾氣,晾在那裡三天不理,下次再見面的時候,兩個人就都把這個事情忘了。   通常向南被得罪,就等著邵右清打電話過來,他一定會跟沒事人似的,死皮賴臉約向南再出去打球吃飯,好像之前完全沒發生什麼不愉快。   這一次過去三天,向南也沒接到電話,他想想遇到麻煩的事情莫非是真的,於是主動打電話給邵右清,結果邵右清是關機狀態。一般情況下,邵右清不會關機,有太多人要找他,他的手機從來都是24小時開機,有一次因為手機沒電又不帶充電器,還硬是拿向南的手機,換了SIM卡先湊合了半天。   向南有很不好的預感,打電話到他們公司去,人家說邵右清出差了。   他當然不是出差去了,出差為什麼關機?   向南的心一直懸著,什麼事情也做不進去,過了幾天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邵右清說他在外地,問向南這邊有什麼動靜沒有。   向南告訴他,四川那邊發生了嚴重的地震,現在所有的電視台都在播報地震新聞,所以他也不清楚公司裡究竟發生什麼事了。看起來應該是正常的,前台接待小姐一如往常笑容可掬,但是找廖總那是永遠在忙,見不到人。向南一個外人,自然沒有理由見人家公司的老總。   邵右清沉默了一陣,道:「電話裡不方便跟你說,總之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也多保重。」   向南沒敢問他去了哪裡,心裡有點懊悔,那天竟然沒有相信邵右清。   過了一個多月,有警察找上門來,來人掏出證件亮了亮,向南只看清他姓代,另一個穿著警察制服,連證件都沒掏。代警官很客氣,說是來找向南瞭解情況,問他知道不知道邵右清的下落。向南搖頭,「他出什麼事情了?」   代警官道:「很複雜,我們有多起案件要找他協助調查。」   向南想了想,「你跟我表弟是認識的,我聽他提起過你,你是老代?」   代警官和同事交換了一個眼色,點點頭道:「嗯,有點交情。看在這個份上,如果他跟你聯繫,你最好勸他回來自首,現在網上已經放了他的通緝資料。」   邵右清真的成了通緝犯,這讓向南心中狂跳,「他犯了什麼罪?」   代警官翻了翻資料,確認了一下,「目前給他定的是捲款潛逃的罪名,他不回來,麻煩會更大。總之,你讓他別犯傻。」   第二十三章:通緝犯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向南總是做著一個大同小異的夢,夢境的內容是他和邵右清在家裡的客廳地板上殺了一個人,殺了誰不重要,怎麼殺的也不重要,總之那個人已經死了,正血淋淋躺在那裡。   他心裡非常害怕,邵右清比他更害怕,有時候他甚至會退化到五歲的樣子,那一年他剛剛住到家裡,圓圓的大腦袋下面一個瘦小的身子,眼淚汪汪地看著他,「表哥,我害怕!」   向南於是強自鎮定,「別害怕,我來處理。」   一切都很專業,他用大冰櫃先將屍體凍起來,防止分屍的時候血液濺得到處都是。   然後兩個人配合默契地開始分屍,他甚至提供他的全套工具,用鋸子將屍體鋸成一段一段,用碎木機絞成粉末,然後丟進抽水馬桶裡沖走。因為太害怕了,經常腦袋丟進去了才發現還有半個沒絞碎,要用手掏出來重新絞。有時候還產生幻覺,屍體的手恢復成原樣,不停往上爬,從存水彎的地方掙紮著要跑出來。   終於搞定,這個時候樓下開過來一輛警車,穿著制服的警察敲開家門,他心裡慌得跟什麼似的,還要笑臉相迎,給對方泡茶,接受一系列盤問。   這個時候五歲的邵右清躲在衛生間門後竊笑,手裡抱著另外半個沒有處理掉的屍體腦袋。   警察提出來去衛生間看看,向南想,完了完了。   他不顧一切,率先衝進衛生間裡,卻發現邵右清正躺在角落裡,空洞的眼睛瞪著上方,大張著嘴,脖子裡是被切割過的痕跡,鮮血汩汩而流。   夢裡的向南五內俱焚,抱著那小小的屍體嚎啕大哭。   夢外的向南尖叫起來,從噩夢中驚醒。   自從代警官來過以後,向南已經連續幾天沒有睡好了,嚴重的失眠幾乎把他整瘋掉,當年邵右清差點「辦」了他的時候,他晚上都能睡安穩。他上網查了查,在B類通緝犯裡,因為邵右清剛剛上榜,名字和照片赫然排在第一個。後面附加的說明裡提到的有行賄、敲詐勒索、並參與H市的一起重大經濟案件,公安部門對舉報的單位或個人懸賞一萬元。   向南起初還指望著邵右清跟代警官熟,所以配合著來演這出苦肉計,但是真的連通緝號都有,就這麼掛在公安部的網上,那就絕對不能開這樣的玩笑了。   向南沒有邵右清的下落,只好在家度日如年似地等待,手機24小時開機,生怕邵右清打電話過來的時候自己錯過了。有一次半夜有騷擾電話打進來,響過即掛,他還不死心地打回去,結果根本是騙電話費的那種號碼,一通即去掉了五十塊話費。   向南很懊悔,邵右清那樣可憐楚楚地哀求他「做一次」的時候,他鐵石心腸地拒絕了。現在想想,做就做了,自己是個男人,也不存在什麼貞操這種東西。   這一輩子,還有誰能這樣日日夜夜地想著自己,不停牽掛,不斷惦念,丟不掉放不開。邵右清這樣漂亮的男人,加上金錢的裝點,他想要什麼樣的人沒有呢?自己在這些人當中,未必是最出色的,即非最好看,也非最聰明,只因為過去那些別人無法替代的情分,所以邵右清這樣迷戀自己。   如果他這次回來,哪怕坐上三年五載的牢,他願意等他。   有一天單位裡正開會,手機在褲兜裡震動,向南一看是陌生號碼,想也不想從會議室退出來接電話。   「喂?」   「向南,是我。」邵右清在電話裡的聲音有點模糊,向南眼前馬上浮現出他穿著髒兮兮的白襯衫,瘦津津的樣子,而且一臉落拓的鬍子。   「你還好吧?有沒有生病?」   「沒事,我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頓了頓,他似乎忍著哽咽,低聲道:「我很想你。」   向南覺得鼻頭一陣酸,「我也是。我也想你。阿清,你回來好不好?」   「我不想坐牢。」   「你傻啊,東躲西藏那麼多年,不如回來幹乾脆脆地蹲上一段日子,表現好的話,一減刑,也不會多久。」   「你不懂的。」邵右清嘆了口氣,「我的事姥姥大概知道了,警察好像去過家裡問話,你有空回去看看,她歲數大了,操不得心。你哄哄她,就說沒那麼嚴重。」   「那你過年回家嗎?」   「說不好,我掛了,你小心身體。」   向南剛想跟他道別,電話已然掛斷,他聽著忙音,心裡更加不是滋味。他想他的心其實早就被邵右清攻佔,只是殘存的理智一直在告誡自己不能越界,不能越界。現在他這樣強烈地思念邵右清,希望能陪在對方身邊的時候,偏偏又是他亡命天涯的時候。   代警官在當天下午又來找過他,向南想自己的電話大概已經成為重點監控對象,果然代警官開門見山問他有沒有邵右清的消息,如果通過電話,對方說了些什麼。   代警官有一雙細長的眼睛,很漂亮,但是像狐狸,看著讓人心裡發毛。他軟硬兼施威逼利誘,想從向南嘴裡套話,而且堅持認為向南很不老實,「你要是包庇他,那可就是害了他。他早點來自首就可以輕判,拖得越久越麻煩。他那個老總廖建國在廈門讓我們的人找到了,開著車子跑瘋了,從立交橋摔了下去,摔死了,你看看,本來也不至於是個死刑,就這樣命都賠上,值嗎?你緊叫他回來。」   向南唯唯諾諾,只說一直在勸邵右清自首。   沒過幾天,老家來了電話,向南的奶奶,邵右清的姥姥,在早上起床梳頭的時候突然腦中風,現在已經送去醫院,生命危在旦夕。   向南手頭正忙著一支新型步槍槍管過熱問題的改進,他跟同事說要回老家奔喪,同事先要哭了。「你不是吧,我一點門道還沒摸著,你說你要請一個禮拜的假?」   向南很為難,「我奶奶跟我感情很好。」   他又逗留一天,打電話回家,只說奶奶一直在醫院裡,醒是醒了,腦子糊塗,一直流口水,就念叨著「清清」兩個字。醫生說情況不太好,當然也有好起來的例子,半身不遂是肯定的了,最好也就是能柱著枴杖勉強走路。不過也要做最壞的打算。   向南去定了下一天的火車票,他心裡有很不好的預感,——邵右清恐怕沒有辦法回去奔喪,這個時候對他來說那麼重要那麼親的姥姥,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這打擊,向南不清楚會有多大,奶奶對自己來說只是奶奶,但是姥姥對邵右清來說,比爸爸親得多,比那個媽媽更不用說,完全是替代了母親的一種存在,甚至比母親的地位還更重要。   偏偏邵右清一直沒再來電話。   向南在Q上留言,在上次那個電話號碼上留言,邵右清仍然杳無音訊。   第二十四章:不孝子   向南在回老家的火車上接到了邵右清的電話,邵右清說他剛剛打電話回去了,已經知道姥姥在住院,他問向南在哪裡,向南告訴他在火車上。   邵右清沉默,向南有心安慰他幾句,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小心問道:「你回來嗎?」   「我在機場,如果能過安檢,我下午就到醫院,如果被認出來,你跟奶奶說,就說……就說……阿清不是個好孩子。」說著他掛掉了電話。   向南急得要命,打電話過去,邵右清已經關機,他只好給他發短信,說時間來得及,讓他坐汽車過來,車站查得沒有機場嚴格。   不過他多慮了,當他下火車的時候,正看見邵右清頭戴一頂鴨舌帽,斜斜地挎一個單肩包,穿著灰色的T恤和藍色牛仔褲站在出站口的地方等人。   向南緊跑上前去,把他往僻靜的角落拉,「你瘋了,讓人看見怎麼辦?」   邵右清面色不好看,不過也沒當回事,「怕什麼,越是鬼鬼祟祟的,越是有人盯著你看。」   他說的沒錯,向南自己進出車站,從來不把小包卸下來放進安檢的機器裡,也沒人攔下來要求查看過。邵右清更加深諳此道,他一直把自己打扮得如同大學生,看著人的眼睛澄如天使,別人說不乾淨的靈魂難有乾淨的眼神,他覺得基本上那是扯淡,給我錢,我能幫你找一打眼神乾淨的高級雞出來。   演技加年紀,清純從來不是問題。   兩個人攔了出租車直接去醫院,城市不大,沒一會兒就到地方了,病房裡只有於秀芬陪著,精神不濟地斜靠在桌邊打盹,老太太精神更不濟,半閉著眼睛勉勉強強在呼吸。   邵右清一看到往日身體硬朗的姥姥如今是半截身體入了土,當場眼眶就紅了,他噗通一下跪到床前,握著老太太的手失聲道:「姥姥,阿清來看你了。」   於秀芬嚇了一跳,乾淨站起身要去扶他,「別跪別跪,人都還好好的,你跪什麼?像什麼樣子,向南你緊扶他起來啊,別站在那裡發傻。」   向南要去攙扶邵右清,結果被邵右清狠狠地甩開了,邵右清一疊聲喊了好幾聲姥姥,也不見有反應。   「她怎麼了?為什麼聽不見?」   於秀芬道:「她一直是昏迷狀態,神志清醒的時候少。」   向南仔細瞧了瞧,發現老太太的眼眶都深陷下去,瘦削的臉上明顯浮現出一個骷髏的樣貌來,知道離大限不遠了。   邵右清把臉埋在老太太手心裡,壓抑地哭著,「姥姥,都是阿清不好,我不孝!我不是人!」   於秀芬惻然,在他背後拍了拍,「阿清,你別太自責,過去你出去賭博打架的,你姥姥也沒少操過心。是我們太大意了,她血壓一直高,讓她吃藥吃藥,她自己沒放在心上,有了這頓沒那頓的,吃藥的事,我也沒給她記著,就以為她按時吃的。等到她出事了,向南他爸爸去翻她的抽屜,才發現她那些藥都藏著沒吃。作孽,她藏東西都藏習慣了,你給她買的那些補品,她都舍不得吃,全部放過期了,還不讓我們扔掉。姥姥她一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不怪你,不是你的錯。她之前一直跟我說,如今兩個孩子都出息了,她沒有少享孫子外孫的福,穿金戴銀的,走出去就屬她最有面子。」於秀芬說到這裡,又尷尬地笑起來,「哎,其實我知道,那些個東西都是你送的,你還跟她說有向南的一份子。向南我還不知道,就那點死工資,寄回家來,我都替他存著,不及你賺的零頭。   向南很羞愧地站在一邊,不是因為賺得比邵右清少,而是於秀芬說話的調調讓他有說不出的羞愧。   邵右清聽不進那些話,他只覺得難過,最疼愛他的姥姥已經沒有辦法開口說話。   不過年輕小夥子,再傷心,也就哭那麼一陣。正是晚飯時分,於秀芬讓向南下樓去打飯,又跟邵右清說了當日姥姥病發時的細節,邵右清靜靜地聽著,心裡很憋悶難受,也很茫然無措。他總想著有一天閒下來,接姥姥去大城市玩玩,到普陀山去拜佛,每天陪著她散散步。可是自己一直忙著,一個貪吃愛玩的年紀,縱使有一份孝心也顧不上一個孤老婆子,所以自己的孝順都只是掛在嘴上的,可憐老人還心心唸唸,覺得他是最孝順的孩子。   向南打來了飯,三個人吃過,又跟主治醫生瞭解了一些情況,到八點多的時候,向南讓於秀芬先回家,順便把不多的行李一併帶回去,病房裡他們兩個照顧著就行了。   於秀芬也不謙讓,稍微交代了幾句,就轉身離開了。   邵右清一聲不吭地垂頭坐在那裡,眼睛一直盯著姥姥的臉。   向南走過去,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邵右清不動,他把手掌上移,摸了摸邵右清的腦袋。   「你有什麼打算?」向南問道。   「還沒想過。」邵右清搖搖頭,「姥姥在,別讓她聽去了。」   向南迴頭看老人的臉,其實真能聽見倒好了,不過也說不好,於是他搬過一張凳子來,陪邵右清枯坐著。   老人在三天後去世,中間醒了一次,看見邵右清並不欣喜,反是淚流滿面,含含糊糊說了一句,「我的阿清好苦。」   向南猜測,老人腦子並不清醒,也許記憶停留在邵右清小的時候,現在的邵右清至少看起來還不錯,不至於「苦」。不過聯想到之前警察來打聽過邵右清的下落,或者老太太心裡跟明鏡似的,知道這外孫有牢獄之災,因此引發了這樣的感嘆。如果是後者,那就太教人心酸了。   邵右清哽嚥著,大聲說道,「姥姥你別這麼說,阿清不是好好的?阿清有姥姥,一點也不苦。」   老人的眼睛轉了一圈,將周圍人一一看過,張了張嘴,但是什麼話也沒交代,重新閉上眼睛。她的眼睛也不是全閉起來,只半張著,當天晚上除了越來越微弱的呼吸就沒有別的反應,終於在凌晨時分嚥了氣。   家裡的幾個子女來發喪,把老人帶出醫院的時候,邵右清突然趴在病床上大哭起來。   於秀芬在後面偷偷對向南道:「他那個媽這個時候都不來,阿清是在哭他自己吧,嘖嘖……」   向南上前,把邵右清強行拉起來,邵右清太沉了,一時還拉不動,靠著兩舅舅幫忙才把人拉開。   喪事很隆重,邵右清甩錢出了大頭,道士和尚請了幾撥人,唱唱跳跳整三天,老太太最後也算是風光大葬。   向南的假期已經到了,他買了第二天的火車票準備回H市,他問邵右清跟不跟他回去,因為他買的是兩張臥鋪票。   邵右清呆呆地坐在床頭,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向南不逼他,去衛生間洗漱,然後爬上床睡覺,邵右清隨後去洗漱。家裡剛剛辦了喪事,大家都很疲憊,於秀芬連電視也不看了,早早歇下,整個家裡死氣沉沉。   邵右清進了房間,拍滅牆上的燈,向南感到一具冷冰冰的身體拱到自己的身後,一隻手慢慢地摸索著掏進自己的底褲裡面,他紅著臉,閉上了眼睛。   第二十五章:夜   那隻手來來回回地摸索著,看起來並不急切,倒像是茫然無措時找點隨便什麼來打發無聊和寂寞。   向南可以明顯感覺到邵右清的身體由冷變暖,最後在脊背緊貼的地方簡直有灼燒感,他那個部位先還半軟著,慢慢抬起頭來,加上邵右清從後面頂著腿根,他覺得自己簡直被架到了烤爐上。   邵右清的手法開始展露嫻熟的技巧,這反倒使向南清醒過來,他用手按住邵右清,「阿清,夠了,我沒有心情。」   邵右清緊貼著他,沒聽見似的,手上一點沒有停下來或者慢下來的意思。   向南扭過頭去,暗中看不清邵右清的臉,他用一種讓對方感覺得到怒氣的口吻道:「奶奶剛去世,你怎麼就有這個心情?」   「那我應該是什麼心情?」邵右清不滿地嘀咕,「如果我明天去坐牢,你就不可憐可憐我?」   他那麼說,向南又心軟了,「說起來,這幾天我一直擔心警察找上門來,還擔心我媽去舉報。」   邵右清不屑地「哼」一聲,「我又不是殺了人,警察沒那麼急著找我。全國那麼多通緝犯,我還不在H市,你讓他們派個人天天蹲在這邊,可能嗎?」   「奶奶去世的消息他們如果知道,沒準要過來看看。」   「有人幫我兜著,沒事。」   向南有點不可置信,「代警官?」   「他就一小警察,可沒那麼大膽子。」   向南不方便問他是誰,在下身一陣緊過一陣的快感中,他語調平緩,「那你能擺得平這個事情嗎?」   「我不知道,我現在不想回H市。」   向南感覺到邵右清在後面窸窸窣窣地脫衣服,自己的底褲也被一點一點扯下來,最後兩個人都是一絲不掛的狀態,在邵右清又一次握住自己時,他用力地掐住了對方的手腕。兩個人在棉被底下無聲地糾纏了一番,彼此推搡,小範圍打鬥,向南突然覺得不對勁,坐起身拍亮了電燈開關,然後把被子一掀,邵右清的左手立刻縮到後面去。   「怎麼回事,你的手?」   邵右清的臉上一片殺氣騰騰,像一頭受著傷且驚恐的猛獸,嘴裡道:「沒事,沒你的事。」   向南纏上他,從他背後扯出了那隻左手,只見邵右清修長有力的左手手指,如今少了小指和無名指的兩節,斷面還很新,一看就是受傷沒多久。   「你的手怎麼了,誰砍了你的手指?」向南心中一陣絞痛,又怒又急,「你又去賭了?」   邵右清就火了,低聲吼道:「在你眼裡我永遠這麼不成器,吃喝嫖賭五毒俱全是不是?我就非得是被人砍沒了手指?」   「到底怎麼回事?」   「不是砍的,讓鋼絲給拉了一下,機器力道大,一下摳沒了,我當時一點感覺都沒有,是旁邊的人撿了手指還給我的。我都回家那麼多天了,你竟然今天才發現,可見你心里根本就沒有我。」邵右清看了看自己變殘的左手,苦笑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從床頭櫃上取煙。煙夾在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上,手指修長漂亮,跟旁邊殘缺的手指形成鮮明的對比。   「你到廠裡去幹苦力?還是上工地?」向南把他的手拉過來,小心翼翼看著,想去碰一碰,又怕弄疼了邵右清似的,其實他知道邵右清不會再疼了,但是他疼,心裡疼。他也在檢討,是啊,怎麼好幾天了,一直沒發現?邵右清總是雙手抱胸,把那隻左手插在腋下夾著,他還以為這小子是在習慣性耍酷。可是姥姥去世,他還哪裡來的心情耍酷?要到這個時候,向南才回憶起來,每次邵右清都只是伸出他的右手,而他的左手總是緊緊地握成拳頭,原來他只是不想讓人看見。向南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在那傷口上親了親,又含在嘴裡。   邵右清這個時候,也開始心疼起自己來,眼睛都濕濕的,「我哪可能去幹苦力?你想像力也太豐富了,怎麼斷的嘛……哎,我都不好意說,說出來你也不信,我自己都不信。大概我這輩子,干的壞事太多了吧,不過我沒覺得是老天爺懲罰我,真的。我想他就是不想讓我再走以前的老路了,叫我重新做人。醫院裡的醫生說可以幫我接回去,我問靈敏度還能跟以前一樣嗎,他們說就是樣子好看一點,於是我就說那算了。後來我想,壞了,回家你肯定以為我是去賭了,然後讓人給砍掉的,果然沒錯。」   向南道:「你是個左撇子,又喜歡玩牌,這兩根手指廢了,還能玩嗎?」   「玩不好了。」邵右清扯出一個勉強的笑,「你不是不讓我玩嗎?」   向南看著他,「不是因為賭?」   「真不是!」   向南點點頭,開始感覺到涼意,然後他拉起被子,將兩個人一起裹到棉被底下。   邵右清憋得慌了,反問,「你怎麼不問我手指怎麼斷的?」   「等你以後告訴我,現在我不想聽,我怕聽了心裡難受。」   邵右清嘻嘻笑起來,「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脆弱了?我一直以為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奶奶落葬的時候,我都要哭暈過去了,我看你在後面扶著我,你他嗎的沒人性啊!你是佛性,哈哈!」   向南嘆氣,「我對她的感情,和你對她,是不一樣的,我是難過,但是沒你難過。」   邵右清想了想,點點頭,「也是。在你眼裡,大概想著人總要老,總要死的,而且她去得很快,沒受多少罪。我聽說姥爺是死於肺癌,那叫一個耗啊,很作孽,但那時候我還小,完全沒印象了。」   他抽完煙,把菸頭按滅在床頭櫃的茶杯裡,然後翻過身把電燈關了。暗中,向南感覺到他口裡新鮮菸草的味道,邵右清吻得很溫和,很柔情,似乎僅僅是交流那麼簡單。   吻了一陣,邵右清感覺不到向南的回應,他索然無味地退開一點,「我明天也要走,不過不是跟你一路。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努力了那麼多年,現在姥姥沒了,這個家就真和我沒關係了。我總不能說我惦記你表哥,才死皮賴臉回來看看吧?我很累了,我認輸了,我不再纏著你了。向南,你自由了,好好過日子吧。」   向南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本來存著很多話要說,聽邵右清這麼講,又忍住了。   或者這樣也好。   「向南,跟我做一次,好不好?」   邵右清在等,他想向南也許會跟以往任何一次那樣,溫柔但是堅定地拒絕他。結果三秒鍾不到的樣子,向南濕潤的唇顫抖著蓋了上來,連同他挺拔而顫抖的身體,一起緊緊貼住了他。   邵右清這一次嚇得退開去了,向南正好奇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邵右清重新拉開電燈,翻身下床開始穿褲子。   他走了出去。   向南被晾在床上,覺得自己如同表錯情被厭棄的殘花敗柳。   三分鐘後邵右清回來了,他把門關上,反鎖,手裡拿的是一小瓶於秀芬平時用來擦手的玫瑰香型甘油,那還是過年的時候向南帶過來送給於秀芬的,他刷牙的時候一直盯著看,然後浮想聯翩。   向南緊張地吞嚥了一下,他沒有想自己等一下要面對什麼,反反覆覆只是一個念頭,他很難過,這大概是他最難過的時候,姥姥沒了,手指沒了,警察正在抓他,前途渺茫,而表哥永遠冷酷無情。向南想過心軟,可是都到這個份上了,他對自己說,索性硬到底,最後讓他幹一次,以後各過各的,這樣對誰都好,不是嗎?   邵右清抬腿上床,向南扭過頭,老老實實地背對他。   邵右清把被子踢到一邊,他喜歡看向南的身體,在瑩白的節能燈照射下,向南的皮膚會反光,剔透得如同精美的瓷器。   邵右清並不急於求成,他緊貼著向南的後背摟住對方,那硬硬的東西就夾在兩個人的身體間來回揉搓。手從腰間纏繞過去,握住向南半軟的器官,向南還是有顧慮的,那裡一直提不起興致來,邵右清開始有力地擼動,後面有節奏的磨蹭著,當向南做好心理準備以後,他就是不試圖進入。   兩個人的呼吸變得急促,此起彼伏地喘著,向南只覺得後面呼哧呼哧的熱氣噴到脖子裡,偶爾傳來酥麻的疼痛,邵右清輕輕地咬齧著,並不真的用力,然而絕對飢渴和期待。   就這麼做水磨豆腐似的蹭著,邵右清還不時停下來,探頭看看向南前面,用他殘缺但是仍然靈巧的左手套弄。向南想,他大概是希望我先放掉,腦子裡迷迷糊糊地,身體跟著節奏挺動起來,結果背上一熱,邵右清竟然先放掉了。   向南不敢笑,擦槍走火難免,尤其是兩個人的第一次,但是很快的,他就意識到自己想錯了,邵右清把那些灼熱的液體刮到手心裡,再塗抹到向南仍然硬挺的器官上,是的,是前面,不是股間那個隱秘的所在。   「阿清?」   邵右清的手開始顫抖,他把床頭櫃上的甘油拿過來,倒了許多在手心裡,然後繼續塗抹,直抹到向南那裡濕亮一片。   做完這些,邵右清把甘油塞進向南手裡,乾巴巴地說道:「我要你,幹我。」   向南的眼睛都瞪大了,面部表情已經陷於驚恐。   邵右清轉過身去,撅了撅屁股,那個地方就毫無遮擋地暴露在向南跟前,他扭頭道:「你怕什麼?我改主意了,我想你幹我。」   「為……為什麼?我以為……」向南握著那瓶打開瓶子的甘油,結結巴巴不知所措。   「不為什麼,我愛你,其實誰幹誰無所謂,我就想和你幹,既然你不情願讓我幹,那我就讓你幹。我想咱倆分開以後,留下點什麼。我要你記得,你一直冤枉我,誤會我,你欠著我的。」   向南從後面抱住他,輕輕地親吻他的後背,「傻子。」   邵右清鼻頭酸酸的,不耐煩地吼,「你到底幹不幹?」   向南不想這樣,他寧肯邵右清來幹自己,他這算什麼呢?自我懲罰?用疼痛來提醒自己過去有多愚蠢?向南現在是騎虎難下,做是錯的,不做也是錯的,總之莫名其妙他就欠了他。他從來沒和邵右清玩過賭局,邵右清就說,你欠了我的。   「還是你吧。」向南低聲道,有點羞於啟齒,不過還是把甘油重新遞過去,「你不是一直想的?」   甘油在兩個人之間推來推去,邵右清火了,「不要?不要那就拉倒。」   他一拉被子,兩個人光溜溜地裹在被子裡,向南下面還硬著,濕漉漉,滑溜溜,黏糊糊,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去衛生間洗一下,結果邵右清的臉蒙在被子裡,開始一下一下地抽泣。   向南覺得,自己這個混蛋是當定了。   他輕輕地把被子拉下來,倒不是想看邵右清的身體或者表情,而是想著明天塗滿被子的甘油,於秀芬看了會不會多想。   他小心地倒出一點在手指上,然後塗抹在邵右清兩股之間,再倒出一點,一邊轉動手指一邊插入前端,每一步都做得溫柔小心,比他擦最貴的阻擊步槍都仔細。   邵右清漸漸停止了抽泣,胡亂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臉,然後翻過身趴在那裡。   「怎麼跟個孩子似的?」   邵右清沒吭聲,嘴角扯起一抹冷笑。   向南把兩根手指同時插進去,「疼嗎?」   「你磨磨唧唧,有完沒完,快著點來吧。」   向南沒理他,繼續開拓,一邊抱怨,「套套都沒準備。」   邵右清下巴擱在枕頭上,滿不在乎道:「我就不喜歡那玩意,尤其第一次,用了就好像不是第一次一樣。」   向南沒覺得第一次有多麼重要,不過如果是唯一一次,或許沒有任何阻隔的感覺更好一點,不是生理上的,更多是心理上的。   「我進去了。」他試探著把前端擠進去,很窄小緊致,邵右清疼得全身繃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竟然也覺得疼。   邵右清沒有吭聲,抵禦住了一開始的疼痛以後,他很快放鬆身體,催促道:「用點力。」   向南抬頭望天,懷著複雜的心情將自己整個兒推入,裡面滾燙而灼熱,幾乎讓他哀號出聲,當然,不是難受,而是這感覺前所未有的美妙。所以有些人沉淪海,縱情聲色也是有道理的,這極致的享樂誰不喜歡呢?   向南開始緩和地抽送,非常溫柔,溫柔到彷彿舞會上邀請淑女跳華爾茲,彬彬有禮,邵右清幾乎想在下面咒罵,他要的是貫穿,是疼痛,是懲罰,是發洩,當然這些向南不會給他。   「你都快干得我睡著了!」他抱怨。   向南直翻白眼,他想罵邵右清騷,或者賤,可是他開不了這個口,邵右清只是在發脾氣。   向南加大了幅度,儘管如此,還是趨於緩和。   邵右清嘴裡不乾不淨地罵了一聲,突然一把掀掉向南,然後把人撲騰得仰面朝天。向南見他欺身壓上來,心裡就一個念頭,我這邊還沒做準備工作,行不行啊?   邵右清跨坐到向南身上,自己把那玩意送了進去,向南的臉漲得通紅,他是替邵右清臉紅,腦子裡突然想,他這是跟別人學來的吧?而且是那些很奔放的,很熱情似火的賣笑為生的人。   邵右清一上一下地動著,燈光在向南臉上晃動,直晃得向南頭暈眼花。向南耳朵裡聽到邵右清齒間「嘶嘶」吸著涼氣,也不知道他是疼的還是爽的。他試探著摸了摸邵右清前面,那地方綿軟無力,於是他想,其實他很疼吧,他就是借疼痛來緩解壓力發洩痛苦。   向南身體一緊,輕輕哼了一下,然後拍了拍邵右清的大腿,「行了,我好了。」   邵右清並不急著下來,他頹然倒下,趴在向南胸口一動不動,單是靜靜地聽著向南胸腔裡並不多麼激烈的心跳和呼吸。   半晌,邵右清從向南身上爬下來,低著頭在那裡清理。向南突然覺得很難過,伸手過去要幫忙,結果邵右清打掉了他的手。   「我剛剛趴在那裡聽到了,它跟我說,它不愛我,對不起。」他站起身,開始迅速地套上衣服和褲子。   第二十六章:挽回   「再見吧,表哥。」邵右清俯下身子,最後親了一口向南,他來的時候就背了個空癟的包,這次依然是什麼也不帶地瀟灑離去,背影決絕。   向南要到外間防盜門跟著碰上,才猛然從床上蹦起來,他慌裡慌張地套上襯衫和長褲,提起外套就追了出去。   邵右清跑得太快,竟然一下子就沒了人影,向南探頭朝樓下看看,影影綽綽的小區裡也不見有人走過的樣子。   「阿清!」   這聲音從樓道喊到外面,立刻消散了一樣,即使在寂靜的夜裡,也由於空曠而變得單薄。   向南覺得他也許會耍小聰明,不往下跑,反往上跑,索性先追到天台,只是邵右清玩牌向來是老手,向南無論如何都玩不過他。   「阿清!阿清!」   向南一邊喊著,一邊東張西望,確認天台和水箱後面都沒有躲著人,他心裡狂跳起來,突然意識到如果這次沒能把邵右清追回來,也許真的這輩子都見不著了。   邵右清走出去的樣子,就彷彿他永遠不準備回頭一樣。   向南重新下樓,路過自家門口,於秀芬披了衣服走出來,「怎麼了?鬧騰什麼?」   「我們吵架了,他發脾氣。」   「怎麼會?你勸他自首去了?」   向南沒功夫回答她,匆匆跑下樓去,他知道邵右清還沒跑遠,這個點上出租車不會剛好路過,他也沒聽見汽車引聲,也許邵右清正蹲在哪個暗的角落裡等待,甚至趁著向南看不見,還在抽著煙吞雲吐霧。   「阿清,你出來,我知道你還在。你別生氣,是我的錯,我不應該不信任你。可是你也錯了,我心裡不是那麼想的。」   於秀芬走到陽台上,看著向南在樓下對著空氣大吼,她皺著眉頭不吭聲。   向南抬頭看見她的身影,咬著嘴唇,那種壓抑和憋悶讓他喘不過氣來,然而邵右清一走了之的可能性擺在跟前,又使他強烈恐懼。   「阿清,外面冷,跟我回家!」向南的語調近乎哀求。   寂靜的夜裡,只有零星的蟲鳴,沒有腳步聲,沒有邵右清。   於秀芬在樓上喊道「他都那麼大的人了,沒事的,你先回來吧?」   向南抬頭,「不,我出去找找他。」   向南向四周張望了一下,這個點小區的側門都關上了,他繞到大門口,靠著傳達室的牆根等著,他不相信邵右清已經出去了,他要在這裡等。小區是舊小區,雖然有傳達室,但是空無一人,向南穿得不多,抱著手臂來回踱著,後半夜的露水開始打在頭髮上,他覺得冷,從裡到外透著一股涼意。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麼混蛋,沒人用槍指著他,但是他竟然真的把邵右清幹了。他對他的身體有慾望,不然一個正常男人,對著另一個男人,怎麼硬得起來?他覺得自己虛偽造作還成天假裝無辜被動,其實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向南深刻地自我檢討,並自我厭棄。   如果沒有邵右清,他會怎麼樣?在H市掙扎,過著外人眼中體面的生活,車子房子是早晚的事,然後找一個一樣體面的女人,也許還是個醫生教師之類的,沒滋沒味平平淡淡地過上一輩子。那沒什麼不好,他以前就這麼設想的,可是那也是在挑不出多少好來。   他是有多麼愚蠢,才會一再退讓一再躲避?   他單是覺得邵右清就是胡鬧,就是亂來,他不真心,對著誰都沒有信任感,他討好人巴結人全是有目的的,手段高明技巧熟練。至於他對自己,不過是征服感,如果自己陷進去,最後只會落得可笑的下場,並且很可能回不了頭。   他不會蠢得要去試一試毒品是什麼味道,而邵右清就是一劑最可怕的毒。   可是現在,向南猶豫了。   向南在小區門口守了很久也沒見邵右清的影子,他心裡隱隱覺得不妙,果然沒一會兒有個市內電話打過來,邵右清說他正在火車站,馬上就要坐車離開,讓向南不要再找他了。   「阿清,別走!我對你並不是沒有感覺的,只是我一直很猶豫。」   邵右清在電話裡冷冷地道:「我知道,我無牽無掛,無論做什麼也沒人管著我,你不一樣,你可以不顧忌自己,但是你總要顧到別人。所以我想通了,就這樣吧,剛剛我很愉快,謝謝你。」   電話掛斷。   向南一邊回打電話,一邊跑到街上攔出租車,過了一會兒有人接了電話,說這是小賣部公用電話,讓他別打了。   向南看著淒清的街景不斷倒退,心裡像被掏空了一樣。這個城市很小,不如H市那樣熱鬧,尤其這樣的後半夜,街上根本碰不到什麼人。他從出租車上下來,跑到候車室裡一看,椅子上三三兩兩零星地躺著一些旅客,他們頭枕著行李睡覺,亂糟糟的頭髮和疲憊的神情,連靠牆坐著的乞丐都神情漠然,懶得上前。   環顧四周,哪裡還有邵右清的影子,檢票員攔著他,不讓他過去,他說時間,準備先上車再補票,檢票員告訴他,前一班火車剛剛開走,下一班要早上7點才經過。   向南轉過頭看看,通道口可以望見空曠的月台,風從前面吹過來,他迎風而立,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向南迴到H市,主動跟代警官聯繫,問了邵右清的案子。   代警官說他現在不負責這個案子,不過如果有邵右清的消息他會告訴向南一聲。   過了一陣子,網上通緝犯的名單裡刪除了邵右清的資料,向南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他統共就認識代警官這麼一個知情人,只好又打電話過去打聽。代警官先是疑惑著問,「你是誰?」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在向南再三解釋後,他又冷淡地說,「哦,是你啊!」接著支支吾吾一陣,最後說,「我這會兒正開會,等一下再打給你。」   向南等了一個小時,代警官的「會」還沒有開完,他知道人家是不願意管這個事了,沒準因為過去和邵右清有點交情,正想撇清關係。   他恬著臉,生平第一回買了兩條煙,又用信封包了一點現金,後來想想現金人家怕是不敢收,自作聰明地跑去一個健身中心辦了一張年卡,然後約了代警官見面談。   代警官很乾脆地回絕了,說他正在外地辦案。   向南一籌莫展,其實送紅包這種事情,沒有熟路子,誰敢要。他也知道邵右清的案子,光代警官一個刑警,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然而不找他,又能找誰?   他終於品嚐到什麼叫「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感覺。   他堅持不懈窮追猛打之下,終於在一個下午到刑偵大隊門口逮住了代警官,代警官一身便衣從裡面走出來,一看見傳達室門口的向南,幾乎掉頭要溜。   向南緊裝著親熱大喊,「哎,老代!找你呢!」   代警官知道跑不掉了,歪著頭哭笑不得看著他,「老代?叫得還蠻親熱的啊!」   向南臉上微微發紅,靦腆地賠笑,「你故意躲我,不那麼叫,你能理我?」   「沒有故意躲你,真沒有!」代警官走過來,隨手遞上來一支菸。   向南不抽菸,可是猶豫了一下,就接了過來,「也沒別的事,阿清出了那個事,大概是怕丟人,一直沒跟家裡聯繫。前陣子他姥姥去世了,從小把他帶大的,特別親,他打擊也挺大,我怕他想不開,做傻事。」   代警官眯著眼睛看他,笑得很不懷好意,「喲,早知道,當初阿清回去奔喪,也沒見你打電話報警。老向,沒有大義滅親的覺悟啊!」   向南被他擠兌得不行,代警官哈哈大笑起來,「不開玩笑了,邵右清那事已經了掉了。」   「啊?」向南愕然,「了掉,什麼叫了掉?」   「交了一筆子罰款,就沒事了。」他湊近了向南,低聲道,「都是走的法律程序,你別想歪了。至於他為什麼不跟你聯繫嘛,我實在是不知道了。前兩天我還遇上他,我說你表哥到處找你呢,你猜他怎麼說?」   向南一顆心略略放鬆下來,幾番悲喜,這個時候竟然沒有心情問了,他苦笑,「這麼說,是他讓你別理我?」   「哎,你怎麼知道?」代警官呵呵笑著,撓了撓後腦勺粗硬的發根,煙霧從嘴裡鼻孔裡直冒出來,「看來你們是鬧不愉快了。不過也別著急,自家兄弟嘛,沒有隔夜仇,是不是?」   向南附和著點點頭,突然想到,這個代警官是沒文化還是不在意,分明俗話說的都是夫妻沒有隔夜仇。不過他馬上否認了這個念頭,把注意力集中到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上去了。   第二十七章:流浪的心   向南沒打聽到邵右清的住處,甚至連電話號碼也沒能套出來,代警官是職業套口供的,只有他想告訴向南的時候向南才可能知道,可是出於兄弟情誼,他不能說。   代警官念他一片誠意,告訴他邵右清如今在「金碧輝煌」替人看場子,末了還提醒向南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那個KTV是出了名的亂,在這種地方看場子,就不僅僅是賣力氣,而是賣命了。邵右清一貫手很,能打,加上認識的人多,做這樣的事他倒是可以勝任。但是正正經經了這麼多年,重新到這種聲色場所,不是去消費,而是去看場子,向南想想都覺得心酸。   當天晚上向南就去了「金碧輝煌」,天色剛剛暗下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各色美女搖曳生姿地從側門進去準備上班,他夾在中間一起走進去,一個穿著花哨工作服的年輕男子上前來將向南打量一番,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新來的?你怎麼穿成這樣?不過氣質倒蠻好!」   向南滿臉通紅,知道對方誤會了,他穿著白色襯衫和深色長褲,往好聽了說叫「乖」,往難聽了說叫「土」,這個樣子孤身前來還不走正門,的確不像是找樂子的。他說他找邵右清,對方道:「邵哥在前廳,你應聘的話找陳經理。」   向南說他不是應聘的,他是邵右清的表哥,有事找他。   對方一聽,緊慇勤起來,「我帶你去前廳吧。」   向南在對方的帶引下繞到前廳,看見幾個西裝革履別著對講機的小哥正交頭接耳聊著什麼,裡面並沒有邵右清。正要打聽,有人從二樓跑下來,邊招呼道:「阿凱,趁著客人都還沒來,你先去叫兩車人,在後面守好,今天晚上恐怕……」   話還沒說完,他看見向南正好站在那裡,愣了愣,隨即腳步變緩慢慢踱下來,臉上笑得流裡流氣,「先生這麼早來?你怎麼面如土色的,不好意思,嚇著你了。不用慌,不是打架,消防演習。」說著沖後面的幾個夥計擠眉弄眼,「是吧?什麼事也沒有。阿良,還不緊帶客人上去,陳經理不在這裡,你就一點眼力勁都沒了。」   剛剛帶路的小哥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邵右清的樣子,明顯是裝不認識,別這慇勤沒獻成,給自己惹來麻煩。   「邵哥,這人自稱是你表哥,所以我才帶他過來……」   邵右清拍了拍他的臉,「下次有人說是我親爹,那你還不要抬著轎子把人送過來,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抄了傢伙來砍我?」   那小哥尷尬不已,邵右清「噗嗤」一笑,「好了好了,這還真他嗎的是我表哥。表哥,有何貴幹?」   「阿清,我有話和你說,能單獨談談嗎?」   邵右清看了看表,「上班時間啊!走不開。」   「我等你。」   「我通宵。」   「通宵我也等。」   邵右清搖頭嘆息,「你先回家吧,今天真的不方便。」   向南急了,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問道:「等會兒真的要打架?」   「不一定打得起來,我已經找了人出面擺平。」   向南堅持,「我等你。」   「總不能在這裡等吧?」邵右清翻了個白眼,回頭對那帶人過來的小哥道:「阿良,你把他帶到對面酒店,給他開個房。」   向南握了他的手不放,邵右清低頭看看,頗為不耐煩,「別在這裡給我添亂好不好?」   這話一說,向南就老實了,乖乖地跟著阿良到對面開了個鐘點房,這邊的酒店和KTV完全是搭配著做生意的,樓道里燈光曖昧溫暖,向南只覺得每個人的臉都照成了紅色。   等到後半夜三點多,對面的燈牆依然金碧輝煌,不知道里面鬧成什麼樣,邵右清倒是提前回來了,向南開著燈靠在床上打盹,聽到門口有聲音,立刻起身。   「沒事吧?」   「沒事,擺平了。」   邵右清說是這麼說,可是西裝肩胛處給扯開了一道口子,腮邊顯然挨了一拳頭,樣子有點狼狽,並非是完全沒事。他看著向南,一把甩掉外套,自上而下慢慢地解開襯衫扣子,然後笑道:「表哥是對我唸唸不忘嗎?那咱倆再睡一次吧。」   向南看見他鎖骨以下顯然挨了一棍子,略微紅腫,等一會兒恐怕要浮出長長的一道,他伸手想去觸摸,又怕弄疼了他,只低頭幫他把襯衫扣子一顆一顆扣回去。   「你住哪裡,回家我給你擦點紅花油。」   「不用了。」   「你過去對我好,可是我不領你的情,我想那種被人拒絕的滋味你嘗過的。」   向南這麼一說,邵右清的眼睛頓時紅了,他猛地推了向南一把,見向南打了個趔趄而沒有摔倒,他索性又推了向南一把,向南跌到了床上。   邵右清沒有撲上去,雖然他第一反應是撲上去,他在床沿上坐下來,非常傷心地默默垂淚,然後道:「你走吧,我現在混成這樣,不想見你,等我混出息了再去找你。」   向南在他頭頂揉了一把,那一頭亂糟糟的頭髮更加像個雞窩,「邵哥現在多威風,小弟一大群,說叫兩車人就叫兩車人,你還想混成邵逸夫?」   邵右清「噗嗤」一下,哭笑不得。   向南見他笑了,知道他已經沒有那麼拒絕自己,「走吧,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邵右清扭捏起來,「過兩天吧。」   「很亂是吧?單身漢哪有不亂的。」   「你住的地方總是很乾淨。」邵右清搖頭,「其實也不是亂,是太寒酸,兩室一廳跟人合租,舊房子舊小區,廚房客廳和衛生間都沒有窗戶,暗得不見天日的。我沒什麼存款,為了交那筆款子,就把我的車子賣了。」   向南走過去拉他,「走走走,現在就去,我宿舍就不寒酸,當年讓你給擠兌得,還不是多少年這麼住下來了。」   邵右清還是扭捏,半推半就地往外走,「比你的宿舍還要寒酸,真不行,讓你看笑話。」   「你覺得我會笑話你嗎?」   邵右清低著頭,默默到樓下前台結賬,兩個人到外面,也沒有攔出租車,就著路燈燈光慢慢往回走,直走了半個多小時,從繁華店面的一個不起眼入口走進去,七拐八彎的,終於到了邵右清租的房子跟前。   小區是真舊,沒有像樣的設施,更毋庸提綠化和保安,只是好在離邵右清上班的地方近,他開玩笑地說有時候在睡覺,要出了什麼事可以五分鐘內到。   打開門來,裡面得伸手不見五指,邵右清提醒向南小心,說是客廳連著廚房的燈都壞了,一直沒有修。   饒是如此,向南還是踢倒了一個凳子。摸著進入臥室,一陣濃重的煙味撲面而來,床頭櫃上疊著沒有扔掉的幾個泡麵盒子,還有兩個快餐飯盒半開著,才吃了一半,如今已經涼透變味。   向南從櫃子邊上拿了個塑料袋,把這些垃圾裝起來,看到桌子邊上有打火機,順手抄起來走回外面客廳,對著燈頭照了照。邵右清坐到床上,雙手撐著,耐心等待,本想找根菸抽,叼到嘴上了,才發現打火機被向南握在手裡,他也不惱,要笑不笑地仰頭看著灰撲撲的天花板。   向南迴來環視一週,把櫥櫃上束之高閣的檯燈拿下來,卸掉燈頭,沒一會兒,客廳那邊就傳來溫暖的燈光。   他走進來把打火機扔還給邵右清,道:「明天去買個亮一點的燈,今天先對付著用用。」看見邵右清開始點煙,他好聲好氣地勸:「你少抽點煙吧。」   「沒事,牙抽黃了,我正考慮去做烤瓷。」   向南搖頭,「不是說你牙黃,對肺不好,你也能去換個肺不?」   邵右清笑著把煙吐成非常好看的一圈一圈,向南正在這個圈圈裡。   「如果不是為了睡覺,那你找我幹嘛?」他老沒正經地說道。   向南走過去,也不強行奪他的煙,只是試探去摸他半殘的左手,「你搬過來和我住吧。」   「上班不方便。」   「那就換個工作。」   「沒文化,找不到體面工作。」   「我養你。」   「你那宿舍,跟我這裡也差不多,還好意思說養我。」   向南並沒有羞愧,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捏他的手掌,「條件是不太好,不過又不用付房租,還有我照顧飲食起居,打掃衛生,怎麼樣,考慮一下。」   第二十八章:相濡以沫   對於搬過去一起住的建議,邵右清是十二萬分的願意,他扭過頭去竊笑夠了,這才抹了一張撲克臉轉過頭來,「我可能長期找不上稱心的工作,你不能跟女人似的嫌我。」說到後半句,臉上已經繃不住,咧開嘴笑出來。   「我是知道你的,你可能幾年裡都沒什麼起色,也可能一夜暴富,我習慣了。」   邵右清唉聲嘆氣,「也可能永遠富不起來。」   「那我養著你唄,你總不至於跟女人似的要我供房養車。」   邵右清已經站起身拉開櫃門準備收拾衣物,同時還在裝模作樣,「那時候我是下定了決心這輩子都不再見你的,你讓我回去我就回去,豈不是很沒面子?」   向南知道他又在撒嬌了,於是配合著念台詞:「算我求你,不是你要回來的。」   「得了,你真當我是小娘們兒,還跟你玩窩裡橫。」邵右清歡歡喜喜地往他的旅行袋裡一件一件地丟衣服,「我今天就搬過去成嗎?」   向南知道他一貫來去如風,撓了撓髮根,「可以是可以,你這邊的工作不需要交接一下?」   「我本來就只打算做到這個月底,掙得還不如花得多,沒意思。」說到這裡他緊解釋,「哎,我不是說我能花,主要是沒個人幫我算錢,你知道我的,錢到我手上打個轉,跟長著翅膀一樣,一眨眼就不見了。以後你幫我管錢好不好?」   向南一味地笑,「小錢我會管,大錢你自己管。」   「多小算小,多大算大?」   向南想了想,「五百萬吧。」   「啊哈,樓下有賣彩票的,去買一張,我覺得我今天運氣特別好!」   「行是行,可這個點,哪有人在賣彩票?」   邵右清來了精神,天還沒有亮,他毫無睡意,一心要去買彩票。「那我們等會兒下去,你餓不餓?」   向南不餓,問題是,邵右清餓了。   向南知道他那麼問,肯定是自己餓了想吃東西,本想隨便煮點東西給他吃,問題是廚房裡連方便麵都沒有了。兩個人於是收拾了一下,到街上找通宵營業的餐飲店,凌晨時分夜涼如水,一件單衣稍稍偏冷,不過都是火氣旺盛的年輕人,也就不管這麼多了。向南現在工作時間很固定,不常熬夜,更不可能凌晨四點鐘在街上暴走找吃的,可是這樣的生活對於邵右清來說大概是家常便飯。他想了想將來,不禁憂愁,以後他們是誰改變誰多一點。   邵右清餓狠了,進了一家面點要了兩碗麵,本來是他一碗向南一碗,結果他一口氣呼嚕呼嚕吃完,向南才剛剛動筷子。   向南就把碗推過去,邵右清不客氣,端起來就吃,連湯都喝得見底,直吃得滿頭大汗,最後心滿意足打了個飽嗝。   吃完麵條,邵右清就忘了買彩票的事情,他現在只想到39所職工宿舍向南的那張床上去睡。   兩個人在天濛濛亮的時候回到向南的住所,邵右清往床上一蹦,四仰八叉地伸展手臂,他頗有二萬五千里長征終於走到頭的勝利感,扭頭看看向南蹲在那裡收拾他那些揉在一起的衣物,他恨不能把人抱起來拋上半空。   「明天我給你弄個衣櫃,你看陽台要不要吊個沙袋,這裡沒有地方給你放跑步機了,你湊合一下。」   邵右清本想說表哥我們可以用床上運動代替,怕嚇著向南,這句話咬在了嘴裡。   「你等一下還上班嗎?」   「上啊。」   邵右清招招手,語調曖昧,「上班還是上我,你考慮一下。」   向南一愣,等消化過來,氣得瞪了他一眼,「你少他嗎的賤!」   邵右清於是撲過去,將人連拉帶拽地壓到床上,「那換我上你。」   向南被他壓得死死的,他雖然也高,而且體型偏瘦,明顯沒有邵右清結實,所有掙扎就顯得很徒勞。邵右清微微喘著,很刻意地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兩隻眼睛閃閃發亮,向南就覺得自己大概是引狼入室了。   不過並沒有想像中的狂風暴雨,邵右清極其溫柔地低頭親吻,長時間的唇齒相抵,氣氛微妙而甜美。   向南頗有點尷尬,「我這裡什麼都沒有準備,你上次留在我這裡的那什麼,我給扔掉了。」   邵右清笑得憋不住,「怕我吃了你啊?放心,好東西要留著慢慢品嚐。」   向南見他那麼說,知道危機警報已經解除,不過也不能招他,只是懶洋洋打個哈欠,「我睡上個把小時,等下去上班才有精神。」   「嗯,你睡吧。」   向南還被他壓著,推了推,沒推開,好脾氣地抱怨,「這樣我怎麼睡?」   邵右清乖乖地滾到一邊去,幫著關掉電燈,不過他一翻身手腳還是纏著向南,哄孩子似的拍拍向南的背,他柔聲道:「乖,睡吧!」   向南實在是有點累了,就這麼和衣躺在那裡,閉上眼睛打盹。   才剛剛睡著的樣子,他就又給吵醒了,迷迷糊糊中,感覺到邵右清正在擺弄他,向南翹起頭,「你幹什麼?」   「沒事,給你脫衣服,這樣睡不舒服。」   向南於是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下身給撩起了一把火,漲痛得難受,向南閉著眼睛吼,「你他嗎的給我睡覺!」   「你睡你的,我跟小南南玩一會兒。」   向南張嘴想罵,邵右清已經在那裡折騰上了,於是罵聲變成了低低的呻吟。   放掉以後,向南是徹底沒脾氣了,他抓緊時間睡了一會兒,然後在手機的音樂鬧鈴中驚醒,急急忙忙爬起來洗漱。   邵右清用手支著下巴,優哉游哉地看著他進進出出忙碌,在鏡子跟前整理衣領,「晚餐我想吃土豆燉牛肉,還有蒜泥茼蒿菜。」   向南翻了個白眼,不過沒有瞪邵右清,邵右清全身上下光溜溜,只腰間圍著一條薄被子,兩條長腿露在外面,毛是森森的,皮是白瑩瑩的,對比明顯,他這個樣子向南懶得去瞪他。所以出門以前,他沒好氣地哼一聲,「要吃自己去菜場買。」   邵右清睡到日上三竿,然後伸個懶腰起床,這裡摸摸,那裡看看,很是得意。   外出購買了一些生活用品,他坐在廚房邊的餐桌前邊吃他的不知道是早餐還是晚餐,邊考慮下一步該幹什麼。考慮以後,他決定先給自己放放假,什麼也不干,等著向南來伺候自己。   早上向南的室友出門,邵右清還在酣睡,所以不知道家裡多了個住戶,等到傍晚向南和他一起下班回家,他已經在途中獲知了這個事。   這位室友聽說過邵右清的一些事情,知道他曾經開著寶馬車很是風光過一陣子,如今竟是一無所有住進職工宿舍來,便頗為感慨。   「他們這樣的人,大起大落的,過日子很刺激吧?」   向南嗯了一聲。   室友見邵右清穿著一條褲衩,光著上身在宿舍裡打遊戲,一邊不住地罵著髒話,搖搖頭,「風光的時候很風光,落魄的時候是真落魄。」   向南仍然是嗯了一聲。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邵右清閒出屁來,不過仍舊不準備去找工作。   向南不是不願意養他,只是不想看他這個樣子,於是旁敲側擊地問他有什麼打算。   邵右清是一點也不敏感,自尊心也不受傷害,大言不慚,「小錢賺起來沒意思,我是大手大腳慣了的,要就賺大錢,不然我寧肯在家裡呆著,除非你不肯養我了,把我出去。」   向南是決計不會他走的,多一個人多一雙筷子而已,養著就養著唄,兩三個人吃晚飯還更熱鬧一些。   倒是向南的室友看不慣,「就是去送送外賣都可以啊,現在快遞小哥可來錢了,總比這麼窩在家裡強。這人的惰性啊……」   向南沒理室友,同時跟邵右清說了搬家的打算,他不想邵右清受這種閒言碎語的叨擾,他這個表弟其實沒有那麼粗神經,相反,他很敏感。   說到搬家,邵右清就來勁了,果然他也是嫌棄這個地方的,向南就見他一趟趟地跑出去,房子沒找著,他找了份裝修工人的工作。   向南其實有點心疼他去幹這種苦差事,可是他沒讀過多少書,只能去賣力氣,難不成還賣身?   裝修完一個房子,邵右清重新失業,他說老闆拖欠工資,他不想幹下去了。   不干就不干吧,向南想,就當娶個老婆是家庭主婦,邵右清有一點好,他宅在家裡的時候不會亂花錢,也不出去惹事。   而且天氣轉涼,晚上抱著邵右清睡,又暖和還不上火。   邵右清對他是有慾望的,可是他堅持不走後門,反而向南有時候來了興致,他賤兮兮地撅著屁股讓向南上來。   向南對於這個事,有的時候自然是好的,沒有也無所謂,有時候做完了,他會好奇,「有快感嗎?」   邵右清盤腿坐在那裡,翻著白眼搜索著措辭,「向南,你有沒有觀摩過這種類型的片子?」   向南臉一紅,「有看過。」   邵右清一拍大腿,「你都學的啥玩意啊,溫溫吞吞,做得我幾乎要睡著了。」   向南很羞愧,「我是怕弄疼你了。」   「起初是有點兒疼,後面就好了。」   向南答應下次試試給力一點的,可是真到那時候,他不是使不上力氣,而是覺得這樣子對表弟施暴,實在太禽獸了。   「要不,你來試試,我給你上?」向南很大方。   邵右清搖頭。   「為什麼不?」   邵右清道:「其實剛開始那幾次,是真疼,我怕你吃不消。」   向南的愧疚於是更深了,「你都受得了,憑什麼我受不了。」   「不一樣的,我捨不得動你。」   「真不想要?」   邵右清還是搖頭。   向南火了,「那就拉倒,我還那麼賤得求著你上我?」   邵右清也火了,不知道是真火還是假火,他很凶地撲上去,「你的意思是我賤?這可是你招我的!」   第二十九章:東山再起   邵右清撲是撲了,胡亂摸兩把也就消停下來,最後作勢隔著衣褲頂了幾下,意猶未盡道,「我還是捨不得。」   向南心裡一陣感動,他想他這是有多愛自己,一點罪也不願意讓自己受。   「一輩子這樣也行?」   邵右清想了想,「時機不恰當。我希望能在寬敞的大房間裡,席夢思上鋪著質地上好的床品,要白色的,做完以後能躺在按摩浴缸裡泡一泡。睡到第二天早上,從窗簾的縫隙裡漏下陽光來,那陽光還要帶著窗外樹葉的剪影,碎成一圈一圈的圓點子,落在俄羅斯鐵木地板上。」   向南摸摸他的後腦勺,「韓劇看多了,我沒想到你還有一顆少女心。」   邵右清把他按在床裡一陣揉搓,那根硬邦邦的東西頂著向南腰間,他忍得很痛苦,偏偏硬著頭皮忍下來。兩個人纏在一起,皮膚接觸的地方如同過了電似的,邵右清有一身腱子肉,但是因為身材高挑,穿了衣服看上去並不多麼壯。向南覺得他非常英俊,心底暖洋洋酥麻麻,他想這大概就是戀愛的感覺。   這一年年關,向南跟邵右清一起回的家,在面對於秀芬的時候,向南心中十分忐忑,他知道做媽的不清楚,她一旦清楚,大概就要家無寧日了。   邵右清摸透了他的心思,剝著手指頭道:「向南,你今年多大了?」   向南見他明知故問,「怎麼?」   「你跟舅媽說,H市的男人都是四十而立不就完了。」   「那到了四十歲怎麼辦?」   邵右清點點頭,「要不,我們去山裡買兩個姑娘回來?」   向南揍他,「我沒心情跟你開玩笑。」   邵右清一邊躲一邊笑,「其實我不介意你結婚的,真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我希望我們各自組成家庭,有自己的孩子,至於女人,我也沒準備欺騙誰,只要明碼標價,有的是女人願意給咱們生孩子,你急什麼?」   向南覺得雞同鴨講,索性不深入這個話題,至于于秀芬那裡,拖得一年是一年,如果邵右清不是邵右清,這個問題也許可以坦誠一點,偏偏是邵右清。於秀芬要知道了,恐怕會拿刀砍了邵右清,她一向覺得邵右清不是個好東西。   吃過年夜飯,幾乎沒怎麼走親戚,向南藉口單位裡忙,就匆匆回去了。倒是邵右清,和老家的一幫子兄弟聯絡感情,約著打了幾宿的通宵麻將。   他臨走還來吃了一頓飯,嬉皮笑臉跟於秀芬道:「舅媽,有好姑娘不要光想著表哥,也給我物色物色人選啊!」   於秀芬道:「你什麼樣的姑娘沒見過,眼高於頂,比向南還難伺候。」   邵右清不搭腔,心裡有一種偷了人家寶貝的得意勁。   回到H市,邵右清精心策劃了一個情人節,他蒙著向南的眼睛把他帶到一個地方,等揭開布的時候,向南眼前出現了精裝修的四居室,主臥和書房還是帶一米高的錯層,每一個房間的每一盞燈都打開著,偌大的房間簡直有了燈火輝煌的感覺。外面湖光倒映著月色,碎成一點一點,晃在露台的竹籬笆上。   「軟裝修還沒搞定,其他我就自作主張了。明天我們一起去看家具好不好?」邵右清一臉邀功的表情。   「怎麼……」向南愕然地說不出話來。   「你忘了,當時我要了兩套房,其中一套在你名下,後來房子車子都拿去抵債,你名下那套算是保下來了。」   「我都沒有辦過任何手續。」   「那沒關係,我自然搞得定。」   向南搖搖頭,「我不能接受。」   邵右清笑,「我知道,所以我也沒打算給你。」   向南一愣,沒想到邵右清竟然這麼說。   「房子咱們還住著,不過我想拿去抵押,貸款做生意,好不好?」   向南失笑,「當然可以,本來就不是我的房子,你自己看著辦吧。」說著他又回過頭來斜睨著邵右清,「我就知道你留了一手,這事想了很久吧?」   邵右清搔搔頭皮,故意裝出清純可愛的模樣,「其實腦筋一直動在這上頭,輕易是不想出手,正好最近逮著了機會。你還記得廖總嗎?他在開發區那邊還留了一個廠,那案子查來查去,那個廠一直沒人敢接手,趁著便宜,這裡面的貓膩我也清楚,所以我想接手。我實在沒有別的東西拿來翻本,只好借這個房子一用。哎,我覺得我挺不要臉的,就好比給你看個好東西要討好你,回頭又說不是送你的,就借你玩兩天。」   向南也沒問他要做什麼生意,他對做生意一竅不通,也知道但凡邵右清出手,恐怕不是很乾淨,邵右清曾經說沒有一個行業可以不靠暴利賺錢。向南不敢苟同,可也拿不出有力的證據加以反駁。   「只要生意上軌道,債很快還清,這房子就不用騰出來。」邵右清另一半話沒說,如果弄個不好,那就真的一無所有了,當然這種烏鴉嘴就不必開口了。   向南東張西望,「你前陣子就在裝修這裡?」   「嗯,裝修這個東西我覺得也挺好玩,本來要拉你一起,太想給你一個驚喜了。你看這邊的地板,那些工人幹活真糙,木板不按顏色給我亂碼,我讓他們返工了三回,那工頭都要哭了,說接我這一單生意只賠不賺。他是跟我哭窮,以前廖總的別墅就是他裝修的,活還不錯,就是愛貪小便宜,所以永遠是個小包工頭。」   向南笑著搖頭,「你別小看人家,恐怕工資是我好幾倍。」   「心錢嘛,誰不會賺。再說你不是一直跟我灌輸,有錢沒什麼了不起?」   向南看他志得意滿,也就不跟他酸了,倒顯得自己很不上道。   邵右清拉著他進了臥室,裡面空蕩蕩的,只打了個地鋪,但是那被套簇新簇新的,遠遠望過去一色兒潔淨的白,彷彿一大團雲朵。看樣子是邵右清剛剛準備好的,一次都沒有睡過。   「在這裡做,肯定很帶勁吧?」邵右清語氣撩人。   向南被他逗樂了,突然使力將邵右清一把推倒在棉被裡,兩個人嘻嘻哈哈地滾做一團,滾了沒一會兒,同時安靜下來。   向南在邵右清嘴上啄了一下,「要不你在上面,試一試?」   向南以為邵右清仍然會糾結一番,結果他對著自己狂啃起來,於是他想,「這小子的準備工作終於是做足了。」   邵右清從枕頭下面摸出了套套和潤滑劑,體貼地問道:「要不要先去洗個澡?」   向南哼一聲,「完了還要再洗吧?」   邵右清生出英雄所見略同的感慨,「就是就是,多麻煩,做了再說。」   第三十章:水到渠成   房間裡一瞬間極靜,於是呼吸和床單窸窸窣窣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空調外機的嗡嗡聲四平八穩,向南覺得臉上熱烘烘的,「把燈關掉吧。」   「不。」邵右清的手堅定地伸過來,試圖解開向南身上的束縛。每一個細節他都考慮到了,窗簾用的是厚重的南美麻料,顏色也是向南最鍾愛的綠色鳳尾葵。有了這樣安全的阻擋,屋內屋外,是不一樣的春色,互不干擾。   房間裡很溫暖,與窗外寒氣逼人的早春完全是兩個世界。羽絨服在進屋的時候已經脫掉,他們穿得都很少,但是邵右清的手指挖來挖去,竟然沒有成功解開向南腰間的扣子。   他自嘲,「我的手算是廢了。」   向南溫暖乾燥的手包住他左手的傷處,湊過去給了他一個安慰性質的吻,在這個細細碎碎的吻中,向南低頭無聲地幫助邵右清去解那個的確稍嫌緊的扣子。   邵右清迫不及待地把手探入,摸了摸向南半軟的器官,向南的身體在任何時候都不具有侵略性,即使那個地方勃發堅硬的時候,形狀也很美好,絲毫沒有猙獰的感覺。   向南配合地來脫邵右清的褲子,這一次邵右清卻有點不好意思了,他的那個玩意在底褲下撐起老高,想到它等一會兒要暴露在向南跟前,而且也許還有點醜陋,以前在女人跟前引以為傲的資本,現在顯得太過粗魯甚至一副畜生樣的感覺。   無聲地把衣物全部脫去,向南已經赤條條了,反倒是邵右清還剩一條底褲,其實也並非第一次裸裎相對,他想我怎麼就不好意思了,他倒是很坦然。剛剛明明是自己堅持開著燈的,要是現在開口說還是把燈關掉,那真是太膿包了。   邵右清推開向南伸過來撫摸自己的手,他不需要,此時此刻過度的刺激只會打亂自己的陣腳,他準備了那麼久,就是在等待這一刻。因為實在太久,他覺得自己經不起一點多餘的撩撥,向南只要打開身體躺在這朵白雲上,他們就會飛昇至天堂。   邵右清自上而下一點點親吻向南,在胯間停留了一陣,成功撩撥起向南的慾望,再一路往下,甚至仔仔細細去啃咬向南的腳趾。   向南皺著眉頭,「那個……沒有味道嗎?」   「小時候我們睡在一個被窩,冬天太冷,頭腳相碰,我最喜歡抱著你的腳了。」邵右清跟啃糖果似的又吸又舔,「你腳上沒味,就是有味,跟我一比,也給比下去了。」   邵右清有一雙大臭腳,向南每次都是捏著鼻子給他洗襪子,他想到那個味道,雖然覺得自己的確沒那麼重口味,到底忍不住難看地扯了扯嘴角,把腳縮了起來,「行了,你受得了,我還受不了。」   邵右清奸詐地笑,「你怕癢?」   「不是,就覺得臭腳趾怪噁心的。」   邵右清撓了撓向南的腳底,向南面不改色地看著他,他再撓了撓,終於放棄。向南的確是不怕癢的,自小一塊兒長大,他當然知道,他怕癢,可是向南很少來撓他。   「那跟我這樣,會不會覺得噁心?」邵右清爬回去,目光灼灼盯著向南。   向南摸了摸他的臉頰,「不噁心。」   「真的?」。   「但是我的確有點兒害怕,因為這是我這輩子明明知道錯了,卻還是一直在做下去的事情。」   「要怪都怪我,不怪你。我不妨告訴你,你逃不掉的,我不會給你機會逃。」   邵右清不給他繼續胡思亂想下去的機會,如果話題繞到家庭和血緣上去,今天的氣氛必定會破壞得一乾二淨。他背過身去拉下了自己的底褲,拆了套套的包裝,盤腿坐在那裡穿戴,並且希望向南乖乖躺在那裡不要來看。下身這個碩大的東西要進入向南的身體,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當時自己被壓的時候還頗受了點罪,他有點擔心向南會受傷。   向南看著邵右清年輕健碩的身體,目光濕漉漉的,帶點兒不可抑制的哀傷,他覺得自己的確逃不掉,他已經完全接受這種關係,並且很享受彼此間的親近。他知道這很可恥,同時又覺得,沒有什麼可羞恥的,他並沒有從誰手裡搶奪邵右清,這個孩子到處流浪,他把他的心撿起來,他沒有做錯什麼。   不能多想,一多想就是死結。   滑膩膩的液體通過手指塗抹到身體內部,異物侵入,向南儘量放鬆身體去接納。   邵右清很仔細,當初向南做準備工作的時候很仔細,他比向南還仔細上十二萬分,如果第一次的感覺很糟糕,那恐怕要花上更多的心力來加以修復,這是他絕對不想看到的。   正式關頭,邵右清把向南的腿抬起來架到自己肩膀上,他不想放棄任何一絲觀察向南表情的機會,這樣可以便於自己做出正確的反應。開頭不是很順利,那個地方太緊了,簡直完全無法進入,過去也有過失敗的嘗試,邵右清沒有勇氣突破關口,不過今天是非做不可,他連止血的藥劑都準備好了放在抽屜裡。   「要不我背過去,好進一點。」向南提議。   「沒事,就這樣。」邵右清急得額上慢慢滲出汗來,向南覺得自己沒那麼嬌貴,抬起來往前送。   這樣磨磨蹭蹭了半天,才進入了前端部分,邵右清盯著向南,「疼嗎?」   「不疼。」向南語氣淡然,可是臉色已經發白了。   邵右清知道與其拖泥帶水,不如一蹴而就,一個挺身,沒入大半,向南本能地退了退,防止那個大傢伙盡根而入,那樣他真的會死。   短促的嗚咽聲被吞沒在邵右清的口中,他隨著輕緩的節奏邊親吻邊抽插,向南彷彿一團精細的白面,被推擠揉搓著,邵右清覺得自己功不可沒,向南在自己的身下幾乎被捏成了另一個面貌。禁慾主義的向南,正在放縱自己,更迷人,更性感。   這場性事動作緩和,但是持續了很久,後來向南可以適應疼痛,卻實在吃不消邵右清在他身上長長久久地折騰。   他小聲求饒,「你射了吧?」。   邵右清親了親他,「受不了啦?」。   向南瞪他,有氣無力,「看把你威的?」。   邵右清在向南的再三催促中終於釋放,他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不過不敢吹噓,那樣顯得自己經驗太過老道豐富,向南未必高興。   等以後把向南干熟了,那就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了。   邵右清抵押房子得到的錢,真正投在廠子上的,在向南看來,怕是一毛錢都沒有。他買了一輛豪華配的奔馳760,然後開著車子到處送錢再借錢,抵押房子的錢要開這種規模的廠,幾乎是杯水車薪,他得搞更多的錢,很多很多的錢。不管怎麼說,最後工廠裡水電一通,第一條生產線就開工了。   向南想過辭職去幫忙,邵右清道:「沒你的事,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籮筐裡,你忙你的。」   不過在安裝設備的時候,向南曾經被當成技術顧問請去車間裡看過,機床是進口的國貨,生產出來的東西是國內最高端的一等品,訂單已經排到了明年下半年。   這一次,向南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邵右清是個人才!   向南在廠子裡這麼轉了一圈,皮鞋上都沒蹭到泥點子,回頭邵右清就給他開了一張工資卡,特聘技術顧問第一個月的月薪二十萬已經打在戶頭裡。   他廠裡的高級工程師月薪也不過兩萬餘,向南受之有愧,邵右清滿不在乎,「我現在是邵總,讓你拿著就拿著。」   向南心道,也是,幫他存著吧,萬一——要是有個萬一,興許這錢還夠邵右清回老家弄個店面,賣賣水果什麼的。   第一批貨賣出去,錢一到賬,邵右清不是去還貸款,而是買了一輛悍馬,向南看見他戴著墨鏡穿著風衣,腳蹬高幫的山地靴從車上跳下來,不由冷哼一聲:暴發戶!   邵右清窮奢極侈胡鬧了一陣,開始請飛機教練,盤算著上天。   向南心裡很不安,他覺得邵右清其實也有那種不安的感覺,有時候他好聲好氣地說話,邵右清會突然之間發脾氣,莫名其妙發完,晚上到了床上又跟他道歉,死皮賴臉求歡。   有一段時間邵右清特別喜歡在上面,當初這種局面剛剛扭轉的時候,他幾乎比向南還溫吞柔和,做起那事來彬彬有禮,搞得社交禮儀一樣紳士化。後來他有錢了,忙得天天在外面跑,向南幾乎有一兩個月見不著人,有一次半夜睡得正沉,邵右清摸到床上來,也沒什麼前戲就硬生生地要頂進來。   向南皺著眉頭忍過最初的不適,起初那幾下還節奏緩和,邵右清見他一派淡然,突然發了狠深深地搗入,兇猛地戳刺。向南痛得往前爬了兩步,邵右清將手臂從向南腋下穿過去,扣住雙肩,把人抓回來壓在身下盡情地干了一通,是真正地干,操。   完事了以後,向南趴在床上幾乎半死不活,他扶著腰,簡直覺得五臟六腑給搗爛了!   邵右清抽著煙,悠哉悠哉拍著向南光滑的脊背,「帶勁吧?你剛才一個勁兒求饒,呵……」   向南背過身去,他是真的求饒,不是假的,他知道性可以讓人欲罷不能,讓兩個靈魂得到更高層次的昇華,但是絕對不應該是這樣的發洩。   邵右清變了嗎?也不是,他原來就是那樣。或者是自己的期待度太高。   向南試著體驗快感,結果那快感總是跟海浪一樣讓他有沒頂之災般的絕望感。   他覺得自己也並非是個直的,他現在對女人已經沒了那種興致,他是真的愛邵右清,那麼問題出在哪裡?   或許還是在錢上頭。   首先這錢來的不應該這麼容易,如果這麼容易,那其中肯定有貓膩。邵右清過去把不少有權有勢的人拖下水過,他抓著人家的把柄,不可能不利用,這是一群互惠互利互相捆綁狼狽為奸的亡命之徒。另一方面這錢來的太快,人一下子難以適應,彷彿站在最高的山崗上看風景,很美,然而風一刮,就會掉下去。   他覺得有必要和邵右清好好溝通一下,另一方面,他又不清楚該怎麼溝通。   第三十一章:一夜暴富   自從搬家以後,向南上下班可謂極不方便,往常從宿舍到39所,步行也不過二十幾分鐘,公交車一站即達,現在他必須騎自行車到地鐵站,坐一號線,再換成八號線,花一個小時到單位,下班後再花一個小時回家。   邵右清把他那輛奔馳760送給向南開,向南覺得太囂張;邵右清二話不說,弄了一輛銀灰色寶馬,向南還是覺得不夠低調;那麼豐田凱美瑞夠了吧?向南本來想說日本車他不喜歡,可是車庫裡實在不能停第四輛車了,凱美瑞就凱美瑞吧。   向南早上開著凱美瑞去上班,晚上回家仍然是坐地鐵,一路走了四十多分鐘才到家。   邵右清等著他下班回家做飯,嗷嗷待哺飢腸轆轆,直餓得前胸貼後背。向南一臉疲憊地進門,邵右清問他怎麼回事,打電話還關機。向南說他手機沒電了,另外,今天是他生平第一次上班遲到,倒不是迷路,而是這個城市的交通太恐怖了,塞車塞得他要冒火。   邵右清很好奇,雖然自己出門偶爾也會碰到上班高峰期,可是他很少給塞在路上,第二天他讓向南開他的奔馳去上班,他沿途觀摩,然後他算是鬧明白了,向南這樣絕對不闖紅燈,停車不超白線,見到路人就讓行的駕駛員,能在H市按時上班,那真是見了鬼了。   向南認為還是坐地鐵自在。   後來他學聰明了,先打電話問邵右清晚上回不回家,如果要出去應酬徹夜不歸,他乾脆還回39所職工宿舍睡。   邵右清喜歡「晨練」,早上伸手一抄,身邊沒有向南,他就要發很大的起床氣,整個一天心情都會非常不好。   為這個事,兩個人很是鬧騰過一陣,邵右清堅決不去39所的破宿舍睡,並且隱隱有意思讓向南辭職,另謀高就。   對於跳槽,向南同樣很堅決地拒絕了,他喜歡研究所的工作和氛圍。   於是,最後經常就是,邵右清醉醺醺地應酬完生意場上的客戶,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打電話讓司機把車開到39所宿舍,再由向南開車出來接他回家,這樣向南可以避開傍晚的下班高峰,早上兩個人又可以溫存一會兒。   行路難是富豪生活的第一個不和諧。   向南對於物質享受並不熱衷,他以前喜歡吃雞蛋灌餅加豆漿,現在還是。內褲是超市裡二十塊錢一條的,現在手頭鬆了,他還是覺得這種白色純棉最舒服。邵右清很想改變他,三百塊錢的內褲買一打,洗乾淨了放在抽屜裡,向南拿過去穿,到了晚上邵右清脫他褲子的時候問,「怎麼樣,有沒有感覺更舒服?」   向南搖頭,「不舒服。」   「怎麼會?」   「本來也就那樣,你說一條內褲三百塊,我就開始不舒服了。」   邵右清直翻白眼。   邵右清沒什麼文化,好在還有一張漂亮皮囊,因此格外自戀,衣櫃裡全是當季最流行的名牌服飾,他還喜歡收集古董手錶,從民國老照片裡看當時的有錢人戴的什麼手錶,再想辦法去弄同樣款式的。   向南覺得手機指示的時間又准還帶鬧鈴,手錶?洗手的時候有水打濕了表盤和皮膚相貼合的地方還難受得要命。   邵右清有意把向南的穿衣品味提升一個檔次,一點點地充實了向南的衣櫃,問題是向南就喜歡他常穿的那幾件衣服,邵右清已經選了非常低調保守的款式,向南還是對那些衣服視而不見。   「為什麼不穿我送你的衣服?」   「我以為那是你買給自己的,你哪裡來的精力操心我穿什麼?」   邵右清很委屈,「我跟你身高差不多,可是買衣服你一向比我小一碼的,所以衣服也不好換著穿。那些衣服當然是買給你穿的。」   向南一感動,第二天穿了去上班,下班回來邵右清問今天有沒有人誇你穿得漂亮?   向南想了一圈,答:沒有。   邵右清頓時沒了興趣。研究所裡的向南成天對著鐵疙瘩,那玩意又不懂欣賞名牌,就是能喘氣的同事,不是向南羞於穿名牌顯得自己格格不入,而是同事們根本不會發出這樣的驚嘆:啊,你的襯衫是五位數的!?   向南沒有那種讓人猜衣服價格的嗜好,他倒不是刻意穿攤貨,不過也不是刻意穿名牌就是了。邵右清認為穿名牌卻沒有識貨人,就好像彈琴沒有知音,向南的交際圈跟他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   他依然奢侈著,向南很淡然,更加不會批評他,因為出去談生意,衣著服飾和座駕那都是派頭,沒這個裝點門面你怎麼好意思跟別人打招呼?向南甚至幫他燙洗襯衫,因為乾洗店裡把那麼多人的衣服放在一起洗,十分不衛生,向南有輕微的潔癖。   這樣一來,向南工作之餘要干的事情太多了,邵右清認為家裡有必要請個保姆打掃衛生,廚子就算了,哪個廚子都沒向南的手藝好,外面星級酒店裡的山珍海味早吃得他舌頭麻木,不如回家吃些清淡的。   保姆不方便住家,所以最後是家政公司裡找了個鐘點工。   鐘點工是個中年大媽,第一回來就和向南聊得熱火朝天,還準備介紹她二表姐家的閨女給向南認識,是H市第二醫院的兒科大夫。   邵右清付了她一個月的工資,把人給炒掉了,重新找了個話少的小姑娘,小姑娘手腳不乾淨,拿了抽屜裡的現金。發現的人是向南,他也沒說什麼,偷偷把小姑娘炒了。第三個鐘點工是個大姐,大姐不知道怎麼的發現了邵右清跟向南的關係,要挾邵右清如果不給封口費就打電話給他們的父母,並且到公司裡去宣傳。   邵右清生平哪裡受過這種氣,找人將這大姐揍了一頓,用一把彈簧刀攪爛了她的舌頭。   電視裡的有錢人都住在別墅裡,出入有司機接送,傭人一個個低眉順眼,可是現實生活裡,要找個像話的人,還真不容易。   當然,綜合起來講,這些都是生活裡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不足以影響邵右清和向南的感情。   真正的矛盾,還在於生活觀念的差異。   邵右清出去應酬,逢場作戲也是有的,他覺得客戶都摟著漂亮姑娘,自己假清高要不得,反正也不會真動人家。向南覺得整個中國談生意的方式都不入流,既然邵右清現在不缺錢,那麼吃飯要點小姐的客戶根本不用談。   還有就是,邵右清又跟林末幽聯繫上了,他得知林末幽到現在還是單身,心思又活絡起來,兩個人開始約會吃飯看電影,保持著非常曖昧的朋友關係。   他還很坦白,吃了飯回來就跟向南交代清楚,他覺得既然我坦白了,向南就應該從寬處理。而且他一個生意夥伴的女兒有一次跟他們一起打高爾夫,恰逢週末向南也跟去了,那人就看上了向南,邵右清覺得對方很不錯,遊說向南跟她交往。   向南這一次發了大火,仁義道之類的吵了一大通。   邵右清覺得很難理解,那個女孩子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據他所知男朋友一堆,連女朋友也有幾個,他認為大家門當戶對,組成家庭有什麼不可以?甚至私下裡,他還覺得向南高攀了人家,當然那是身份地位上,在他自己看來,向南是最好的,同時,在別人看來,向南就是長得不錯,人也不錯,學歷不錯,脾氣更加不錯,很適合招作乘龍快婿。   吵完一架,當天夜裡又吵了第二架。   向南搞不懂自己心情那麼不好,邵右清怎麼還會求歡。   邵右清覺得男人都是下半身的動物,吵歸吵,生理需求沒必要放棄,還諷刺向南現在跟個娘們兒一樣。   一句「娘們兒一樣」,徹底把向南激怒,他沒有沖邵右清吼,直接甩門,揚長而去。   第三十二章:妥協   向南這一離家出走,一走就是一個多月,邵右清連他面也見不上。   起初邵右清就是慪氣,他是知道向南的脾氣的,向南很溫和,但是認定的事情,是死不低頭的。他覺得哄一哄,認個錯,服個軟,向南也就原諒他了,畢竟他沒有犯什麼原則性的錯誤,同時他又覺得,兩個人發展到今天這種關係,就跟結婚的夫妻那樣,既然搞上了手,還一味的慣著,那是要慣出毛病來的。他沒覺得自己有錯,向南也沒有錯,所以相處下去就是一個互相妥協的過程。   他忙過了一陣,心平氣和去找向南。   向南從研究所大樓出來,正跟他的同事有說有笑,邵右清等著他走向大門,一邊把車緩緩地開過去準備接向南。結果向南繞到小廣場邊上,從露天車庫裡倒出來一輛白色雪佛蘭,很顯然這段時間裡,他去買了一輛新車。白色雪佛蘭跟著前面的別克車先後出了研究所,一路向西,那不是39所宿舍,邵右清心裡酸溜溜的,無聲無息地跟在後面,保持一個不太容易觀察到的距離。   兩輛車停到一個小區裡面,邵右清打電話給向南,過了好久向南才接。   「你在哪裡?」   向南冷冷淡淡地說:「同事家。」   「你勾搭人倒也是很快,一個月不到就跑人家家裡去幫著做飯了。」   向南什麼話也沒說,直接掛斷。   邵右清火冒三丈,然而無計可施,只好餓著肚子在小區岔道上等,直等到晚上七點多,才見那兩人吃飽喝足,開了車子又出門去。   二十分鐘後,向南和他的同事把車停在一個小型體育館的邊道周圍,各自背了背包走進去。原來向南也不光是宅在家裡,他竟然也會去娛樂消遣。健身,很高雅嘛!   邵右清冷笑,走到健身中心接待處詢問他們這裡有什麼項目。   這個體育館很不上檔次,裝修簡陋,一點也沒有時下流行的健身中心該有的氣派,附近正好有軍區招待所,邵右清猜測就是隸屬部隊的,搞不好他那個同事還有軍銜。接待處的也並非年輕姑娘,而是一個四十歲的大媽,還管寄存包裹,出借羽毛球拍什麼的。   大媽說這裡樓下是羽毛球館,二樓還有武術教練教散打,是退役下來的部隊教官,邵右清哭笑不得,心道向南來練散打?以後教訓自己?   來都來了,他乾脆上去瞧個究竟,走上樓道,七拐八彎地經過一些儲藏室、器材室、更衣室之類的空房間,前面果然有一個挑高的大廳,門上貼著「勇士散打訓練班」的字樣。   邵右清探頭看了看,一房間排好隊伍的人,高矮胖瘦層次不齊,還有十來歲的少年,大家都穿著同樣色調的白色練功服,他在人群中一眼看見向南排在隊尾。   這邊門一開,很多人的視線就被帶過來,向南看到邵右清也是愣了一愣,西裝領帶的邵右清和這個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邵右清大大方方地走進來,惹得教練都好奇地回頭看他。   他瀟灑地點了點頭,笑嘻嘻道:「我等人,你們繼續,繼續。」   教練道:「對不起先生,我們這裡謝絕參觀。」   邵右清討了個沒趣,不過教練一身正氣,他也不好跟人理論,或者賤兮兮說我想報名,只抱歉地退到外面。   他估摸著頂多五分鐘後,向南就會出來。   不過這下他猜錯了,十五分鐘過去,裡面傳出響亮的呼喝聲,沒有任何人走出來。   三十分鐘後中場休息,邵右清從門縫裡看進去,恰好看見向南和他同事趴在窗檯上,頭挨得很近正說著什麼話。說到一半,向南微微側過臉來,邵右清看他笑得很開心,目光溫柔地看著同事的臉。   邵右清轉身離開。   他度過了一個失眠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開了車子去39所宿舍樓下面截向南。   向南下樓的時候還背著昨天他去健身時背的那個色背包,裡面應該放著他洗乾淨的練功服,邵右清迎面走到他跟前,攔在樓道口。   兩個人不說話,但是沉默地互相瞪著對方。   邵右清張了張嘴,結果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眼淚竟然先蹦了出來,他覺得簡直丟死人,轉身就跑。向南呆了一呆,隨後跟上,跑到車前時,他已經追上邵右清,搶先一步關上了車門,把人留在了車外。   「你……你幹什麼呢?」向南問他。   邵右清扭過頭去不讓他看,大早上宿舍樓道進進出出的人還不少,他哀求道:「上車再說吧。」   向南的氣已經消了,甚至覺得挺逗,兩個人先後上了車,邵右清一把抱住了他,緊緊扣住。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啊?」   向南沒有推開他,反問:「現在誰跟個娘們兒似的?」   邵右清把鼻涕故意蹭到向南衣袖上,哼一聲,「氣糊塗了說的話,也沒多傷人吧,你還記仇了,心胸狹窄。」   「我要記仇,這會兒就不理你了。哎,我說,你別哭了吧。」   「誰哭了?」   向南把他的頭掰過來,邵右清的臉頰上還有眼淚,向南拿拇指擦了擦,「還真哭上了。」   「我就是激動的。」   「激動什麼?」   「你會不會因為故意氣我,就跟別的男人交往?」   向南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在他後腦勺鑿了個爆栗子,「瞎扯淡,你腦子裡都有些什麼東西啊?我那個同事馬上要結婚了,別污衊人家。他練了很久的散打,我看著好玩,反正下班了也沒別的事情做,就跟著一起去了。」   邵右清破涕為笑,在向南跟前,他是一向不顧忌什麼臉面的,或者說想要顧忌,其實丟臉丟得沒臉了。他來的時候準備找向南發一通大火,如果可能,把人敲暈了塞進車,帶回家按在床上好好操弄一番,事與願違,真正面對向南的時候,他就開始抽風了。   當然,這麼多年處下來,他也知道向南更吃哪一套,或者自己的演技早就爐火純青,完全就是到了本能反應調動情緒的地步。   邵右清發現甜言蜜語不經大腦已經一股腦兒說了出來,當然,很誠懇,很低姿態,很打動人心,他正色道:「這個月來我一直在反省,我想我那麼喜歡你,怎麼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就要吵個不停。後來我想通了,別人做夫妻還有臉紅脖子粗的時候,咱倆也沒孩子,也沒婚姻,性格差異又大,吵起來是難免的。所以從今往後我們要約法三章,好不好?」   向南看了看儀表板上的時間,上班要遲到了,不過他也不急,饒有興致道:「約法三章?說來聽聽。」   「第一,吵可以,打都可以,不過不能離家出走,你知道的,我一想到你要離開我,我心都寒了。」   向南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淚痕已經乾透,邵右清的臉不像當年那樣帶著嬰兒肥,而是棱角分明呈現出男人的堅毅,可是透過這成熟的外表,向南心裡總有一個圓頭圓腦小身材的男孩子。他很奇怪,自己好像從很早開始就一副老成的樣子,於秀芬幾乎沒怎麼管教他,他就能做到不讓別人操心。   邵右清不一樣,他幾乎隨時隨地在提醒你,我要你操心,我求你操心。   向南無奈地揉了揉他短薄的粗硬髮絲,「還有呢?」   「你如果不喜歡,我以後不出去應酬了,就在家陪你。你也一樣。其實我們可以一起出去打球喝酒看電影,能做的事情多了。」   向南覺得這第二條,其實邵右清吃虧,因為他不需要刻意遵守,他本來就那樣。   「第三條,我會跟林末幽斷絕關係。」   向南搖頭,「你們分手都是早八百年的事情了,做不成戀人,也沒必要老死不相往來,做普通朋友,我並不反對。」   邵右清欣喜地在向南臉上「吧唧」一口,「向南,你真是通情達理。」   向南推開了他一點,「你真的不準備結婚?」   邵右清不答反問,「那你呢,你準備告訴舅媽咱倆的事?」   向南猶豫著,這是個愁死人的問題,老拖著也不是辦法,早晚要解決。而真的跟家裡人出櫃,他沒有勇氣,或者說,不是沒有勇氣,單純捨不得讓父母傷心難過。他們對自己打罵甚至出家門,他都可以接受,唯獨害怕二老氣壞了身體,並且在親友面前抬不起頭來。過年回家的時候,向南特別注意了一下於秀芬的面貌,發現母親是真的老了很多。   邵右清見向南說不出來,試探著提議,「我覺得你不必說出來,哪天你承受不了這個壓力跑去結婚,我也不會怪你。其實我一直都是那個想法,你也許又要不高興了,我們不必欺騙一個無辜的女人,也不必傷害任何人,我們可以皆大歡喜,這樣有什麼不好?這個問題我們先不要吵,靜觀其變,或許有一天你會想通的。這個世界有很多套標準,很多種生活方式,某些人是無從選擇,有些人是缺乏勇氣,我們和他們不一樣的。」   向南做了個阻擋他說下去的手勢,低聲但是篤定地說道:「總之,我不會扔下你先去結婚的,我如果結婚,也一定是在我們分開以後。」   邵右清抿著嘴,似笑非笑,「那如果我先結婚呢?」   向南臉色一沉,看著邵右清的目光就很凌厲了。   邵右清舉手投降,「我就是開個玩笑!你別這麼看著我。我又不會被爹媽逼著去結婚,我沒這個壓力。」   向南道:「你過年不是還去看你爸了嗎?」   「他啊?還是一副沒出息的老樣子,我給他弄了個房子,找了份工作,還塞了一萬塊錢,樂得什麼似的。他才不會管我結婚不結婚。」   「他心裡還是關心你的。」   邵右清不屑,「他自己都管不好自己。」   向南努努嘴,「我上班要遲到了,你開車送我過去嗎?」   邵右清緊發動汽車。   向南在他的大腿上拍了拍,「你要結婚,我也不會攔你,我就是希望你幸福,要真的幸福。」   邵右清覺得腿上一陣舒服的酥麻,「表哥,我現在幸福極了!」   第三十三章:獵人&獵人   那天晚上很棒,沒有刻意的討好,也不是粗魯的發洩,總之力道和氣氛,情緒和動作,溫柔綿長又激情澎湃,一切恰到好處。   汗津津交疊在一起的年輕的身體,釋放過後的疲憊都來得旖旎甜美,邵右清把耳朵貼在向南的背上,他簡直都舍不得起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那裡緊致而細膩的皮膚。在最後那幾下撞擊中,向南喉嚨裡的的確確發出了堪稱美妙的聲音,低沉瘖啞,性感到骨子裡去。   邵右清聽見向南的心跳慢慢恢復平緩,他用下巴上的鬍子蹭了蹭向南的脊背,低聲耳語,「爽嗎?」   「嗯。」   「我現在覺得,就是死在你身上都值了。」   向南半張臉埋在枕頭裡,聽到這句話,只微微抬了抬眼皮,「那就成馬上風了,你這個歲數不至於。」   邵右清樂不可支,拍著向南的背,「馬上風,好好好!死得風流倜儻,我喜歡!」   向南感覺到身體裡軟化的器官一點一點滑出了體外,他挪了挪,想把邵右清掀掉,邵右清察覺他的意圖,在向南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向南痛呼出聲,轉過身要撲上去揍他,無奈腰間傳來一陣痠軟,整個人倒回床裡。   邵右清捋掉套套,他低頭看看,小腹的地方一片濕滑粘膩,是剛剛向南留下的,這是第一次能在這種狀態下達到極致的快樂。邵右清一興奮,把向南翻過去又狠狠地大抽大干了一通,而向南仰起頭轉過臉來似乎要索吻的樣子,讓邵右清瞬間有一種征服世界的快感。   向南的高潮比那些凌厲的對手更難得,他總是溫吞一如白開水,邵右清甚至有一度覺得他大概屬於人群中極少數的性冷感。一般女人比較多這個毛病,但這不代表男人就沒有,現在好了,他把向南撩撥得無比興奮,這就是最了不起的壯舉。   週末的早晨,天氣晴好,露台外面的藤蔓一直延伸到窗口,望之綠意蔥榮。   邵右清衝過澡以後從衛生間裡出來,向南還懶洋洋地趴在床上,他走過去,坐到床邊,再一次抑制不住衝動,伸出手去撫摸向南光滑的脊背,再一路下滑,到凹陷的後腰,最後捏了一把翹挺的屁股。   「好天氣,向南,我們出去轉轉吧?」   向南「唔」了一聲,然而並不起來。   邵右清覺得很幸福,簡直幸福得有些不真實。   邵右清果然如他所承諾地那樣,不太出去應酬了,即使有推不掉的飯局,他也必定帶上向南。起初向南有點尷尬,他對談生意一竅不通,也不是面對陌生人可以妙語連珠八面玲瓏的交際花,這種飯局不如不去。   不過邵右清希望他去,他要向南瞭解他的工作,瞭解他的生活。   於是向南發現邵右清也會為了一張訂單絞盡腦汁陪盡笑臉,因為同行業不斷緊逼的競爭或明或暗的刀子如履薄冰。而做生意,更多的還要應酬並非生意場上的夥伴,為了低幾個百分點的稅要請這麼一撥人打高爾夫球,為了貸款要請那麼一撥人洗腳按摩,為了莫名其妙多出來的法律糾紛要請一大撥人到濱海別墅吃全海鮮宴。更多時候吃喝玩樂只是幌子,私底下那些交易才是促成圓滿結局的關鍵。   同樣的,邵右清也試圖融入向南的交際圈。向南他們那個單位也有複雜的人際關係,不過作為技術派,向南基本是置身事外,有人為評職稱鬥得很厲害,結果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很多榮譽反而落到了他這種踏實肯幹的人頭上。因為是向南,鬥爭雙方會覺得,總比那傢伙得了去要強。   向南並不是不懂,他也很努力地平衡著,所以邵右清覺得其實向南反倒是個中高手。   業餘時間向南還跟著他那個同事玩散打,男人畢竟是男人,溫和如向南,也會喜歡這種運動。邵右清原本覺得向南這樣的人就該打打網球羽毛球什麼的,甚至宅在家裡打遊戲都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向南說,玩散打挺好,以後兩個人打假,不會落下風。   邵右清心裡很得意,覺得向南玩散打其實也是為了自己。但凡空下來,他也會跟去健身中心玩玩,他是街頭混混出身,打法實用而下流,比起正宗散打,有點邪魔歪道的意思。論實力,他遠不是特種兵出身的教練的對手,可真打起來,他也能討上點便宜。有一次差點把人鼻樑打歪,那教練笑罵,說邵右清就是教訓人的打法,一般不要人命。邵右清於是護著脖子,噓了一口氣,裝模作樣謝謝對方的不殺之恩。   邵右清手狠,教練第二天鼻青臉腫的,向南覺得很不安,好在人家沒計較,至少表面上沒計較。   向南單位裡不少人有軍銜,邵右清覺得那一身松枝綠很好看,想辦法搞了兩套來,磨著向南在家穿給他看,兩個人在鏡子跟前轉來轉去玩得不亦樂乎。   後來他又搞來一把氣槍,讓向南幫著改裝,週末好上山去打鳥。   向南出於職業習慣,順手幫著改了改,事後他覺得玩得有點過了,那槍十五米外還能把人的眼睛打瞎。他讓邵右清把槍還給他,邵右清當然不干了,寶貝一樣到處藏。   向南為了那槍,特意讓邵右清跟他去山裡玩玩。   兩個人開車五個多小時到深山裡頭,麂子野兔和鳥都沒找著,對著山上的野果苦瓜打了一通。向南過去只跟著測試人員去靶場看數據,這一次還是實實在在握了槍瞄準,他有點興奮,同時也有點不屑,這種級別的瞄準鏡,其實跟地攤貨沒兩樣,他不清楚邵右清搞這支槍花了多少錢,不過他不準備明說。   邵右清大概無法理解,一支槍,每一個零件都必須恰到好處,彼此匹配,那種高精準的阻擊步槍是殺人利器,但是其技術成分完全抹殺了人類對槍的掌控。他喜歡老電影裡土八路們插在腰間的盒子炮,那是充滿了傳奇的時代。在唸書的時候,他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去設計槍械,而真正接觸下來,他又覺得自己在這個領域玩得很快樂。   邵右清玩槍,是為了接近自己。   同時向南很驚恐,其實邵右清對槍仍然是門外漢,那麼自己對於邵右清的生活,其實也不過知道一些皮毛罷了。   不過有努力要彼此溝通,總還是好的。   向南把子彈打光了,改裝過後的槍管彈夾,使邵右清幾乎沒可能搞到子彈,這下向南安心了。   兩個人下山,到附近的度假村吃飯住宿,結果房間都訂好了,吃完飯,邵右清突然鬧著要回家。   向南不解,邵右清為了能有個清靜的週末,手機都關了。既然沒可能有騷擾電話打進來,邵右清說要回家就有些蹊蹺了。   「是突然想起來有什麼事忘了辦?」向南問道。   邵右清把攤開的衣服重新收回包裡,不耐煩地道:「我說回去就回去。」   向南覺得他口氣不善,心裡也有些不高興,「你不要這樣喜怒無常好不好?」   邵右清抬頭看他,向南確定他從邵右清眼睛裡看到了一種叫做恐懼的東西,他溫柔地伸過手去,按在邵右清肩頭。   「怎麼啦?」   「我好像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人。」   「誰?」   邵右清吞了口唾沫,「廖建國。」   旅館窗外的天空已經透,樹影綽綽,向南一下子覺得背脊發涼,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第三十四章:心懷鬼胎   暮色漸沉,車子在山道上飛快地行進,向南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你慢點開,別廖建國找不到咱們,你自己倒開進山溝裡去。」   「那一定是他,他沒有死。」邵右清嚴密注意著前方的路況,向南的手按著他的大腿,能感覺到他神經質的抖動。   「你怕什麼?如果他不是鬼的話。」向南覺得他的害怕有點兒過頭了,忍不住問道,「還是你心裡有鬼?」   邵右清陰著一張臉不說話。   「還是真的?他當年出了那個事,跟你有關係?」   邵右清不耐煩地道:「跟我有什麼關係,是別人要跟他過不去,甚至也不是別人要跟他過不去,人家官場裡斗,正好查到他這條線。說是上面查處力度大,預備斬草除根,廖建國他……」   說到這裡,邵右清一個急剎車,向南繫著安全帶,也給顛得七暈八素,半邊肩膀肋得火辣辣地疼。只聽得「嘭」一聲巨響,斜刺裡衝出來一輛悍馬,幾乎要把邵右清的車擠到山道外面去。他們的車身半邊輪子已經懸在半空,眼看著車子就要翻下去,前前後後幾輛車一起在附近停下來,車上跳下幾個高大的男人,他們走上前來,腿一抬壓住了翹起的車身。   向南迴過頭,只見車門一開,邵右清已經給人七手八腳地拉扯到車外,在汽車大燈刺眼的燈光下,邵右清被揪著頭髮提到了一個人的跟前。   「阿清,好久不見,你過得不錯嘛!怎麼剛剛都不過來打個招呼?」   邵右清緊張到極點,回頭看看向南,他正被人困在車內難以脫身。   「廖總,你這是什麼意思?」   「還跟我裝傻?」廖建國穿著色的休閒服,看樣子不過出來度假,甚至臉上也是笑嘻嘻的,但那笑容看在邵右清眼裡格外恐怖,因為他知道他平時是不怎麼愛笑的。他真要大發雷霆那倒沒事,他要這樣笑,那就表示壞菜了。   「阿清,我是把你當半個兒子的,我外面那幾個兒子沒有成器的,你要喜歡玉屏,我都可以把寶貝女兒給你。我一手拉拔你,你哪,沒良心啊!」   「我怎麼沒良心了,我給你通風報信,還安排你出國,為了不讓警察抓你,我還給你出主意詐死。我怎麼沒良心了?」   「心領了!」廖建國拍了拍他的臉,「你小子聰明啊,膽大心細,我活了大半輩子,竟然讓你一個毛頭小子當猴耍,你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清楚。我現在很生氣,非常生氣,你看怎麼著吧?」   「開發區的廠子是你的,你還拿去。你要覺得我還有什麼東西是你的,隨便你,我現在準備正正經經安安分分地做點生意,我惹不起你。廖總,我當你是貴人,一手拉拔了我,但是摸著良心問問,我這些年也算盡心竭力了。你要不相信我,那算了,就當我跟錯了人。」『   「啪!」一個耳光重重地甩過來,邵右清給打得眼冒金星。   廖建國回頭手一揚,用腿壓著汽車的人就退開了,那汽車晃悠悠地往山道外滑去。   「別!」   邵右清看見向南往前掙紮著要爬到車外面,結果被人一腳踢在肚子上,連人帶車就這麼往山下翻去。   「阿清!」   「向南!」   邵右清發瘋般往前撲過去,結果自然是什麼也撈不到,他腦子裡一片空白,喉嚨裡「咯咯」直響,連呼吸都要停止了。   「阿清!阿清!醒醒……」   邵右清猛然張開眼睛,他面如死灰,大汗淋漓,在一片金星亂舞中,他看見向南正穿著工字背心和短褲,跪坐在床上拍他的臉。   「你做噩夢了。」   邵右清的意識清醒過來,他也知道自己在做夢了,然而那個夢境太過真實,排山倒海的恐懼和絕望還留在他的記憶裡。他不可置信地將向南上上下下細細看了個遍,磕磕巴巴地解釋,「我夢到你掉懸崖下面去了,我沒撈著你,你沒事吧?」   向南哭笑不得,「你還糊塗著,都說了是做夢,我能有什麼事?」   向南哄孩子似的把邵右清哄得躺下,邵右清才消停一會兒,又跳了起來,「聽說你們單位裡要組織去旅遊?」   「啊。」   「別去。」   「幹嘛?你不是剛好要去出趟差?我一個人在家怪沒意思,跟同事出去玩玩怎麼啦?」   「總之不要去,乖乖呆在家裡。」   向南覺得事有蹊蹺,「自從上次去度假村你說見著廖建國,回來就變得神經兮兮了。不是跟老代打聽過了,他不是鬼,的確沒死,當時他們辦案草率,一般人又哪有什麼DNA鑑定,還不是看看樣貌差不多就認定下來。現在翻案了,廖建國回來了,回來就回來,他那個廠子你買過來,手續都沒問題,他實在想要回去,你便宜點賣給他,算是仁至義盡。」   邵右清沒答話,緩緩地重新躺好,他把向南摟在懷裡,狠不能把人擠進自己的身體裡似的。   向南察覺到他心事重重,輕聲軟語地安慰道,「要不,你有空買點東西去看看廖建國,怎麼說以前也在他手底下做過事,他要有什麼難處,能幫的儘量幫一幫。」   邵右清推開他一點點,抿嘴笑起來,「喲,你還真拿自己當賢內助?」   向南當下在他腦門上敲了一記,「跟你說正經的,少給我貧!」   邵右清在他身上黏糊來黏糊去,不過也沒真動手,向南的腿根貼著邵右清襠裡,軟綿綿的,知道他其實沒什麼興致,剛剛那個噩夢嚇狠了他。兩個人摟著躺了有一會兒,半點睡意也無。向南心裡很不安,他知道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不過要直接問邵右清,肯定不會得到答案。   邵右清鼻尖聞到向南身上熟悉的味道,心裡稍稍安定,只是這安定不足以平息內心的惶恐不安。他環視著周圍華麗的陳設,感受著壓在身下柔軟的白色床單,再想想遠處開發區那一家工廠,生產線日夜不停,幾乎就是活動著的印鈔機。他努力到今天終於有點樣子,難道一切又要瞬間化為烏有?   他不甘心。   向南單位裡組織去拉薩旅行,邵右清先是磨著他不讓去,後來索性推掉工作,死活跟著一起去。   於是別人拖家帶口的,向南也帶了家屬,就是表弟邵右清。他英俊多金,甜言蜜語,加上花錢豪闊,請客吃飯是常有的,大家都很喜歡向南的這個表弟,戲謔地稱呼他為「暴發戶的兒子」。   向南和邵右清住一個旅館房間,半夜裡邵右清就想壞一壞,向南拗不過他,兩個人悶聲不響地做了。邵右清興奮起來就哼哼唧唧,向南幾乎要甩他耳光。   旅行完畢帶回了很多土特產,買了極貴的藏刀,還跑去寺廟裡求了佛珠。   邵右清道:「過年才回家,你買這麼多東西準備快遞啊?」   向南拿出來裝在盒子裡包好,白了他一眼,「明天有空,去看看廖建國吧,這個帶過去送他。」   「我已經打電話問候過了,他現在挺好,該有的都有,跟以前沒什麼差別。我說要去看他,他體諒我忙,說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我現在能耐了,他也挺看好我。」   向南仔細打量他,「阿清,這不像你。」   「怎麼不像我?」   「你以前跟誰都套交情,一起當過兵,幾乎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你也死皮賴臉貼上去認親。現在怎麼了,他廖建國對你有知遇之恩,於情於理你們應該是很親厚的,不見得因為忙,抽一天去看看都不行。你倒是有空陪我去拉薩旅行。」   邵右清被他說得鬧了個大紅臉,非常不爽地吼道:「管得寬!你他嗎的一天到晚在單位裡拿死工資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你懂個屁!姓廖的拿我當家奴,我有外心他就上綱上線的,如今我拿了地接手了他的廠,他那樣的人肯定要想辦法整治我的,我太瞭解他了。」   「人往高處走,有什麼錯?再說他自己犯的那事,也並非空穴來風,他詐死,難道要你陪葬?」向南腮幫子上的肌肉也咬緊了,「還有,你說話客氣點,我很不喜歡你這種口氣。」   「嗐呀,總之這個事情你不要多問了,我自己解決。」邵右清把向南按進沙發裡,有點兒不耐煩地敷衍。   「還是……你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情?」   邵右清抬起頭來看著向南,張了張嘴,卻是說不出話來,只一張臉凶相畢露。   第三十五章:危機   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理了一遍,向南幾乎可以斷定,邵右清一定是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要不然他不至於這麼心虛。一肚子壞水的邵右清能給整得寢食難安,這事小不了,鬧不好廖建國衝冠一怒,能要了邵右清的小命。   不過他也不敢越俎代庖地跑去找廖建國和解,搞不好廖建國現在還蒙在鼓裡,越是慇勤,越是心虛,人家的懷疑就有了定論,屆時邵右清就死無葬身之地。   從西藏旅遊帶回來的禮物,托快遞送了過去,邵右清也不是傻子,跟舊主的關係一定要保持一個微妙的態度,表現的自己完全無辜,毫不知情,那才是最明智的。再說邵右清以前在人家手底下的時候幹過不少違法亂紀的事,這是屬於兩個人的秘密,現在事情算是過去了,廖建國元氣大傷,大家裝不熟最好,一個案件經不起反覆調查和求證,再給挖出來會連心情都跟著很不好。這情形好比曾經通姦的狗男女給暴露於大庭廣眾之下,又不是感天動地的瓊瑤劇,非要死要活地折騰到一起,後來大家散了就散了,各自有了新生活,也就成了點頭之交,好像壓根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當做沒發生過,並不代表真的沒發生過。不光廖建國很有可能惦記著,邵右清更是想忘卻忘不掉。   向南可以感覺到他的緊張不安,邵右清的脾氣變得空前的壞,兩個人花了很長時間建立起來的融洽關係迅速土崩瓦解。只是這一次向南明確地知道原因,所以起初還願意去體諒對方,不過吵架這種事情總是傷感情的,有時候向南也難免譏諷他——有錢人不是那麼好當的。   比起邵右清現在這樣坐立難安地享受名車豪宅,錦衣玉食,向南寧肯安安穩穩拿死工資過日子。   有好幾次,向南被邵右清壓在身下狠幹的時候,他都想過一走了之算了,可當時明明答應過不會隨便離開,他清楚如果離開邵右清,這對表弟的打擊將會有多大。兩個人在一起那麼久,不說邵右清對自己的感情,他對邵右清也有很多的割捨不下,在這種關鍵時刻就更不應該扔下他不管。況且一般做夫妻都有爭執慪氣的時候,更何況他們這樣彼此不過是口頭承諾的關係,如果隨便一吵就分開,那算什麼?   邵右清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裡,有時候傷人的話蹦出來了,他才會意識到自己有多過分,事後又懊悔不已,真心實意地道歉,可惜屢悔不改。如果向南跟他冷戰數天,他會跪在床頭抽自己的耳光,然後撅著屁股要向南來幹自己,以示懲戒。   向南也是有脾氣的人,多半時候他能忍耐,當然也有氣糊塗的時候,那就不客氣了,不干白不干。完事了邵右清流著眼淚抱住自己,怯生生問:「你氣消了吧?」   每當此時向南就特別後悔,他發現兩個男人的互相傷害,比起夫妻大戰還要可怕,因為他們有年輕的身體和原始的體力,一言不合會從床上打到地上,甚至有不得不進醫院去掛急診的時候。   那天深夜向南垂著頭坐在診療室發呆,簾子後面的邵右清正撅著屁股讓醫生檢查那個難堪的地方,那傢伙倒是無所謂,一來他沒皮沒臉的,二來他簡直以此作為釋放壓力的良方。   向南覺得這樣下去他們早晚要操刀子互砍。   醫生走出來,一邊開藥方一邊冷嘲熱諷,「第一次啊?」   「不是。」向南紅著臉。   「果然人不可貌相。」醫生笑得高深莫測。   向南於是想去撞牆,他已經變得不認識自己了,邵右清把他改造成了畜生。   當他們過得水深火熱的時候,廖建國還是那個廖建國,不溫不火四平八穩,邵右清和向南有一次去體育館打球還碰到了他,當時他和幾個生意夥伴一身短衣短褲正打得熱火朝天。向南扯了扯邵右清的衣袖,努努嘴示意他去打個招呼,邵右清心虛,硬著頭皮上前。   「廖總!真巧,也在這裡打球?」   廖建國看見他,一臉驚喜,只不曉得那驚喜是不是裝出來的,他揮手示意暫停,抄起一個年輕姑娘遞上來的毛巾擦了擦滿頭滿臉的汗。   邵右清仔細地觀察著他,發現他並沒有多見老,臉上每一道皺紋恰到好處,最近約莫注意保養,身材比以前還見瘦,是中年男子很有風度涵養的樣貌。   「你小子,飛黃騰達了,也不來看看我,沒良心啊!」   邵右清臉上笑著,心裡卻一哆嗦,他很清晰地記得某天晚上的噩夢裡,廖建國也是這麼笑嘻嘻,朗聲道:「你沒良心啊!」   「那片廠子我是低價收過來的,心裡很過意不去。依咱倆過去的交情,廖總要開口跟我要回去,我還真為難,所以只好裝忙,不敢見你了。」   廖建國坐下來,擰開礦泉水的瓶子「咕嘟咕嘟」喝掉半瓶,又將剩下半瓶澆在頭頂,邵右清看著他仰頭喝水時滾動的喉結,再看他用手一摸,那一頭半寸跟跟發尖上挑著水珠,不知道怎麼的,就覺得這人殺氣騰騰。   降溫工作做完,廖建國一點點擦著脖子裡的水和汗珠,笑眉笑眼地看住邵右清,「有什麼不敢見的,那片廠子,你要就拿去,當初你如果開口,也就一句話的事情。我不缺那一點錢。」   「話不是這麼說的,親兄弟還明算賬。」邵右清在他旁邊坐下來,很狗腿地遞煙過去,結果廖建國手一擋,「我已經戒菸了。」   邵右清很尷尬地捏著那一支菸,遞不過去,也不好當著人家面自己抽,只能塞回煙盒裡。   廖建國沖遠處抬了抬下巴,「那不是你表哥嗎?一起出來打球?」   邵右清回過頭去,向南正一臉擔憂地看著這邊,見到廖建國在打量自己,向南禮貌地點了點頭。   廖建國湊近了邵右清,將手搭在他脖子後面,那力道有點重了,把邵右清壓得腦袋一沉,他低聲道:「說實在的,當時我到了國外聽到了自己的死訊,還挺恨你的。我想你給我出的那叫什麼搜主意啊,死亡證明一開,我多少資產給查封,我那些兒子女兒都不是省油的燈,爭先恐後跑出來爭奪遺產。我真要坐牢,三五年的刑,辦個保外就醫就出來了,日子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我又不準備去當官,還怕坐牢?」   「當時那事,也不曉得會折騰多大,我也是怕人家拿你開刀。」   廖建國放開了他,長舒一口氣,「是啊,念你一片好心。不過說來也真奇怪,你邵右清一直都是個機靈鬼,碰到這種事還是亂了陣腳。」   邵右清羞愧萬分,「我是沒見過大陣仗,也就小打小鬧著過來,真出事就慌了,亂出主意。」   「所以我也不怪你,算啦,事情都過去了。」他拍拍邵右清的肩膀,「去吧,你表哥等你很久了,代我問候一聲,就說那把藏刀的確是個好東西,叫他費心了。」   邵右清又說了些客套話,就起身告辭了。   他心裡繃緊的那根弦稍稍放鬆,看樣子廖建國還不是很清楚,即便有所懷疑,他也沒有證據。不過他竟然看出來那把藏刀是向南挑選了送他的,這就讓邵右清感到有點兒惶恐,廖建國應該是知道向南單位裡組織去西藏旅行,所以才有了這樣禮物。   這說明什麼?——說明他暗中在盯著自己!   邵右清要到這個時候,才對自己那天在度假村落荒而逃的舉動追悔莫及,他要是像今天一樣裝著真誠坦然地樣子上前打招呼,沒準廖建國還不會起疑。   他想起那些「一步走錯滿盤皆輸」,「一步錯,步步錯」的名言古訓,內心糾結,滿面平靜。走到向南跟前時,向南低聲問道:「怎麼樣?」   「沒事了,警報解除。」他莞爾,心裡卻對自己說,廖建國這個人,不除不行。   向南聽了,抒懷一笑,忍不住再次看向那邊角落休息的廖建國,並且遠遠喊過去,「廖總,週末有空嗎?」   廖建國明顯一愣,不清楚向南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啊,怎麼?」   「到家裡來吃頓便飯吧。」   邵右清也是一臉驚愕,那邊廖建國已經答應了,這時候跟他一起來的幾個生意夥伴走過去休息,他們湊在一起聊起天來。   邵右清道:「你瘋了,讓人家到家裡來吃飯?」   「你請他來是表個態,我猜他答是答應了,真到那時候未必會來。」   「他要真來呢?咱倆住一塊兒的事也告訴他?」說到這裡,邵右清面如土色,廖建國有心,當然知道他們現在住一塊兒。「你還別說,好好準備一下吧,我覺得他真會來。」   週末傍晚,廖建國的奔馳車準時出現,緩緩開進小區,最後停在了表兄弟倆的居所樓下。同車來的,並非他的小秘,而是一個年輕乾淨的男孩子,穿的是T恤牛仔褲,因此看不出什麼來頭,至少不像公司職員。以前邵右清跟著他的時候,總是西裝領帶,打扮得很像個白領。邵右清從陽台看下去,發現廖建國是從駕駛位下來的,所以那個男孩也不是司機。   兩個人上得樓來,廖建國跟邵右清介紹,「這位是小楊,我私人助理。」   邵右清打量這位小楊,還是看不出來頭,不過廖建國進門以後,對小楊頗多照顧,甚至把第一杯接過來的冰橙汁轉手遞給了小楊,然後才接過第二杯喝起來,而且兩人態度親暱。於是他就悟了,同時也很愕然,因為知道廖建國以前並不好這一口。   「天這麼熱,還讓你表哥親自下廚,其實外面吃吃也一樣的。」廖建國探頭看了看廚房,只看見向南站在那裡調雞蛋羹的背影。   向南卻似乎有心靈感應一樣,回過頭來向兩人打了聲招呼,「來啦?外面很熱吧,阿清,把布丁拿出來讓廖總嘗嘗。」   廖建國打量了一下周圍陳設,讚許道:「環境倒是不錯,不過地段不是很好,要住這麼遠,不如往東南邊去買別墅。」   邵右清從冰箱裡拿來了布丁,一邊解釋,「做生意,錢都投在原料上,哪裡挪得出錢買別墅?」   廖建國笑,「喲,阿清,你還跟我裝純呢,我在東湖邊拿的那套別墅,怎麼來的,你忘了?」   邵右清賠笑,「這一回兩回的可以這麼整,次次這麼來,借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哇。」   「我一向覺得你膽子比天還大。」   廖建國拍了拍邵右清的胸口,幾個人心照不宣同時哈哈大笑起來。邵右清心道這有什麼好笑的,不過儘管笑就是了。   向南這個時候解下圍裙走進餐廳,「還剩下一個湯,要不先開飯吧,邊吃邊聊。」   「廖總來點什麼酒?」   廖建國推辭,「開車過來的,就算了。」   「那多掃興。」邵右清從冰箱裡拿出啤酒,「叫這位小楊開車送一送吧。」   「他啊?」廖建國把手按到小楊的肩膀上,笑道,「他還沒考駕照。」說完回頭沖小楊道,「你緊考吧,我都說了,考出駕照,我送你寶馬開。」   這回向南也看出來兩人的關係,不過別人的事,他不予評置。   邵右清還是在那裡勸酒,並說,「這樣吧,向南別喝了,等一下送二位回家。」   廖建國看到酒杯裡已經斟上金黃色的液體,氣泡沿著杯壁慢慢浮起來,便伸手接過來,「那就辛苦你家表哥了。」   一頓飯吃完,賓主盡歡。飯後又聊過一陣,談了談彼此的近況,到晚上八點的時候,廖建國說是還有點事,起身告辭,向南便提出開車送他們過去。   邵右清有點不放心,也一路跟著。到了地方以後,廖建國客客氣氣地跟向南道謝,並且囑咐道:「阿清,你是個不安分的主,希望你以後收收心,好好過日子吧。」   向南按著方向盤的手都捏緊了,他真害怕邵右清露馬腳,如果他這個時候欣喜若狂以為廖建國終於放過了兩人,那他們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前功盡棄,過去擔驚受怕做的那些噩夢就要變成真的了。   好在,邵右清不是個傻子,他憋著笑裝出害羞的樣子來,低聲道:「表哥配我,實在委屈了。我為了他,是連婚都不準備結了。」   廖建國的表情變得柔和,低頭看了看坐在駕駛位上滿臉通紅的向南,他突然伸手在邵右清下巴上捏了捏,「那我就大方一點,把你交給他了。」   廖建國帶了小楊走進那幢大廈,看樣子他還有飯局。   邵右清還在消化剛剛廖建國那個舉動,他跳了起來,回頭跟向南解釋,「我……我跟他什麼都沒有的,我當時跟他的時候,他還沒那個毛病!我是清白的!我這輩子只讓你上過身,你要相信我!」   向南搖搖頭,「行啦行啦!我看出來,他的確是惡作劇。」   「他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心裡懷疑,又定不了你的罪,所以就耍耍你吧?你跟你的朋友們,沒有玩過這樣的招?」   邵右清吁了口氣,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倒是。上回我一個哥們兒帶新女朋友來,我隨口一句,『喲,又換啦?』嘿,結果人家跟他要死要活折騰了整一個禮拜!」   向南搖頭,「廖建國現在的公司辦事處在哪裡的,我不認識路。」   邵右清說了地名,兩個人將廖建國這輛奔馳車送達府上,然後再打車回家。   這一個晚上,是幾個月來睡的頭一個安穩覺。   第三十六章:薑還是老的辣   邵右清想要除掉廖建國,可是怎麼「除掉」,則是個傷腦筋的問題。生意場上想要擠掉人家幾乎是沒可能的,百足之蟲尚且死而不僵,廖建國可不是蟲,他非但不是蟲,還是條條徹徹底底的龍。邵右清觀察廖建國這次回到國內的各種舉動,先前以為他也就整點小風小雨的,結果人家折騰這個折騰那個,很快過去那些生意場上的夥伴又與他合作愉快了。   在中國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人脈,規矩不是白紙字的法律條文,而是大家心照不宣約定俗成的東西,那是沒有長久摸爬滾打過的邵右清還及不上的。   最後邵右清得出一個結論,說廖建國是龍仍然不夠準確,他實在是老而彌堅的地頭蛇。   如果是肉體上的消滅,當然最行之有效,邵右清手裡頭不是沒犯過人命,當然不是他自己動手,他也沒有正經八百地去請過殺手,那些人都是街頭鬥毆被亂棍打死,刀劍不長眼,活了命大死了倒霉。不過真要找人去做掉廖建國,能找誰呢?   邵右清搖搖頭,還不至於。   一個失手,後患無窮,即便做成,他從此就要留把柄給莫名其妙的人了。   局面還沒糟糕到這種程度,他決定表面上得過且過,暗地裡未雨綢繆。   向南作為名義上的技術顧問,每個月有邵右清打到戶頭裡的一筆現金,看他廠裡的賬面上是不是寬裕,多的時候十來萬,少的時候也至少有萬把,向南沒花掉過一毛,算是為邵右清存下的。   邵右清笑話他是窮命,一雙球鞋穿了三年也不扔掉。   向南實在沒覺得自己有多節省,他只是喜歡那雙球鞋,穿著舒服樣子也好看,跟邵右清一起去打高爾夫球,走了一天的長路,邵右清腳上能起泡,他就不會。有錢沒錢,向南過的日子都沒什麼變化,錢對他而言就是一個數字,吃穿用度上他沒有特別的追求,更加不會在午夜時分開著高級跑車在路上狂飆,讓引嗡嗡聲響徹雲霄。   邵右清心底裡其實很佩服向南,並且更加迷戀他這種淡然。   「你要去當官,肯定是個兩袖清風的好官。」邵右清這樣讚美向南。   向南搖搖頭,「兩袖清風就一定是好官嗎?只是人們太痛恨貪官,所以把清官當成了最高標準。我要去當官,肯定是個無能之輩,還可能被用心險惡的人拿去當槍使,這個我有自知之明。」   向南沒機會當官,他在單位裡是個純粹的技術人員。   所以當廖建國特意打電話來約他有空出來玩的時候,他有點摸不著頭腦。   邵右清一邊摸著他,一邊道:「他不是惦記你做飯的手藝,是惦記上你了吧?」   向南一陣惡寒,「你別瞎扯,他什麼樣的人找不上,會找我?」   「我還不是什麼樣的人找不上,偏要找你。」   向南翻身打了個哈欠,「真要這樣就用不上操心了。」   邵右清不干了,「真要這樣才是嚇死我。」   「他能怎麼著,跟你似的死纏爛打?他都多大歲數了,他做不出來的。」   「他要讓你在單位裡混不下去呢?」   「那我就換工作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正想出國去充充電,我不信他還能跟國外交部搞好關係,不讓我辦簽證。」   邵右清想了一圈,覺得廖建國沒有任何能吸引向南的地方,也沒有可能施壓強迫向南就範,他總不至於低級到把人綁去扔到酒店床上,於是邵右清放下心來。   向南卻是倏然張開眼睛,「我怕他跟我套話,我沒經驗跟這樣的人打交道。」   「你知道什麼嗎?」   向南點點頭,「我的確是什麼也不知道。」   「那不結了。」   向南卻突然在這個時候發起火來,他也沒有跳起來跟邵右清爭執,單是覺得躺在身後的那個人,雖然他們的身體已經到了親密無間的程度,可是他們的心靈卻永遠是相隔萬重山的感覺。   「你究竟做了什麼事,讓他這樣不依不饒的?」向南問道。   邵右清嘆氣,「有好多次我想過告訴你的,後來我覺得你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最惡劣,也就是他那件事當初是你給捅出去的,有人要害他,你胳膊肘往外拐,背叛他,聯合外人要質他於死地。」   「我沒想他死,他出國了還有不少資產,照樣能過得挺滋潤。」邵右清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   向南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過去害怕的疑慮如今得到了證實,他覺得廖建國就是一個醒不了的夢魘,說起來也不是廖建國,而是邵右清骨子裡那點邪惡。   向南在邵右清幾乎要睡著的時候,用非常平緩的語調娓娓說道:「阿清,這件事情你真是錯得離譜了。狼群有狼群的生存規則,也許不見容於我們這種小老百姓,但是我先前還是認為,你只是跟我觀念不同,無所謂對錯。現在你在狼群裡生活,卻引來了獵人,還假正義之名除掉對手,你就不怕……」   「夠了,我知道錯了,那你教教我,現在我該怎麼辦?」   兩個人背靠背,同床異夢地過了一夜。   向南決定去赴鴻門宴,他沒有告訴邵右清。邵右清心裡是有數的,他沒準備阻止,一來向南或者可以化解危機,二來向南主意大,不是你讓他往東他就會往東,因為他叫向南。   上回向南親自下廚,請廖建國吃家常菜,這一回廖建國投桃報李,請向南去吃廣東菜,本來他也準備親自下廚,奈何廚藝拿不出手。他還很體貼地問向南要點什麼特別的菜,反正有句話說天上飛的除了飛機,地上跑的除了坦克,廣東人沒有什麼不吃的。   向南一邊稱讚廖建國的普通話標準,一點聽不出廣東腔,一邊不好意思地表示他接受不來太奇怪的菜。   廖建國恍然大悟,「什麼嬰兒湯龍虎鬥之類的我也不吃的,最大限度就是吃菜花蛇,你別想多了。我的意思是,要什麼熊掌象拔之類的山珍,我也能搞到手。」   向南道:「吃到肚子裡,都是一樣的蛋白質分子,少點抗生素瘦肉精就可以了。」   廖建國笑:「你倒是真不講究,跟阿清不一樣。其實我也覺得,人要有錢到一定地步,還只在吃上講究,實在太可悲了。」   向南打斷了他,「阿清小時候過得苦,所以比較在意這些。」   廖建國點點頭,「我當年認識他的時候,正是他最潦倒的時候,不過我看出來這個年輕人很不一般,所以有心栽培他,現在果然是出息了。他那家廠經營得很好,他有腦子,有膽魄,大到整個品牌的發展理念,小到車間裡工人的業餘生活,他都能有自己的一套做法。不過他這個人,缺點也很明顯,他有一股子野性,說難聽點,是畜生氣,你得在旁提點提點。」   向南心想莫非這是拐著彎罵邵右清是「白眼狼」,不過他嘴上沒說什麼,只點頭稱是。   廖建國繼續說下去,「我做了好多年的暴發戶,曾經想過提高自己,所以有段時間還很信佛,給遠近寺廟捐過不少香火錢,都是一捆捆的現金拿過去。可是後來出了那個事,我覺得佛祖其實也保佑不了我。」   向南笑道:「其實信佛不是非要去捐香火錢,我聽說不少名寺的住持大人,有不少豪車跟小老婆,你給人家捐香火錢,那真是……」   廖建國哈哈大笑,「可不是!所以後來我轉做慈善,就不是捐香火錢了,當然我跟一些和尚還是有往來的,是真正的高僧,跟他們聊聊天,還是挺有啟發的。」   向南心裡又嘀咕,「你要沒錢,也聽不上這些佛理。」不過他覺得自己一肚子嘰嘰咕咕的話,有點兒憤世嫉俗了,別人愛怎麼是別人的事。   只聽得廖建國道:「阿清那麼對我,說實在的,我真是有心弄死他的,也是跟我聊天的一位大師告訴我,年輕人難免有失足做錯的時候,加上我跟你挺投緣,所以我覺得還是放過他吧。」   向南坐在那裡直感覺芒刺在背,一句感激的話幾乎衝口而出,但是接觸到廖建國貌似普度眾生慈悲為懷的目光時,他卻猛得驚醒了。如果這是陷阱呢!憑邵右清的機靈,那事應該是做得滴水不漏,他可千萬不能這樣稀里糊塗就承認下來!   向南皺著眉頭,咬緊了嘴唇,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什麼?阿清做了什麼,你要到弄死他的地步?他倒是從來沒跟我提過。」   廖建國頓了足有十秒鐘,目光凌厲地打量著向南,最後笑著搖搖頭,「嗐,既然他沒告訴你,那也就算了。我真要說出來,恐怕你要跟他吹了,這樣不好。怎麼,他竟然提都沒提過,倒真是捂得牢,也不怕夜裡做噩夢啊?」   「他倒是挺擔心的,說是一直要找機會報答你的知遇之恩,可惜你現在也不像是缺什麼的樣子。」   廖建國「呸」了一聲,「他都懶得理我,我回國有一陣了,他看過我幾次?以前真是鞍前馬後地伺候著。」   「他忙,做生意剛起步,廖總肯定也知道創業艱辛,有時候我也是十天半月才能見上他一面。本來今天他要跟我一起來的,結果又臨時給叫去碼頭,說是一個集裝箱的原料出了問題。」   廖建國體諒地點點頭,「開個玩笑呢,你別著急。哎,阿清好福氣,找上你這樣貼心的人。」   向南臉上一紅,低頭認真地喝起了湯。   「說起來,是真有事才找你出來吃飯。」   「哦?」   廖建國搓搓手,「哎,這個事,怎麼說呢,還挺難啟齒的,本來應該找阿清,不過我覺得你比較好說話一點。」   向南覺得喝到嘴裡的湯汁濃稠,下意識地抿了抿嘴唇,防止流出嘴角顯得失禮,「廖總但說無妨。」   「他在開放區的那片廠子,我的確是想要回來。」   向南臉上不動聲色,聽他說下去。   「不過我現在一分錢也沒有,所以是白要的。」   向南放下盛湯的小碗,廖建國說那話是理直氣壯的,於是他也答得彬彬有禮,「廖總的意思,是讓我去做做思想工作?」   「行嗎?」   「其實你對阿清不是最瞭解,要我說,一分錢都不要地白送,阿清恐怕不高興。」   廖建國抬高一邊眉毛,額角上就擠出一些皺紋來,那樣子是笑著,但是很顯凶相,他只是不自知而已。   向南慢條斯理地拿餐巾擦了擦嘴,「要我說,他肯定得讓你至少簽個合同,花上……一塊錢吧。」   廖建國朗聲大笑,精光四射的眼睛盯著向南,「你這個表哥,也是個人才嘛!」   第三十七章:一夜回到解放前   向南迴到家的時候,邵右清已經躺下睡了,這在過去是很罕見的。他學著以前邵右清的樣子,躡手躡腳進衛生間洗漱,然後帶著一身外面的寒氣爬到床上,從後面抱住邵右清。   邵右清含含糊糊地問,「你是不是去跟廖建國吃飯了?」   「吃完還打了會牌。」   「他摸你哪兒了,說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邵右清說著就伸過手來,對著向南大腿內側一頓猛捏,惹得向南又氣又笑,「你瘋了!」   「我他嗎的覺得自己跟個把老婆送出去給人吃的烏龜王八蛋似的,你要讓他佔了便宜,我就去宰了他,然後揮刀自宮。」   向南哭笑不得,「沒有,他哪兒都沒摸我,連手都沒有摸一下。」   「啊?真的?」   「好像拍了一下肩膀,忘了。」向南抬頭望天努力回憶,捶著邵右清笑,「你以為我是萬人迷?」   「我總覺得心裡發毛。」   向南摟著他,帶點兒安慰性質的,慢悠悠說道:「他那麼不依不饒的,我看,你把那片廠子還給他吧?」   「憑什麼?我接手的時候就一個空殼子,現在一年幾千萬的利潤,我腦殼壞掉了要給他。」   向南心道他果然是不願意的,於是開始頭疼起來,「可是他今天開口問我要,而且我答應他了。」   「操,你就是親爹,也做不了這個主,我不同意。」邵右清跳了起來,他拍亮床頭的電燈,盤腿坐在床上,欠過身去拿床頭櫃上的煙。「你們怎麼談的?你腦子發昏了,答應把廠給人家,那不是間接承認我心裡有鬼?」   向南皺著眉頭,他一貫不喜歡抽菸,尤其不喜歡抽二手菸,邵右清說了很多次戒菸,不過純粹看他對自己的愛意。當他愛自己愛的死去活來的時候,他是不沾菸酒的,當他不耐煩甚至厭倦自己的時候,他就煙不離手了。現在邵右清明顯是後面一種情況。   向南躺下來,好聲好氣地道:「談話的情形跟你想的不太一樣,我對你做的那些事,反正也不知道是些什麼事,所以是抵死也沒承認下來。可是我看得出,他一直是懷疑你的,要消除他的疑慮,你得拿出感情來軟化他,就看你的本事了。他能開口要廠子,就是不甘心,要跟你做個了斷,你可以不給他,繼續膽顫心驚地過日子,也可以給他,圖個心安理得一窮二白。我相信你能再起來的,那種錢不要也罷了。你以前被通緝那會兒,我還跟老代聊起,他就說很多通緝犯在外面藏了幾年以後會選擇自首。沒辦法,天天躺在廉租房裡,警車開過就心驚膽顫,看到穿制服的扭頭就躲。你現在跟那會兒有什麼區別?我有時候真想跟他講,對,那事就是阿清做的,他已經追悔莫及,現在他什麼都可以給你,除了命,希望你放他一馬。」   「狗屁!」邵右清已經懶得罵他,他抬起一腳照著向南後腰狠狠踢了過去,向南跌到了地上,疼得眼淚都要掉下來。照以前,向南可能回頭跟他打起來,現在他沒了脾氣,拿了枕頭扶著腰往外走。   邵右清期期艾艾地問,「你去哪裡?」   「你再這麼踢我,我保不齊跟你打,有什麼意思?」向南搖著頭打開臥室門。   邵右清馬上討饒,「好了好了,我跟你道歉。我答應你把廠子還給他還不行,不過你得讓我想想,別一窮二白還平不了他的怒氣,回頭整死我。」   向南握著門把手,即不出去也不進來,很是犯難的表情。邵右清緊上去,跟大太監扶貴妃娘娘似的把向南扶回床邊,然後撩起他的背心,「怎麼樣,疼嗎?」   向南一把撣開他的手,沒好氣地吼,「你讓我踢一腳,看看疼不疼?我腰都給你踢折了!」   邵右清心裡也後悔得很,小心翼翼給向南推拿按摩,「你別動氣,我就是畜生養的!你打我好了,你打我臉我保證不還手。」   向南冷笑,「上回我把工資卡扔你臉上,你就扇我耳光了。」   「都說了,我是畜生養的。」   「你還咬我。」向南說著胳膊一伸,腋下是一個清晰的牙印,已經結痂好透,但是疤一直留下了,他突然覺得有點累,「那也好在我是個男的,要不就只能朝著你哭。」   邵右清紅著臉,他想他是真愛向南的,要把向南打跑了他會死,可是衝動的時候他就很胡來,胡來完了,他其實後悔得不行,比向南還難受,有時候甚至還要向南來安慰他。他抱著向南開始懺悔,「也就是你能受得了我,我討不了老婆,真有老婆非讓我揍死不可,家庭暴力啊!」   向南疲倦地閉上眼睛,「阿清,你在外面跟你的兄弟或許是一言九鼎的,可是你對我的保證和懺悔都太廉價,我真的想跟你分了算了。」   邵右清這回大氣都不敢出,單是緊緊地摟著向南,腦袋不停往對方懷裡拱。   「我媽打電話來,說小表妹結婚了,讓我們回去吃喜酒。」   邵右清還是不說話,向南知道他在聽著,於是道:「她想給我介紹一個女孩子,小表妹的大學同學,說是要到H市來找工作。」   「你結婚也可以,不結婚也可以,反正我不會先你一步結婚,我覺得我永遠也結不了婚,就是結了也準得離。」   向南下意識地拍了拍他的背,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邵右清找了律師朋友諮詢,這個律師朋友,自然是林末幽。   林末幽很專業,沒問一句多餘的廢話,就說按公司淨資產估個值,把資產和負債一併轉給他,辦理工商股權變更登記就行。反正你們也不是市場行為。不用辛苦計算股權溢價,你就算低於淨資產估值轉給他,也是你請我願的事。   邵右清窩在單人沙發裡,用手支著下巴,是個垂頭喪氣的倒霉相。   「大體的情況就是這樣,如果你是真心要把廠子轉給人家的話。」林末幽說完,發現邵右清在發呆,「你在聽嗎?」   「嗯,聽著呢。」邵右清伸了個懶腰,長腿擱到了窗檯上,他身材頎長,又穿著高檔的絲光棉襯衫,領帶鬆鬆垮垮的,本是個粗魯的動作,卻顯得格外瀟灑,彷彿時裝模特擺造型照似的。   「幽幽,我記得你比向南大一歲,所以下個月就滿三十歲了吧?」   林末幽咬著嘴唇不說話,當年她剛剛得知邵右清真實年齡的時候,氣得幾乎一個禮拜都吃不下飯,邵右清嘴裡從來沒一句真話,她覺得光這個年齡問題,就把她坑苦了。她也不好說自己的青春被他耽誤了,畢竟後來兩個人明面上說好了分手的,可是她剛剛把他忘記,邵右清又會跳出來。他已經對這個遊戲樂此不疲,她知道有時候他跟她打電話的時候,懷裡還摟著別的女人,可是她就是忘不了他。自己都覺得很賤,就好像現在這樣,她覺得邵右清又來勾引她了。   「有些事,我不能告訴你為什麼,不想你擔心。這一次也是這樣,我知道你很疑惑,我只能說,我是花錢消災。我又會變得一無所有。我在H市很難混下去了,我還是喜歡老家,那裡的人說話的方式,大家的生活習慣,還有朋友圈子。我想回去發展,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我們結婚吧?」   「你真拿我當傻子啊?一次一次地……」林末幽哭笑不得。   「哎,我是自己傻了。你上回也是拒絕了我,其實我每一次跟你求婚都是真心的,不管怎麼說,我在那邊等你,不會很久,三年吧,三年內,我保證不會跟別的女人結婚。」   林末幽低下頭去,玩弄著自己的手指,邊搖了搖頭,「去你嗎的邵右清!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跟你結婚,我們的路不一樣,我是個體面人,你是個流氓。我需要一個紳士,而你根本還沒有開化。我不想跟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可是我知道你將來肯定會有別的女人,我嚮往的是從一而終的感情。」   邵右清點點頭,「窮男人才能符合你的要求,你去跟他們過吧。你想要找個我這樣的,還能一直把你一個人捧在手心裡,嗯,那你就去找唄!」   林末幽幾乎要氣昏過去,不過邵右清一直就是這樣,當他心情好的時候,甜言蜜語無所不用其極,當他心情不好的時候,說出來的話都能暴露他心底裡最醜惡的一面。   現在,毫無疑問邵右清心情很不好。   一個禮拜以後,邵右清約了廖建國談股權轉讓的細節,並草簽協議   向南和林末幽都在場,怕邵右清一個衝動鬧出不愉快來,不過他們顯然低估了邵右清,他紅著眼睛委屈滿腹痛心疾首地表示:「廖叔,我叫你一聲叔,以前我一直拿你當長輩的,我對你忠心耿耿,我沒想到到頭來你這麼懷疑我。那天你跟向南吃飯的時候說的話,向南迴家都跟我說了,我傷心得幾天沒吃好沒睡好。我簡直要一死以示清白,可是我又怕死,既然這樣,這爿廠還是給你,本來它就是你的。我邵右清不是無能之輩,當初拿下來的時候,我是空手套白狼,現在只不過從頭再來,我不怨誰,就我來講,少了個讓我敬重的長輩,就你來講,少了個人叫你一聲叔。」   廖建國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其實有點兒猶豫有點兒後悔,但是如果這協議不簽下去,總覺得著了邵右清的道似的。   「廠裡還有一些外債,我自己的存款都拿去墊了,你可以叫財務重新查賬,總之對你,我絕對不做手腳。向南那裡,我給他發過一點工資,不過這是他的辛苦錢,我沒好意思開口跟他要,你覺得不夠,就跟他要,反正他很大方,不在乎那幾個臭錢。」說著狠狠瞪了向南一眼。   廖建國虛情假意地安慰了他一番,表示他絕對沒有懷疑邵右清的意思,然後開始嘆苦經,說自己現在的日子有多艱難,並且答應自己度過難關,還把廠子還給邵右清,至少也讓邵右清入個乾股,每年拿相應的紅利。   合約簽完,他果真摸口袋翻硬幣,最後拿出一張十塊錢,「哎喲,都沒鋼鏰兒,十塊錢意思意思吧,規矩還是要的,討個綵頭。」   那張錢不新不舊,丟在茶几上,邵右清看得很糟心,這明顯是看不起人的意思。   倒是向南說了一聲「等等」叫住了正欲出門離去的廖建國,他從書架上拿了個零錢罐子打開,數了九塊錢走上前,「阿清統共只有這一個廠子,廖總給了十倍的高價,怎麼承受得起?」   廖建國面上有點過意不去了,他懷疑邵右清是事實,可是邵右清有沒有叛他,一直是個莫須有的罪名,他把零錢接到手裡,誠懇地說道:「你們兩個都是人才,以後要真有困難,儘管來找我。」   這話的意思,也就是所有恩怨一筆勾銷了。   第三十八章:回來我身邊   邵右清無事一身輕,在家裡足不出戶地睡了幾天,這一次向南沒有跟往常一樣陪著他,向南覺得很厭倦,他有時候寧願留在單位裡加班,或者跟同事出去喝酒打球。他也知道應該安慰安慰邵右清,可是邵右清太能找碴了,他把所有的責任推到向南頭上,認為是向南毀了自己。向南本想說自作孽不可活,沒真說出來,真說了又該雞飛狗跳,惹不起還躲不起,所以向南乾脆躲起來。   邵右清幾乎打爆了向南的電話,向南一接起來,他就說:「咱們要真做夫妻,你是不是琢磨著跟我離婚了?」   向南冷冷淡淡地說:「你要離那就離吧。」   三天後,向南迴了家,家裡一片狼藉,陽台上的花給拔了,玻璃缸裡的魚給放到了微波爐裡烤熟了,地上丟滿了垃圾和毀壞的家具,邵右清則消失不見了。   向南默默地收拾完房間,回到廚房裡看到冰箱上有一張紙條,邵右清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你自由了,我走了。」   他打開手機,裡面是三十六個未接電話,二十條未讀短信。   邵右清先是咒罵他,然後哀求他,最後兩條短信語氣很平靜,說他準備回老家發展,如果向南對他還有感情,就辭了工作跟他回去。   向南才要回短信,邵右清的電話打了進來,一開口就語氣不善,「你死哪裡去了?」   「我在家。」   「還知道回來啊?」邵右清哼一聲,「我反正不回去了,那房子歸你了,什麼都給你,我淨身出戶,你滿意了吧?咱們好一場,算是給你的補償,你找個女人好好過去吧。」   向南咬住衝口而出的難聽話,溫和地說道:「你到老家要辦廠,需要貸款的話可以把這個房子抵押出去,你放在我這裡的錢,到現在有一百來萬了,我會打到你卡上。」   邵右清並沒有拒絕,沉默了一會兒,他啞著嗓子問道:「這麼說,你真的要跟我分了?」   向南可以聽見他語音中帶著哽咽,他心裡跟著一陣難過,不過仍然很和氣,「我捨不得這裡的工作,馬上要評職稱,而且我喜歡這邊的工作環境。我回老家能幹什麼,到你廠裡,下車間修機器嗎?阿清,我也有自己的事業,它不是很賺錢,但是這是我的事業。」   邵右清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了。」   掛下電話,向南看了看窗外,天色漸,他想起來自己晚飯還沒有吃,於是開冰箱找了雞蛋和西葫蘆,準備下碗麵條。過去邵右清出去應酬,他一個人吃飯的時候就沒那麼講究,面條,蛋炒飯,對付過去就行。有時候吃到一半邵右清就回來了,搖著他的胳膊撒嬌,要吃這個那個的,他就再準備一份,他想他是真的對表弟很好,同樣是一人份的,他就多花點心思,甚至做成意大利式面條,用大托盤裝著,底下墊上生菜和一個聖女果,紅綠相間,浪漫奔放。   想到這裡,向南重新拉開冰箱,準備好好地弄一份大餐,以後要一個人生活,也不能太隨便,還是要對自己好一點。   只是邵右清一個人的話,會好好地照顧自己嗎?   其實這個世界,誰沒了誰會活不下去?個人活法不一樣,他們兩個實在過不到一起。   向南知道表弟小時候缺失了太多的關愛,他還記得那天他媽媽再婚,邵右清站在路邊流著眼淚踮著腳尖拚命從人群裡張望的樣子,後來邵建軍一巴掌將他扇到水溝裡去,他都給打傻了忘了哭。   向南總以為自己這樣溫柔,這樣對邵右清好,邵右清會改變。   可是向南也並非聖人,吵得凶了,他會還手,邵右清一貫手狠,而他並沒有把自己打進醫院,倒是向南有一次失去理智,把邵右清弄傷了。   這不是邵右清的錯,也不是自己的錯,或者說到今天這個地步,其實兩個人都有責任。   向南用叉子捲起面條,捲成很好看的圈圈,然後送進嘴裡,認真的咀嚼,眼淚滴在生菜的葉片上,如同露珠,他哭了起來,鼻子堵上了,嗆到氣管裡。他蹲到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   向南跟單位裡請辭,決定再作最後的努力,即使分手也不應該在這個時候,一無所有的邵右清正是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能現在離開他。其實這一次已經不是單純為了邵右清,而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有些事情,做了後悔,總比不做後悔強。   他希望將來有一天邵右清想起來他們分手的情形,是邵右清甩了他,而不是他不要邵右清。   他打電話跟於秀芬說了辭職的事,於秀芬問為什麼,向南含糊地說因為感情上的問題,他還是開不了口,至少在電話裡說對父母太不尊重了,應該當面說清楚。   「那你在這邊找好工作沒有,在哪裡?」   「不急,我的專業找工作很容易。」   於秀芬沒說什麼,向南做事情一向穩妥,他說容易,那就是真的容易。   「阿清有沒有回過家?」向南問。   「他啊,他忙得很,來過一次,送了不少東西來。他說以後要在老家辦廠了,是不是真的?」   「應該是真的。」   「哦,那可真好,你們一起回來了。可惜你奶奶不在了,要不可要高興壞了。」   向南又跟她說了一些家長裡短,然後掛了電話。   他覺得心裡一陣輕鬆,自以為這個決定做對了,打電話給邵右清,可惜人家不接。   不接就不接吧,他打算給邵右清一個驚喜。   他是年底完成手頭的工作然後離開單位的,火車票沒買好,到站都快午夜了,他之前打了很多電話,後來邵右清的手機顯示欠費停機。也對,換了一個城市,電話號碼也換了,他經常換電話號碼,本質上,向南覺得他跟他那個媽差不多,老是讓別人找不到他。   向南在火車上很無聊,就翻電話簿找人,想問問別人有沒有邵右清現在的手機號碼,林末幽那邊呈關機狀態,倒是老代一接起來就問候新年好。   「阿清的電話號碼啊,他沒給我,不過只要他用自己的身份證登記的號碼,我可以幫你查到,你等一下我發短信給你。」   向南看到車窗外開始下雪了,心情非常好。   過了沒一會兒老代就把電話號碼發過來了,看樣子邵右清果然又登記公司開始新一階段的創業,有時候他就是喜歡邵右清那種永不服輸的拚勁。   他打了第一個電話,邵右清沒接,於是發了條短信,「我等一下就到火車站,過來接我。」   一分鐘後邵右清打電話過來,「你……你什麼意思啊?」   「沒什麼意思,就那個意思,火車馬上到站了,你不來接我,我就等,等到天亮。」   「神經病!」邵右清沒好氣地抱怨,「也不看看幾點了,大冷天的,我都躺下了。」   向南提高了嗓門,「你說你有多少次是三更半夜把我從被窩裡挖出來,跑去接你?」   「行了行了,我馬上過來。」   向南見他要掛電話了,緊道:「等一下!我……」   「見面了再說吧。」邵右清把電話掛斷。   向南走出站外的時候,天空裡下起了鵝毛大雪,他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六邊形的晶體迅速融化成一滴水,在他的手心裡像眼淚的樣子。還有的雪花落在軍綠色的羽絨服上,不久化開,形成一些黯淡的濕印。   他在出站口的寒風裡等了一會兒,吃不住北風,跑進旁邊的候車室,然後想起來每次邵右清總是可憐巴巴全身凍得僵硬地堅持等在出站口。   那傢伙就是很作,向南輕笑,其實等在候車室也沒什麼分別,不過如果見面的時候,站在漫天大雪裡,彼此靜靜地看著對方,的確是很浪漫的。邵右清慣會玩弄浪漫。   這樣想著,向南就提了行李重新走到外面,他在茫茫的夜色裡張望,廣場上的路燈照出一圈圈溫暖的光暈。邵右清把車子停在一邊,裹緊了皮夾克,向著出站口跑過去。   向南衝著他大喊,「阿清,在這裡!」   邵右清跑了一會兒才隱約聽到,他皺著眉頭看過來,當確認台階下的就是向南以後,表情變得很複雜,好像恨不得撲上來抱住你,又好像準備狠狠捶你一頓。   向南扔下行李跑過去,大聲喊:「我辭職了,準備回老家工作,跟你一起,哪怕下車間修機器我都情願。」   邵右清被他抱在懷裡,還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   這不是一個大城市,午夜的車站廣場上幾乎沒有人,向南眉開眼笑地看著他,帶一點點得意,「怎麼樣,是不是很感動?」   邵右清張了張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眼睛裡泛起了晶亮的水光,最後哽嚥著,「我以為你就是回家過個年,怎麼之前都不告訴我一聲。」   「我找不到你,我跟我媽說了,她沒告訴你?」   「沒有,我……我不太打電話給她。」   向南迴頭去提行李,「凍死了,先找個地方住吧,你現在住哪兒,我還不想回我媽那裡,都沒跟她說我今天回來。」   邵右清幫他去提行李,「先找旅館住吧,我那邊不方便。」   「怎麼不方便,床上還有女人?」向南揶揄。   「的確有,還不只一個。」邵右清沒正經地接他的話。   向南笑著敲他的後腦勺一記,不過他一向不多打聽,沒準邵右清剛剛真的枕著女人的手臂接他的電話,大半夜的總不好人回去。向南心裡有一點點不舒服,可是想到之前既然都說了分手,那就不應該計較這些。   上了車,空調打得很足,向南忍不住拉開了羽絨服的拉鏈,邵右清突然將他撲倒,瘋狂熱烈的吻劈頭蓋臉印下來。   第三十九章:我曾那麼接近幸福   邵右清從旅館房間出來的時候,向南還在熟睡中,他看看滿大街的積雪,行人在艱難地步行,沒有環衛工人出來鏟雪,交通一片混亂。他心裡也是暈陶陶甜蜜蜜急惶惶的感覺,冷風吹到臉上也無法使他清醒過來,到現在都有點不敢相信——向南竟然願意放棄那邊的一切過來,僅僅為了他。   他去找早點鋪,以往都是向南給他找吃的,今天他興奮得根本睡不著,他決定要對向南好,竭盡所能地好,又怕自己是個三分鐘熱度,於是一刻不停地懺悔和感激。   不過他心底裡還有一點小小的隱憂,他竭力想忘記想壓制,最後不得不承認,事情早晚得解決。那就是昨天白天的時候,他給於秀芬打過一個電話,告訴舅媽他要結婚,婚禮定在本市最好的酒店,時間是開春天氣暖和的三月份,他還希望表哥也能過來。   當他孑然一身回到老家的時候,他覺得世界拋棄了他,他懷著必輸的決心,賭了一把,他向兩個人同時發出了邀請,只要有一個回來,那也是好的。   雖然看樣子,他們都已經對他失望透頂。   沒想到林末幽在這個節骨眼上毅然辭職,跟著他一起回來了,那是他幸福的第一個小高峰。   直到昨天夜裡,他不敢相信的另一個願望也實現了,向南也回來了!   「哈,他們都那麼愛我!」邵右清一拍腦袋,覺得自己此刻被幸福包圍起來了。   只是這幸福太滿了,如同連續吃糖會膩一樣,他必須把其中一顆糖吐出嘴,不過捨不得吐到地上,最好能找個盒子收藏起來慢慢品嚐。   他買了粥和湯包重新回到旅館,向南醒了,正穿著單薄的衣服趴在窗檯上看雪景。   「穿這麼少,別感冒了。」他走過去,下身貼著向南做了個下流地頂送動作,就這樣把向南扣在窗檯上。   向南迴頭無奈地笑,「空調的溫度很高,不冷。」   兩個人坐下來吃早飯,邵右清注意到向南的手機放在床頭正充電,他不由瑟縮了一下,輕描淡寫地問,「你給舅媽打過電話了?」   「是她打給我的。」   邵右清一想,壞了,臉上仍然裝作若無其事,「哦,叫你早點回家過年?」   「沒有,往年都是二十七、八才回家,她沒催。」   邵右清覺得鼻尖沁出冷汗,抬頭看了看向南,向南恰好也抬頭來看他,那目光明顯耐人尋味。   「看什麼?」   向南笑笑,「看你帥啊。」   邵右清白他一眼,「你早看膩了。」   向南低頭把早飯吃完,再把塑料袋收進垃圾筒裡,這才靠著床頭坐下來,他瞥一眼邵右清,「你今天不用忙?」   邵右清爬到他旁邊躺下,用手臂扣住他,「什麼都不想做了,就想跟你呆一塊兒。」   向南舉著遙控器一個一個換台,語調和緩地說道:「你是不是要結婚了?」   邵右清嚇得一骨碌滾下床,向南看他那副狼狽相,簡直覺得慘不忍睹,「剛剛我媽在電話裡跟我說了,恭喜你。」   邵右清跪在床前,仰頭看著向南,彷彿在看自己的救世主,近乎虔誠,他的眼淚奪眶而出,「向南?」   「伴郎有了嗎?你結婚,應該請我做伴郎吧?還有你媽,你真不打算請她過來?至少通知她一聲吧?你看,結婚這麼重要的事,如果最親近的人都缺席,會留下遺憾的。你現在不覺得,將來一定會後悔。」向南答非所問。   邵右清爆發出一聲哽咽,似哭非哭,「向南,你別嚇我,你怎麼了?」   向南抬手摸了摸他的臉蛋,想跟過去那樣苦笑,結果自己也跟著哭起來了,他想他們不是不愛對方,可是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他想起以前邵右清跟他吹噓的理想生活,花錢找一個女人結婚生子,然後為所欲為自由自在,這個世界的道和規則完全可以不用理。這個時候他覺得這種提議非常誘人,誘人到他幾乎準備放棄自己的原則,超越自己的底線。   其實邵右清也在改變,過去他會氣急敗壞跟向南爭論,堅持認為自己的提議非常完美,而現在的邵右清害怕了,彷彿等待審判的犯人。   「是不是林末幽?一定是她吧?只有這個人,是你想要娶的,要不然你也不會結婚,至少不會先我一步結婚。如果是我不認識的女人,那一定就是為了氣我,你不至於為了氣我就隨便找個女人結婚。你一貫的胡來,就是結婚這件事上,你還是慎重的。」   「你原諒我,我當時以為你們都不要我了,我就跟你們說了一樣的話。我讓你們辭職,回老家這邊來,這是個小城市,沒有你們的用武之地。我是料定了你們不會回來,可是我沒想到……我錯了,你不要動怒,總有解決的辦法。」邵右清慌裡慌張地想主意,「我不會委屈你們任何一個。」   向南聽到他那麼說,徹底死了心,他幾乎本能地要甩邵右清一個耳光,到底忍住了,死死地看著他。   邵右清知情不妙,立即改口,「向南,我要你!我本來今天跟她去打證的,我現在不去了,我在這裡陪你。」   向南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婚姻不是兒戲,你耽誤了人家那麼多年青春,怎麼補償她?」   「那你呢?」   向南低頭看著那雙纏緊自己的殘缺的手,左手小指沒了,無名指也斷了一節,一看就像是跑出去賭博讓人砍掉的,他為難地看著邵右清,像一個嚴厲但慈愛的兄長那樣說道:「阿清,為咱們的將來想想,你應該跟她結婚,去建立自己的家庭。至於我,我覺得做你的兄弟更好,我們都不用過得那麼艱難。」   「你覺得我能經營好自己的婚姻嗎?我這樣的人?」   「你總不至於連女人都打吧?」   「我不知道。每次我動手打了你,我自己都嚇傻了,我正常的時候絕對捨不得,我疼你都來不及。我當然也舍不得對她動粗,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邵右清坐在床沿,低著頭默默流淚,向南猶豫再三,還是沒把手搭到他肩膀上去。他想,林末幽那麼愛他,會給他很多很多的愛,他總會收斂的,如果不,那他也活該做個孤家寡人。至於自己,為了對大家都好,他最應該做的就是及時抽身,把邵右清交給林末幽,他也放心了。   女人溫柔細膩胸懷寬廣,林末幽會比自己更適合邵右清。   第四十章:魚與熊掌   雪霽天晴朗,日頭漸漸升高,南窗照下來一方斜斜的陽光鋪撒在床單上,向南躺在那裡,眼睛給晃得睜不開,乾脆就閉上了。   邵右清還纏著向南不放,他趴在那裡認認真真地端詳著,陽光下的向南白得像瓷器,新剃的頭髮短短的,別人剃這種板寸他一向覺得又土又難看,但是向南周身散發出一種潔淨溫暖的氣息。   電話響了第三下,向南翹起頭來看了看,重新躺下,「你走吧,她該等得不耐煩了。」   「她都等了那麼多年,不在乎多等一天。」   「我不會跑的,至少也得過了這個年。」向南說的有氣無力,「你放心,我真不跑。我還想留到三月份,參加你的婚禮,你不請我做伴郎?」   邵右清看著床頭櫃上震動得跳來跳去的手機,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他想把這兩個人都留住,他們那麼好,而且還那麼愛他,彼此也不討厭對方,偏偏,不能共處。   如果只能留住一個,那麼他當然要向南。   電話終於不再響了,邵右清吁了口氣,拿起來看了看短信,並且回了一條,他說臨時有急事走不開,下午再說。   向南穿上外套,提上行李,「我要回家,你送我嗎?」   「好。」   邵右清的座駕還是寶馬,向南是知道他的,他可以欠一屁股債,但是不能不開好車,出去談生意吃飯唱K消遣,沒有好車不行。   向南靜靜的看著車窗外熟悉的街景,當他下定了決心做出了選擇以後,他就徹底平靜下來了,他很難過,但是並不遺憾,遺憾也是邵右清的,如果他真的遺憾。   或許幾年以後,邵右清嬌妻在懷,兒女成雙,根本就不會覺得遺憾,還是別太拿自己當回事了。   向南沒有帶家裡的鑰匙,只好打電話給於秀芬求救,進了家門以後,於秀芬看他臉色不善,當著邵右清的面也不好詢問。她聽向南在電話裡說,辭職回家是因為感情問題,那就是失戀了,寶貝兒子年近三十還是頭一次失戀,她不清楚這失戀的打擊有多大。反觀邵右清,馬上就要和美女大律師喜結連理,她不禁為自己的兒子叫屈,這老天原來是不開眼的。   於秀芬有心安慰向南幾句,奈何邵右清賴著不走。   「阿清,廠裡不忙?」   「有事副總會給我電話。」   「大律師呢,不用陪著?」   「她也有事情。」   「吃過中飯了嗎?」   「還沒。」   於秀芬笑,「那你快去吃中飯吧,本來想留你在家吃飯,不過我吃過了,向南一個人隨便對付一下,你們兩個人,哎,早上留的剩飯都不夠了,蛋炒飯頂多能裝一盤子。」   向南也開始他,「你先回去吧,我跟我媽有點事情要談。」   邵右清很不安,嬉皮笑臉耍無賴,「什麼事,不能說給我聽?」   「總之不是你想的事。」向南乾脆推搡著他,也不講什麼情面不情面了,他跟邵右清向來親密,這樣子推搡也不見得是翻臉。   邵右清知道這樣賴著也不是辦法,料想年關將近,向南也不至於真的一走了之,於是他退到門外以後,近乎諂媚地討好向南,「那我晚上再過來看你。」   「晚上別過來了,我要出去。」   「出去幹嘛?」   向南想了想,冷冰冰地道:「相親。」   邵右清「噗嗤」一笑,點點頭,「那好,明天見。」   終於把人打發走,向南關上房門,回過頭來。於秀芬一臉擔憂地看著他,「向南,你臉色很不好。」   「嗯。」向南含糊地應了一聲,沒有繼續說下去。   於秀芬看他不願意說,也不好逼他,「那你在家呆著,我下午還要去上班。」   「你去吧。」見於秀芬不放心,向南擠出一個笑臉,「真沒事,我還不至於想不開。」   向南在家過了一個無比鬱悶的年,天天在陽台上曬太陽,手裡捧著一本武俠小說,一頁都翻不下去。   於秀芬拉他去相了幾次親,都沒成。   有個姑娘直截了當,「你長那麼好看,H市又有房子,怎麼還沒談對象?」   向南懨懨地道:「談了,吹了。」   「為什麼吹了?」   向南幾乎衝口而出,「他去結婚了,他是個男的。」不過這是老家,很多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他不顧忌自己,還得顧著父母的臉面。於是他用輕得蚊子哼哼似的聲音道:「性格不合。」   姑娘最後沒看上向南,認為他沒有誠意,性格沉悶,缺乏情趣。   於秀芬於是不再逼他去相親,向南現在的精神狀態根本沒有戀愛的興趣。   邵右清幾乎天天來報導,見向南果然不像撒腿要跑一走了之的樣子,他終於放下心來。他跟向南說他沒有和林末幽去領證,倒不是他不願意,是林末幽那天打了N個電話也找不上他,發了大火,不肯了。   他滿不在乎地拍著大腿,顛著二郎腿在向家高談闊論,「女人經不起拖,我過年也才二十七,她虛歲都三十一了。」   於秀芬笑罵,「阿清,你個缺鬼!你當她就認定你了,大城市裡三十幾不結婚的女人多了去,這個舅媽還是知道的。這姑娘好,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你就折騰去吧。」   「大丈夫何患無妻,舅媽,你也勸勸向南啊!」   於秀芬回頭看向南,向南板著臉在那裡看新聞聯播,過了這個年向南虛歲就滿三十了,於秀芬說不急是假的,在H市也罷了,可是小地方上,三十歲不結婚的人畢竟少了。   年夜飯邵右清去了林末幽家裡吃,他本來想到向南家裡吃,被於秀芬推了出去,「走走走,以後丟了老婆,要來怪舅媽了。」   向南吃過飯,陪父母看春晚,還沒過12點就哈欠連天,他說困了就回房間去,其實並沒有就睡,坐在那裡呆呆地聽了一會兒外面噼裡啪啦的禮花爆竹聲,他拿起手機,給相熟的朋友發了一圈短信。   翻到邵右清的名字時,他想了想,按了刪除鍵。   手機發出輕微短促的一聲「滴」,這個號碼,留在手機裡沒幾天,他還沒有記熟,大概很快就能忘掉。   他把幾張銀行卡拿出來放到桌上,留了大部分給父母,只留一小部分在身邊,然後打包行李。   向南在大年初一的早上離開了家,坐在火車站的候車室裡,他心中一片茫然,車票還沒有買,也不清楚應該去哪裡,H市是絕對不想去了,遠的地方,電子屏幕顯示出一頁一頁陌生的城市地名,後面都是顯示「無座」,春運高峰,一票難求,除非到鄰近的省城去。   有個人靠近他,也抬頭去看屏幕,向南一側身,愣在那裡。   「怎麼是你?」林末幽扯了扯嘴角,是很僵硬的笑容。   向南看著她,兩個人心下都是一片瞭然,一起「噗嗤」笑出聲來。   彷彿在孤立絕望的時候,突然找到了同盟,還帶了一點惡作劇的快感。   林末幽坐在那裡一個勁兒說著邵右清的壞話,「沒見過那麼不要臉的,大言不慚我最愛的不是你,我只是不能跟那個人結婚。我會給你提供最好的生活,照顧你,但是我不想騙你,我不敢保證跟他斷。」   向南跟著搖頭。   「那天說好了去打證,頭天晚上,三更半夜的,死活要出去火車站接人,一去不回,第二天連個鬼影都找不著了。人家民政局都下班了,他才出現,就這樣,還指望我跟他結婚?!」林末幽說到這裡,吁了口氣,「呵,不好意思,失態了。」   向南道:「他那天晚上跟我在一起。」   林末幽驚訝地半張了嘴,隨即臉色一變,轉過頭去,她的大眼睛絕望地眨了幾眨,再回頭的時候已經一臉同病相憐,「你知道我怎麼猜測你們的關係嗎?」   向南低下頭去,「知道。」   林末幽嘆氣,「我一早就覺得你們好得過分了。他也有其他的兄弟,跟他關係很鐵的不少,能幫著他去打架拚命,他最懂得收買人心。可是你不一樣,你不是他一般意義上的兄弟,又不見他跟別的親戚好。我還想,應該不至於的,有時候看他在那裡發短信,忍不住搶過來看,十次有九次是在給你發。」   向南牽強地笑,「他真是個害人精。」   「你有什麼打算嗎?」林末幽問。   「不知道。」   「我想去省城,你去不去?」   「嗯,也可以,順便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工作。」   林末幽站起身做了個深呼吸,「我真想跟他說,我跟你在一起,一定夠打擊他。」   「別……」   林末幽垮下肩膀,「嗯,我捨不得,我到現在都舍不得。」   向南提了行李準備去售票處排隊,邊道:「不是捨不得,是他不值得你費那個心。」   ——上篇完——   【下篇】   第四十一章:驚雷   S市並不大,多年的縣城熬成地級市,叫的響名頭的大街只一橫一豎兩條,開著汽車從這一頭到那一頭,花不了二十分鐘。這幾年房地產蓬勃發展,才由東南方向擴展出了新城區,然而住房多,廠房少,所以那些新小區裡空蕩蕩的,一到夜晚猶如荒原上的幾簇鬼火。   邵右清開著車子跟老代高談闊論,「瞧瞧那一片,就這檔次的也叫工業區呢,我的廠在這裡就是最牛B的了,你一翻開報紙,排名前十的,不是紡織就是重污染工業。這麼好的家鄉,就是發展不起來,當官的都他嗎的吃屎的!」   老代瞟了一眼運河裡的水,黃澄澄綠瑩瑩。   邵右清加一句,「水質全國排名第九,倒數的。」   老代笑:「那你還一天到晚約我過來玩,感情是場面話?」   邵右清「哼」一聲,「那你是特意來玩的?說真的這要不是我家鄉,我早離開這裡了,讀完大學留在這裡的沒多少人,人才留不住啊,只有我這樣沒文化的流氓死守著。」說到這裡,他心底突然隱隱約約湧上一股鈍痛。   老代一句話打斷他,「得了你喂,姓邵的,你在濕地公園那邊搞了個高級娛樂會所,隨便拉個市政府裡的官出來問問,誰沒過去打過高爾夫,享受過泰國妞的按摩?」   邵右清「呸」一聲,大笑,「哎,哪是我搞的,就是朋友要搞,我投資了一小股,我根本不管事的。我老實跟你說,不是泰國妞,就是說不好普通話,乾脆讓她們說土話。以前是找本地妞的,又貴又不聽話。哦,到了!」   汽車停在一片別墅區外,綠樹掩映間,一幢幢二三層高的白色房子,風格相似,造型各異,邵右清的居所在靠東南位置,前面有大片湖景,在水污染嚴重的S市仍然顯得風景秀麗。   邵右清把車停好,一邊叫著保姆的名字,一邊往裡走,結果家裡竟然一個人也沒有,他氣急敗壞,開始打電話找人。   老代在客廳坐下,耐心地等待。   約摸五分鐘以後,邵右清的電話總算打通了,他先是朝著電話裡破口大罵,接著一張臉陰沉沉地不說話,最後直接把電話掛了。   老代看他情緒不對,忙起身,「你要有急事你先忙,我先找個房間睡上一覺,可累死我了。」   邵右清道:「讓你見笑了,的確出了點事。」   「怎麼?」   邵右清扭捏了一小會兒,就大大方方開始吐苦水,「有個女的懷了我的孩子,本來說好了生下來我給她一筆錢,他嗎的敲我竹槓,反正老子有錢,不跟她計較。結果孩子十個月了,她捨不得把孩子給我,就帶著跑掉了。」   老代愕然,隨即想笑,又覺得真笑出來挺失禮的,「哎,你小子啊,這播種豈是隨便的,你看踢到鐵板了吧?」   「就是跟我訛錢嘛,真當自己是根蔥了,外面要借肚子給我生的那麼多,我懶得理她。」   老代搖頭,「你他嗎的是不是人啊,人家拐走的是你親生兒子。」   邵右清說開以後,反倒也不急了,坐到沙發上,西裝往兩邊一撩,翹著二郎腿開始點煙,「女人這東西,我算是看透了。親生兒子嘛,就是將來分我遺產的,我生出來的肯定是敗家子,不如讓他在外面吃幾年苦,二十年後認回來,嗨喲,便宜兒子。」   老代受不了地大笑拍沙發扶手,「你這叫什麼理?」   邵右清裝腔作勢倒下,作出垂死掙扎的老態,「到時候我就這麼一趟,床頭圍一圈,都是我在外頭的私生子。」   「你真不準備結婚啊?」   邵右清猛吸一口煙,皺著眉頭想了想,「結婚有什麼好?我現在想搞多少女人就搞多少女人,還沒人來煩我。」說完湊近了老代,「我還搞男人。」   老代打了個寒戰,「你別看上我!」   「美死你!我看上的都比明星還漂亮,上次人家介紹我跟胡暢飛吃飯,你知道胡暢飛嗎,就是演《死亡遊戲》那個當家小生,我坐他旁邊一看,還不如我頭天晚上睡的那一個咧。老代啊老代,就你這樣的次品,你只能東奔西跑賺賣命錢了。」   「去你嗎的!」老代笑著捶他。   兩個人嘻嘻哈哈,邵右清剛剛還丟了兒子,現在一點也不悲傷難過了,他無非是嚥不下那口氣,一邊說著狠話一邊又打電話派人出去找。   老代說道:「我還是覺得應該正經找個女人結婚,崩管你多有錢。」   「你落伍了,老代。」邵右清把菸頭按滅在菸灰缸裡,「你睡一覺,等下我帶你出去吃飯。」   「你忙你的。」   「我再去拉幾個人,等下要去開發區那邊,上面有個大官要過來。」   老代聽了,倒是把頭翹起來,「迎接大官是市府裡的事,你一個做生意的也要去湊熱鬧?」   「我現在是這一片的商會代表了。」邵右清洋洋得意,「今天吃喝玩樂都我掏錢,能不出面嗎?你上時候了,一起去享受享受。」   「那我還是不去了,不方便。」   「省省吧你,就一小刑警,你還夢想著當清官?」   邵右清說著,拿了汽車鑰匙晃著身體又從家裡出去,口袋裡的手機響個不停,他一路接電話,等到了車上,卻發現手上舉著的電話顯示「舅媽」。   於秀芬平時不常給他打電話,尤其他現在富了,反而生分很多,不像其他親戚,上著來獻慇勤,希望能給安排個清閒又來錢的工作。   「喂,舅媽,您貴人多忘事,怎麼今天記起外甥來?」邵右清接起電話,嬉皮笑臉。   「阿清,向南迴家了,你過來吃個飯嗎?」   邵右清心裡一頓,現在並非年邊,向南迴來幹嘛,「他……他回來辦酒席結婚?」   「他沒說,哎,向南就是個悶葫蘆,我也不敢打聽,這萬一要不是,他又該……不是我說,你們現在的年輕人都越來越不像話了,成家立業天經地義,一把年紀了,都鬧獨身,像個什麼樣子?」   邵右清嘴角帶笑,於秀芬年紀大了,越來越囉嗦,不過他挺喜歡聽她囉嗦,小時候他覺得舅媽還更冷淡一些,瞧著自己的目光極其複雜。他有時候幻想於秀芬跟一般的後媽那樣虐待自己,不給飯吃,拳打腳踢,可惜於秀芬一直恪盡舅媽的身份,對他好,但又不到很親密的程度。他在電話裡跟於秀芬瞎扯了幾句,就說明天一定過去吃飯,多年不見,要和表哥好好敘敘舊。   自從上一回向南離開,幾乎一年時間杳無音訊,第二年除夕倒是來過一趟,吃了頓年夜飯就走,邵右清也沒逮住他。聽於秀芬講,他在省城另找了一份工作,應該是富不起來也餓不死的程度,另外,一直沒有結婚。   當初向南和林末幽一起離開他的時候,他的確有很長時間意志消沉,不過慢慢也就想通了。那兩個人都是愛著他的,只是他們讀了太多的書,把腦子讀傻掉了,不能接受自己的生活方式。想起來也是自己有點過分了,他們都不是願意留在他身邊低眉順眼的人。   找個低眉順眼的女人正經結婚的念頭,他不是沒有,想過也就罷了,他碰不上向南和林末幽那樣的,寧肯一個人過,自由自在,也挺好。   聽到向南要回來的消息,邵右清的心思又活絡起來,在外面折騰那麼多年,向南終於是累了吧?   還得是向南才好。他想。   車子到開發區不久,市府裡的陳秘書急急忙忙跑上來,「邵總,你可來了!那個省城來的廳長已經到了。」   「這麼快?不是讓你們去車站接一下,他沒去市府報到,先來開發區了?」   「我也是剛得的消息,還是門房的給我打電話,剛剛要告訴你,電話老打不通。」   邵右清看了看手機,剛剛跟於秀芬的確聊久了,錯過了陳秘書的電話,「你慌什麼,看一圈做做樣子,拉到濕地公園那邊的會所,給開個房間吧。」   「要沒出事我也不必慌了,門房那幫孫子,見人家穿得普通,吆五喝六地把人出去,恐怕惹得人家不高興了。」   邵右清皺了眉頭,「你的人怎麼做事的?」   「不是聽說今天要來人視察,都做好了準備工作,可沒成想廳長坐了廠區公交就過來了。」   邵右清繞過綠化帶,看見高大的廠房跟前,一圈人簇擁著一個身材高挑的男人正在到處看,他走上前去,剛要客套一下,突然臉色就僵了。   「向南?」   男人回過頭來,不是向南是誰?   更讓邵右清目瞪口呆的是,向南側後方站著一個身著色套裝的女子,頭髮盤起,眉目清秀,那是林末幽無疑了。   第四十二章:為官之道   邵右清仔細地打量向南,想從他臉上看出這些年的風霜來,神奇的是,沒有,完全沒有!向南穿著一身白色襯衫,色長褲,沒扎領帶,頭上戴著安全帽,跟當年在H市到他的車間來參觀時的樣子沒什麼差別。如果一定要說有,那就是身型略微比過去瘦一些,眼神更加清冷,乍一見邵右清也沒表現出多少驚訝。   邵右清反觀自己,這些年縱情聲色,眼眶下是隱隱的青紫,抬頭紋也明顯,倒顯得比向南都長了三歲。   他低頭沖旁邊的陳秘書道:「省廳廳長能是這麼年輕嗎?搞錯了吧?」   那邊向南聽得真切,憋著笑道:「我的確是省廳廳長——派來的。」   陳秘書擦著油亮的腦門,知道自己是搞錯了,好在一大群人跟著哈哈大笑起來,他也就附和著笑。   邵右清上前套近乎,本能地想從兜裡掏煙,然而這個動作才起了個頭,他才發現極度得不合時宜,那是向南啊!向南就是喝醉了也不撒酒瘋,光是趴到床上昏天地地睡。   「表哥如今在朝中做官,回老家也不跟我打招呼了。」   「什麼官,就是個小公務員。」向南看了看這一圈市府的頭頭腦腦們,回頭跟林末幽道:「看來我是狐假虎威了。」   林末幽跟著笑,「我跟你說了不要微服私訪,你還不聽。」   邵右清尷尬地看著他們眉來眼去,心裡非常不舒服,擠出的笑容也是僵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不好問,只能按下不表。   有人出來,打著官腔拍馬屁,說向秘書年輕有為,虛懷若谷什麼的。   向南不會打官腔,說話口氣一如資歷尚淺的工程師,帶點兒羞怯,聲音也輕,「梁廳長派我過來,就是聽說這裡要辦科技園區,我以前正好學的是工科,下車間還能看出點門道來。」   廠區的一個科長緊回頭叫人去傳喚工程師過來,一行人繼續朝前走,沒一會兒電視台的記者開著車子也過來了,攝像機架起來,向南見了緊扭頭,「還是別拍了。」   邵右清道:「小地方,家裡頭夫妻吵架一哭二鬧三上吊都會上電視,何況省廳裡有領導來視察。」   向南就不堅持了,跟廠區的負責人道:「那我隨便看了?」   「隨便看,隨便看。」   向南聽了,邁開大步就往前走,他走得很快,當官的穿著鋥亮的皮鞋,幾乎一路小跑地跟著他,邵右清也追了幾步,發現追不上,索性落在後面了。   向南沒有去車間,他各處轉了轉,在堆放垃圾廢料的倉庫裡看得挺久,又沿著運河走出好長一段,最後看見廠區外的公交車來了,回頭跟大家揮手道別,一溜煙似的上了車,走了。   跟著他的人目瞪口呆,陳秘書還跑到車門前邀請向南去參加特意準備的晚宴。   向南說:「可是我下班了。」說完囑咐司機可以開車了。   一群人給晾在運河邊上,水質極差,隱隱泛出臭氣,最後大家滿含不忿打電話讓廠區停車場的司機把車開過來接人。   陳秘書跟著邵右清上了其中一輛:坐在副駕駛上回頭問道:「真是你表哥?」   邵右清道:「我表哥怎麼樣?」   陳秘書冷笑,「不上道。」   邵右清搖搖頭,「不上道的人,要麼特別好對付,要麼特別難纏。」   「我看他跟後生仔一樣,完全沒什麼辦事的經驗。」   邵右清看著道上遠去的公交車,想到剛剛向南還很體貼地讓林末幽先上車,心裡一陣憤懣加不爽,「那你可錯了,我瞭解我這位小表哥,他可不是省油的燈。」   「你們親戚關係不好嗎?」   「好,好得不能再好。」邵右清心裡加了個時間限定,曾經。   「那還好。」   「只不過我這位表哥,大概當起官來,是六親不認的好官。」邵右清苦笑著,「真他娘的是好官啊,晚飯都不賞臉吃一個。」   邵右清回頭將老代接了出來,又讓老代出面給向南打電話,約出來吃飯。   結果向南客客氣氣地回絕了,「我挺累的,就不出來吃飯了。」   邵右清看老代搖搖頭,不由分說搶過電話,「你現在在哪兒呢?」   向南頓了頓,彷彿早料到似的,「在家。」   「讓舅媽多做點飯,我們等會兒就過來。」   不等向南答應,邵右清就把電話掛了。   老代苦著一張臉,「你答應我去吃豆撈的!」   邵右清嗯哼一聲,「那你去吃吧,我想回家跟我表哥敘舊。」   老代不依了,「操,這叫什麼事啊?」   「我請客,你跟你辦案的同事一起去,吃到盡興為止,回頭我來結賬簽單。」   老代陰險一笑,「這可是你說的啊,吃到盡興。不行不行,聽說有錢人最小氣了,回頭你不來簽單,那我們可要破大財了。人民警察一個月掙那點不容易啊。」   邵右清把一張卡直接遞過去,「讓你出來跟我一起做生意,你不肯。」   老代拿了他的卡,歡天喜地走了,邵右清在後面喊,「不怕我回頭告你收受賄賂?」   「你派人去餐廳拍照不?要不你怎麼證明是我吃的?」   邵右清打發了老代,驅車到向家位於城東的舊居,打開門來的時候,小小的客廳裡滿滿噹噹坐的都是人,向南父母,向南,林末幽,還有一個上點歲數的中年男子一起圍成一圈在談笑風生。   向南起身介紹,才知道那中年男子就是省廳來的梁家才廳長。   梁廳長容長臉,中等個子,身材偏瘦,一點也沒有時下官員人人皆懷的將軍肚,他的面貌也挺和藹,倒像個與世無爭的大學教授,年輕的時候應當算得上美男子。   邵右清想向南到了這個歲數,大概也是這樣的氣質風度,不,應該更加出挑一些,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大家坐下來先是相互吹捧了一番,當邵右清問起梁廳長對S市的印象時,這溫和的中年男子打了個太極,只說下班時間不談公事,然後稱讚起於秀芬的手藝來。   吃過飯又坐了一會兒,向南要送梁廳長和林末幽去旅館,邵右清主動提出開車接送,沒一會兒將人拉去本市最豪華的酒店門前。   梁廳長道:「麻煩再往前開兩百米,小林已經給定了房間,行李都放在那邊。」   邵右清道:「這裡住得好一些,小地方,酒店都不上檔次,廳長不要嫌棄才好。」   結果梁廳長搖頭,「還是不了,聽說三個月前有人給砍死在那個旅館,案子到現在都沒有破吧?我很膽小的,房裡沒個保安什麼的都睡不安穩。」   向南插嘴,「不是砍死的,是訛傳。新聞裡播的是心臟病突發,我記得是市府辦公室的一個什麼科長。」   幾個人談論著這個離奇的案件時,邵右清已經把車又開出去兩百米,「不嫌棄的話,住到寒舍也是一樣的。」   「那就更加不恰當了,我來第一天就住到你邵總家裡,傳出去不好聽啊。」   邵右清一想,怎麼就不好聽了?不過他沒問下去,很識時務地閉上了嘴。   將人送進旅館房間,邵右清看著標準間的兩張床鋪,心中納悶,向南會跟林末幽住一間嗎?   向南沒有給邵右清解開疑惑的機會,他把邵右清請出了房間,約他到樓下找個地方談談。   二十分鐘後,兩個人在附近的茶室裡坐定,邵右清替向南斟茶,一邊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   「這些年混得還不錯嘛,都混到省廳去了。」   向南喝了第一口鐵觀音,放下茶杯,「蒙他看得起我,最艱難的時候,幾乎要到下面的縣城去管理檔案。」   邵右清沒有細問向南怎麼混到這一步的,向南也是個有點手腕的人,真想做點事情的人會把他要到身邊,他實在,勤勞,最重要的,不為金錢和美色所動。   「你們來S市,不是就為了視察這裡的科技園區吧?」   向南不跟他賣關子,開門見山說道,「省廳裡接到群眾舉報,說這裡社會團體橫行霸道,加上官匪勾結,鬧得影響很不好。」   邵右清抿著嘴笑了,「哦?舅媽也這麼說嗎?」   「那倒沒有。」向南用他修長的手指噹噹噹敲著茶杯,低著頭繼續說下去,「上個月市府裡的何錦輝副市長,因為貪污給查辦了,他上訴,說是有人栽贓陷害。這事本來不歸我們管,不過我們又是什麼事情都要過問一下的。」說到這裡,向南抬起頭來,直視著邵右清,「阿清,這些事跟你有關嗎?」   邵右清回看著他,頗想從兜裡掏煙,不過到底忍住了,「表哥,你記不記得,以前你跟我說過,清官未必是好官。」   向南想了想,「不太記得了。」   「我倒是一直記得。」邵右清幽幽嘆氣,「何錦輝跟我沒什麼交情,不過我知道他的確是清官,可惜,他算不上什麼好官。S市這些年來,市府領導班子換了一茬又一茬,幾乎個個是清官,緊挨著省城,大家都很自律,只等任期一滿往上調,都拿這裡作跳板。這麼個小地方,每年考公務員的大學生多如牛毛,考不上的都不太願意留下來,當公務員好啊,吃皇糧,不貪不刮的,現在形勢這麼好,無能無為也沒關係,照樣體體面面沒病沒災地當官。我跟這些人接觸以後才發現,貪官未必就是不好的官,清官也未必就值得敬仰,貪個百八十萬的算什麼呀?他能給S市辦點實事,我送他好了,你今天去參觀的廠區,光一個氨綸廠,就是上億的資金,還養不肥一個貪官?」   向南搖頭,「你這是謬論。」   邵右清反駁,「你不能因為自己兩袖清風,就要求所有人跟你一樣。做大事的人,要升到中央去的,當然不能留把柄給別人,可是爬到梁廳長這個位子的就不多了,大部分還不是就那樣混著?」   向南打斷他,「我說不過你,你歪理總是一套一套的,我就問你,你跟這事有關嗎?」   「我要是有把柄落在你手裡,你會抓我去坐牢嗎?」   向南皺緊了眉頭,無言地看著他。   邵右清用手指去掐花茶罐子底下的火頭,他手極快,玩魔術似的,呼扇著火苗又燒不到手,兩簇火苗在他眼中跳蕩,「其實……」他突然放柔了語調,「你離開那會兒,我去找過你的。一開始你在一個國營單位做工程師,住在單位分配的宿舍裡,我去看過,住得挺差,可你收拾得乾乾淨淨,我在床上還睡了一覺。」   向南愕然,「這麼說,那次家裡進賊了,其實是你撬的門?難怪怎麼沒丟什麼貴重的東西。」   邵右清淡淡地笑了笑,回憶當時,心中傷感而柔軟,「我想開口求你回來,又怕求了你也不理,你應該是不願意再理我了吧?都是我自己的錯,不怪你。後來我想想,我媽當年能扔下我不要,肯定也是死了心,哪個當媽的能那麼狠心?是不是?我理解她,只是不能原諒她。」   「阿清……」向南伸過手去,握著了邵右清殘缺的左手。   第四十三章:行尸走肉   邵右清回到家後,沒捨得洗手就上床睡覺了,他用右手捻著左手斷指,感覺滑膩膩暖融融,彷彿向南那一握,就給他抹了上好的香水——沒有切實的香,單是一種美好的感覺,如同戀愛的味道。   向南後來說了什麼,他都不太記得了,只有暈陶陶的感覺留在身體裡,他當時說:「阿清……,別傻了,你離開我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邵右清搖頭,固執地說道:「不,不好!」   回顧這幾年,他覺得的確不好,拿一個詞來形容,就叫行尸走肉。以前胡吃海喝是種享受,現在一天幾個飯局,醉了以後抱著大樹嘔吐,從這個地方鬧個睡過去,從那個地方醒過來,幾個保鏢兼司機輪流伺候著,把他當豬肉一樣扛來扛去,中間都不曉得誰躺在身邊。有一陣還去醫院治療過髒病,剛拿到通知單的時候嚇個半死,後來跟人聊起來吹著牛皮,不就是幾支青黴素的事嘛!   惹得知情的幾個狐朋狗友老開他玩笑,邵總又要去打青黴素啊?   他內心裡並非表現出來的那麼得意和滿不在乎,惶惶然亂糟糟,彷彿沒有根的水草在渾濁的運河裡漂。這能是人過的日子嗎?   他也曾經想過找個人好好安定下來,不管男的女的,都沒有關係,可是錢一多,貼上來的人就猜不出真心。邵右清早些年還窮困的時候,那些富婆還會把他當小弟弟一樣寵他,給他買吃的買穿的,這些年漸漸沒有這種事了。富婆都喜歡單純可愛的小男孩,再柔弱一些,稚氣一些,聽話一些,嬌縱也是可以的,問題是現在的邵右清,再也裝不來小男孩。   之前身邊有個男孩子,才二十出頭,相處一年邵右清都沒有對人家動過粗,他想當年我是怎麼了,竟然那樣對向南,現在肯定不會了。他跟哥哥似的照顧這個男孩子,末了人家存夠錢出國唸書去了,不知道是接受了什麼新思想還是找到了更闊的金主,打電話來跟他拜拜了。   邵右清難過了好一陣,他想我怎麼就留不住人?我究竟哪裡不好?   孩子還未滿一歲,也讓孩子媽拐了跑掉了,自己又是一個人。   這大概就是命!   睡到日上三竿,家裡的廚子回來了,保姆怕孩子丟了邵右清遷怒於人,一直躲在外頭不敢露面。   邵右清起床站在陽台上活動筋骨,低頭看見住在工人房的小偉正在水龍頭前給家裡的大狼狗洗澡,那大狗「嘩嘩「抖著毛,水珠甩了一地,十分歡騰愜意。邵右清心裡暗暗叫罵,他嗎的,養條狗來連兒子都找不回,虧得天熱,不然就把狗煮了吃。   電話適時響了起來,派出去找人的夥計打電話給他,說是母子倆已經找著。   換在過去,邵右清都沒有興趣再花功夫打發掉孩子媽,這一回他吩咐手底下,母子兩個都帶回來。   傍晚的時候,從省城高速下來的一車人押著邵右清的兒子邵佳楠和邵右清的孩子他媽劉惠玲回到了近郊的別墅裡。   保姆把邵佳楠抱過去喂了奶,吃飽喝足,小傢伙含著手指呼呼大睡。   邵右清眼看著孩子睡進小床裡,這才踱下樓來,他看見一屋子打手不似打手,保鏢不似保鏢的男人圍著嬌弱的劉惠玲,突然就心生憐愛,一點兒也恨不起來了。   怎麼說,這個也是孩子他媽啊,人家寧肯不要錢,帶著孩子跑了,邵右清打心眼裡佩服她。   他走到客廳沙發裡坐下,摸出一支菸,旁邊夥計立刻舉起打火機湊過來,邵右清點上煙,吐一口眼圈,翹起二郎腿看著跪在廳裡的劉惠玲。   「起來說話。」   劉惠玲幾乎抖了一下,她的眼淚已經哭干,頭髮在奔逃掙扎中散亂了,一直沒有束好,身上倒沒有傷,怎麼說也是大哥「用」過的女人,還生了貴子,邵右清的手下不敢拿她怎麼樣,回頭成了名正言順的大嫂可不得了。沒人逼她跪下,可是進了房間劉惠玲就「噗通」一聲長跪不起。   邵右清把煙掐滅在菸灰缸裡,走過去強迫性質的把人抱起來按到沙發裡,這一幕頗像要強姦良家婦女,所以一屋子的旁觀者面面相覷,不知道要怎麼辦?   「我對你不好嗎?」邵右清怒道。   劉惠玲只是發抖,不說話,因為覺得跟邵右清說不通。   「這樣吧,我跟你結婚,你就別帶著我兒子跑了。」   「誰要跟你結婚了?」劉惠玲終於開了口,卻是這麼一句,氣得邵右清差點厥過去。   「跟我結婚有什麼不好的?穿金戴銀走出去多有面子,你給我生兒子不就是為了那幾個錢?」   劉惠玲道:「我就是打算賣個兒子給你,我沒打算賣一輩子。」   邵右清給她氣得笑了起來,「對啊,當初說好了,賣個兒子給我,你怎麼就反悔了?」   「我怎麼就不能反悔了?你隨便找哪個女人再給你生十個八個就好了,又不是你自己生,你只要……你多容易,是不是?」   邵右清看了一圈,覺得這下是不是動手揍女人都要顏面盡失了,他揮揮手叫一屋子的閒人各自散去,轉手準備採取懷柔政策,說話的語氣都變柔了,「我其實還是很喜歡你的,要不然也不會找你。我在外面的那些女人,我跟她們睡都要帶套子的,她們不配懷我的孩子。可是你不一樣,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很喜歡,你看,只要你點個頭,跟我結婚,以後孩子在我身邊,也在你身邊,有什麼不好?小孩子健康成長,總應該有個健全的家庭,是不是?」   劉惠玲抬眼一瞥,偷偷去看邵右清,隨即搖搖頭,「孩子跟著你,肯定不能好。」   「我操!」邵右清簡直要暴跳如雷,他用食指狠狠地點了點劉惠玲,「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信不信我宰了你,找個地方埋了。」   劉惠玲信,她不怕死,可是她怕她死了,樓上那個咬著手指的小肉糰子就真的完蛋了。   邵右清昨天剛剛跟向南深夜長談,現在他覺得自己要重新做回人,讓自己的生活徹底改觀,他努力站在向南的角度考慮問題,揣摩向南如果遇上這種事會怎麼辦。   最後他無奈地嘆氣,「我不逼你,你不想跟我結婚就算了,反正我這個人對婚姻已經沒什麼想頭。你跟孩子住這裡,我不來打擾你,但是你別跑,你就是跑到深山老林我也一樣把你揪回來。還有你家裡頭那個生病的老娘和不爭氣的弟弟,你要是不聽話,我就讓他們沒有好果子吃。」   邵右清說完這個話,將手機的靜音設置關閉,上面果然是五、六個未接電話,他天天有事忙,後院還要起火,這日子過得真是暴躁。他自覺處理得方式已經很向南了,當然說幾句邵右清式的狠話也十分必要。   他走到外面,發現負責跑出去找孩子的一票人正蹲在台階下閒聊,並沒有要散去的意思,看見他出來,他們紛紛立起來,露出或諂媚或忠心耿耿的笑容。邵右清心裡很難過,當年他做夢都想混成大哥,現在三十出頭終於成了大哥,結果這感覺一點也不如當初想像得美好。   「你們都回去吧,找陸會計畫賬,每人五千塊,辛苦了。」   人群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邵右清在自家庭院裡發了一陣呆,看見樓上兒童房的燈亮了一下,很快又熄滅,劉惠玲一定是靠著小床邊的大床睡著了,沒準還把孩子抱到大床上,摟在懷裡一起睡。   邵右清心想,我他嗎的怎麼給感動了,真俗!他希望日子就這麼過下去,雖然有點不甘心,可又能怎麼辦?   想起向南,他的心思又活絡了。   還有可能嗎?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斷指,意義不明地笑笑,其實只要敢想敢做,還沒有成不了的事。他現在該有的都有了,唯獨還少個向南,如果再有一次機會,他肯定不會像過去那麼對向南,把人逼走。   只是現在的向南,不是以前那麼容易上手了,他有了一個需要顧及身份和體面的職業,旁邊還有大齡單身的林末幽。林末幽手上沒戒指,那天他特地留意了,如果一個男人不戴結婚戒指,很好理解,一個女人也不戴,那是官太太的身份,林末幽會不戴嗎?就是為了氣氣自己,也應該戴著吧,所以他們應該還沒結婚。   向南辦婚禮,於秀芬不可能不知道,眾家親戚也總要去觀禮,所以他不可能已經結婚了。   邵右清心裡很高興,向南跟自己經歷了那樣一段,依著他的性子,其實也可能結婚,安安分分和女人過日子,如果這樣他也不會怪人家,畢竟是自己不對在先。不過向南還沒結婚,那說明什麼?說明他心裡還是想著自己的。   林末幽也是,她可以選擇和向南結婚,也可以選擇和別人結婚,她沒選別人,那就還是因為放不下。   邵右清心裡想著這二位,連自己都覺得他們是一對璧人,十分相配,如果結了婚,一定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可他們又是萬萬不能結婚的,向南可以跟任何一個女人結婚,唯獨不能是林末幽,絕對不能!   第四十四章:借刀奪愛   向南將一杯冒著熱氣的玫瑰花茶放到桌角,林末幽自如山的文件堆裡抬起頭來,衝他嫣然一笑。   「謝謝。」   向南發現她笑起來很溫和,只是近來大眼睛的眼梢漸漸有了一些皺紋。   「休息一會兒吧,這裡面多少的假賬,一屋子人看一個禮拜也看不過來。」   旁邊有人道:「哎,休息時間,放工15分鐘,大家歇歇吧。」   林末幽端起了玫瑰花茶,「到外面透個氣吧。」   向南點頭,跟著她來到走廊上,前面斜陽正從林梢照下來,在地板上形成一個個光圈,好天氣,好景緻。林末幽想到了什麼,突然笑起來,「你媽大概有什麼誤會,昨天給我打電話,約我到你家裡吃飯。」   向南莞爾,「她好像是覺得,當年我跟阿清爭奪你,還批評我來著。不過她又說咱倆都這把歲數了,拖著不結婚算什麼?聽說阿清都有孩子了,最近那個孩子的媽媽在他家裡頭住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扯了證,孩子都要滿週歲了,也不請吃酒席。」   林末幽臉色微微有變,好像他們在一起,隨便聊什麼,最後話題總繞不開邵右清。她撇撇嘴,「他那個人,結不結婚對他沒什麼兩樣吧?搞不好那個孩子也不是他第一個。」   向南不說話,過了一陣,他低聲道:「那……你明天到我家裡吃飯嗎?我沒叫梁廳長一起,就咱倆。」   林末幽道:「明天如果沒別的事,就過去。」   向南用他一貫柔和低沉的嗓子道,「那我打電話告訴家裡一聲。」   一行人忙到很晚才下班,梁廳長特意派車過來將人領出去,大家吃了一頓晚餐加宵夜,圍著桌子交流了一天的工作心得。梁廳長聽得很仔細,時而打斷了問些問題,他說話時的語速偏緩,稍稍打了點官腔,不過不算嚴重,有時候也會別出心裁講個小笑話,活躍一下氣氛。   散席的時候,梁廳長叫住了林末幽,向南等在門口,看見梁廳長從擱在椅背後的色公文包裡拿出了一個檔案袋,林末幽乍一見他抽出來的東西,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向南疑惑地看著她倆,林末幽抬頭看看向南,擺擺手道:「向南,你先回去吧。」   梁廳長道:「等下我送她回去。」   向南不便逗留,便披上外套走出了餐廳。   梁廳長觀察著林末幽的表情,神情也是一派嚴肅,「我們換個地方談吧?」   林末幽心事重重地跟在他後頭,等坐上汽車時,她的臉「噌」地通紅。   梁廳長道:「照片不知道是誰送過來的,也不知道是怎麼拍的?但是角度很刁鑽,而且專撿當時在酒店門口。」   林末幽道:「太下作了!這事情剛開個頭,就有人來威脅你了。」   梁廳長點頭,將照片連同檔案袋隨手丟在後排空車座上,有兩張照片滑了出來,鏡頭裡的他和林末幽靠得很近地站著,他低下頭去,好像正在親林末幽。另一張照片就更過分了,在半開的電梯門內,梁廳長的手似乎都按到了林末幽屁股上,天曉得電梯另一角其實站著向南,而梁廳長的手只是抬了抬,離林末幽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只是照片從遠處拍過來,那點距離對比之下就被忽略了。梁廳長苦笑,「對方膽子很大,不過看起來,這裡的確很有搞頭。」   林末幽佩服他這個時候還是沉著冷靜的樣子,「我沒經歷過這種事,不清楚對你的名譽損傷有多大,他們會不會把照片放到網上去,或者寄到省廳裡人手一份,也是叫人頭疼。」   「我愛人去世三年多了,我想這個你知道。」   林末幽心裡咯噔一下,只聽梁廳長繼續說下去,這一次,一貫沉穩的男人顯出了一絲猶豫,「我兒子今年下半年都讀大學了,他跟我說其實我應該再結一次婚,我本來也覺得無所謂,碰不著合適的人。小林,你別介意,我只是鄭重地向你提出這個請求,我知道我們的年齡相差很大,未來如果在一起,要面對的問題很多。我是說,我很喜歡你,如果你沒有喜歡的人,能不能考慮一下跟我在一起?」   林末幽幾乎要拿手摀住自己發燙的臉,她心裡在說,這個男人真叫厲害,他當然知道自己跟向南有些曖昧的,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當她幾乎要下定決心的時候,提出這種請求?甚至她懷疑,會不會連這些照片,都是他賊喊捉賊地去找人拍攝的?   林末幽心慌意亂地抬頭看了看梁家才,駕駛位上的男人有一個很美好的側面,面部線條柔和而目光堅毅,忽略掉兩鬢微微的斑白,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很英俊的,甚至眼角和額頭的皺紋都刻畫出歲月的洗禮。梁廳長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況,絲毫沒有心虛,不過他很快靦腆地笑了笑,「你別這樣看著我。」   林末幽緊別開了臉。   「不急,你慢慢考慮,我們反正都是單身的狀態,這種照片流傳出去也沒什麼要緊。就是你正當青春,要配我一個糟老頭子,別人恐怕要說閒話,我是不怕,你……你想想吧。」   林末幽的考慮沒有超過三分鐘,如果單純把向南和梁家才放到她跟前選,她當然選擇前者,畢竟梁家才有的,向南幾乎都有,梁家才沒有的,向南也有,比如至關重要的青春。   然而向南偏偏是那個人的表兄,只要她跟向南在一起,他們總不可避免的提起邵右清,即使有意無意地避免提起,至少也會想起來。彷彿心上一根永遠拔不掉的刺,一直蟄痛最脆弱的角落。   要想重新開始,那就勇敢一點,痛快一點,跟過去一刀兩斷。   林末幽重新打量梁家才,這個男人,像山一樣偉岸,像海一樣寬廣,年齡又算得了什麼?他必然也是吸引著她的目光的。   梁家才回頭看了看她,別過臉去,然後又回頭看了看她,林末幽抿著嘴,微笑著與他對視。   轉向燈在夜裡閃動,車子靠邊停下,梁家才感覺到溫暖馨香的身體靠向自己,在他臉頰上輕輕點了一個吻。   他摸了摸那個地方,溫和地笑了。   向南閉上眼睛打了個盹,連日的勞累使他在不知不覺間睡了一小覺,他被廚房裡「哧」地一聲響驚醒,於秀芬揮舞鍋鏟的樣子,即使他此刻沒有親見,也能想像得出來。   他放下手頭的資料,走到廚房裡,「剩下的菜我來炒吧?」   於秀芬推著他,「出去出去,搞得一身油煙的。」   向南呵呵笑著,不炒菜也可以,他拿了一個碗將裝豆角的籃子提到餐廳,坐在那裡耐心地剝著。沙發上向家大老爺推了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正頭也不抬地在釘一個脫落的紐扣,那毛衣上有深紫色的花朵,顯然是於秀芬的。   這個時候向南褲兜裡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看了看,正是林末幽。   「喂?」   「向南,不好意思,我不能去了。」   「哦,你有事的話,那下次也可以。」   林末幽在電話裡頓了頓,還是決定據實以告,「我其實不是不能過去,而是昨天到現在,壓根忘了這個事情。」   向南愣了愣,有點兒迷糊。   「對不起,向南。」   向南就是反應再遲鈍,也明白過來了,「沒關係的。」   「我發覺我更喜歡梁廳長,昨天晚上我問清楚了,所以……」   向南幾乎要扶額,「哦!這樣!啊……這個……那恭喜你們了。」說著他自嘲地笑笑,「這麼說,我是推波助瀾地讓你們彼此表明了心跡,你可要記得謝我這個媒人。」   掛下電話,向南心裡很不是滋味,各種各樣複雜的情緒都有,他對林末幽是有好感的,談不上很深刻的愛,不過他覺得跟林末幽結婚是最合適的。人到了一定年齡,對愛情早就看淡了,結婚也不過搭伙過日子。   現在,好像連這個退路也沒有了。   他正在發呆出神的當口,廚房裡於秀芬探出頭來喊道:「向南,去開下門啊,門鈴響很久了。」   向南迴過神來,跑過去打開門,房門外,邵右清一臉陽光燦爛的笑容站在那裡。他右手上提了一個竹籮筐,籮筐上貼著紅色的標籤,上面一個大大的「蟹」字,他的左手只剩下三根完整的手指,正捏著一根麻繩,繩上捆紮著酒廠老窖釀製的上好女兒紅。   「你怎麼……」   邵右清不由分說已經擠進門來,「正好路過,想起來好久沒到舅媽家裡來坐坐了,哎呀,今天要來客人嗎?怎麼炒這麼多菜?正好,我提來的大閘蟹也可以派派用場,不介意我噌個飯吧。」   於秀芬看見他,略微尷尬地笑了笑。   第四十五章:面相   邵右清在向家吃了飯,喝了酒,又扯了很久的閒話,一桌子飯菜本是專為林末幽準備的,最後便宜了他。   「哎,真沒有客人要來?」邵右清搖頭,醉眼朦朧將向家一家三口看了一圈,「哄我吧?我曉得現在表哥當官了,可舅舅舅媽還住老房子,吃上面也沒這麼精緻的,肯定是等客人。」   於秀芬看看向南,向南道:「吃你的吧。」   向海根是好脾氣,「本來向南約了女朋友來吃飯,臨時有事不來了。」   邵右清一拍大腿,「哎呀,真不識抬舉。表哥,別要了,回頭我給你介紹一個。」   於秀芬笑得眉眼彎彎,「聽說你那個老婆找回來了?」   邵右清打了個飽嗝,「找回來了啊,我讓她跟我結婚,她不肯。」說著他突然抱著向南,大聲乾嚎起來,「向南,我有這麼不是東西嗎?我看上的人,沒一個肯留在我身邊的,我這麼有錢,長得也好看,你說你說,我怎麼就那麼倒霉?」   「好好說話!」向南皺著眉頭推開了他,因為覺得他是借酒裝瘋,於是客套地拍了拍他的背,「她孩子都給你生了,怎麼又不想結婚?」   邵右清「嗐」了一聲,又給飯桌前的三個男人斟酒,「她弟弟出去賭錢欠了兩百來萬,跑了,家裡有個生病的老母親。去催債的人看見她模樣漂亮,本想霸佔了事,那位債主跟我有點交情,有一次我們出去洗腳按摩的時候談起來,他跟我說第一次上門的時候,那妞很彪悍,說是讓他們的人找到她弟弟,砍了手腳送過來,她肯定還錢。」邵右清跟向家父子碰了杯,繼續說下去,「後來我去看了看,模樣幹淨,我還挺喜歡的,就跟她講錢我來還,她弟弟我帶在身邊先打造打造,實在不行戒不了賭癮的,我幫著剁了手腳。」   於秀芬不屑,「哎喲,扯淡了,你真給她還錢啊?你們一群賭鬼,還不是三角債,估計你也就一句話的事情吧?」   邵右清笑:「舅媽你這就不懂規矩了,錢是當真要還的,只是人家再以別的名目送回來。」   於秀芬道:「就這麼著白撿了個老婆?」   「我是真挺喜歡她的,而且也跟她說了,要生個兒子,我再給她三十萬,後來加到三百萬,孩子也落地了啊,死活不來電,你說這叫什麼事?」   於秀芬想了想,「別是她原來就有了相好的?」   「沒,哪哪兒都打聽過了,那會兒我也問過她,不做這種趁人之危的事情。」   向南開口道:「不是你打了她吧?」   邵右清不干了,「哎哎哎!天地良心啊!我除了小學裡打過女同學,上了初中我就沒動過女人一根寒毛。」說到這裡,他在桌子底下伸過手去,要按向南的大腿。   向南腿一晃,避開了。   邵右清討了個沒趣,「不信你去問問林末幽,反正你們現在一塊兒工作的,你問問她我有沒有對她動過手。」他看著向南,眼睛都紅了,別有深意地說道,「我跟你打架,那不是……我知道我操蛋還不行,反正你是個爺們,對吧?」   於秀芬故作驚訝,「原來你們還打過架?看你們一天到晚好得跟什麼似的。」   邵右清瞅瞅向南,再瞅瞅舅舅舅媽,「你們是真不知道還跟我裝傻充愣呢?我那到手的老婆最後跟他私奔了。」   「好了,你醉了!」向南及時打斷了他,轉頭安慰於秀芬,「媽你聽他胡說,沒有的事!」   於秀芬心存疑竇,林末幽突然變卦,說不來了,她已經裝了一肚子問號,現在向南這樣說,她更摸不著頭腦了,於是遲遲疑疑地問向南,「怎麼你們說的我都不明白?」   「阿清說胡話,我跟林小姐,我們不可能,她是梁廳長的人,他們大概很快要結婚的。」   於秀芬幾乎要哭起來,勉勉強強地「喔」了一聲。「梁廳長都多大歲數了?真沒看出來……」   向南受不了地提高了嗓門,「媽!我們年輕人的事,你們不懂的。」   於秀芬有心跟他爭辯幾句,一看向南的確有點心情不好的樣子也就算了。他開始一直不怎麼說話,一口一口單是喝酒,現在應該是到了差不多的時候。邵右清喝酒是鬧紅臉,紅透了發出汗來,又能一個飯局再喝一場,向南喝酒卻是鬧白臉,一兩瓶下去沒什麼變化,其實站起身是個三步倒。   邵右清一看氣氛不對,緊來打圓場,「哎,我是真醉了,瞎說什麼?我就是心情不好,可也沒個人拉來說話,舅媽我開車來的,喝了酒不能回去了,外面查得嚴,今天就住這裡了。」   於秀芬道:「你叫司機來接,我們這二居室的舊房子供不起你這大佛。」   邵右清屁股都沒挪,苦著一張臉,「舅媽,你這可見外了。你是理解不了我的苦衷,我睡過一萬塊錢一晚上的床,可是到頭來,還是在家裡跟表哥擠一塊兒睡得香。」   於秀芬白了一眼,「跟舅媽說什麼笑?往年裡回來吃年夜飯,大冬天的擠擠就擠擠,現在大熱天的,兩個長手長腳的人,能擠?」   「我打地鋪,給我一條毯子就成。」   向南站起身來,「你滾吧,我不要跟你睡一個屋。」   邵右清眼尖,搶上前去扶向南。向南已經喝高了,走路東倒西歪,不過他酒品好,醉了以後除了不能走直線,其他都跟正常人沒兩樣,說話都不會磕巴,再嚴重一點也就是呼呼大睡。   向南揮了揮手,「你走吧。」   「我走我走,我先扶你進去總成吧?舅舅舅媽都上歲數了,伺候不動你。」   向南沒再堅持,他頭腦還很清醒,他想就是有個萬一今天在這裡亂了性,那又怎麼樣?又不是黃花大閨女,也不會搞大肚子,隨即他又自嘲,果然是醉了。   邵右清把向南扶上了床,擺好了姿勢,拉上一條薄毯子,「我給你去打水來,搓把臉刷個牙再睡。」   向南沒來得及喊住他,邵右清已經手腳麻利地跟高力士似的跑去衛生間了,沒一會兒一大臉盆水端過來,左手食指還掛了個牙杯。   水盆裡的水是溫的,牙刷上的牙膏都擠好了。   向南低頭看看,沒了脾氣,「你對人好的時候總是讓人感動,翻起臉來又當真叫人受不了。你啊……」   邵右清垂首而立,默默受教。   向南一邊刷牙,一邊抬頭看他,含著滿嘴的泡沫嘟嘟囔囔,「甭跟我裝孫子,我知道你肚子裡幾根花花腸子。」   邵右清一臉哭相,醉了的向南說話直白得很,不留情面。   端著底下墊的空臉盆接了向南吐下來的刷牙漱口的水,邵右清眼睛裡濕漉漉的,「我對你好,都是從你那裡學來的,其實很刻意,換個別人我都沒那份心。大概是學不到精髓,所以最後總是凶相畢露。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就這樣了,毀了?」   向南用毛巾擦了臉,心裡一陣感慨,他將毛巾丟回水盆裡,張了張嘴,又懶得說,乾脆倒頭背過身朝裡睡了,並且很快呼吸均輕淺。   邵右清把水盆端出去,將毛巾搓好掛回架子上,於秀芬還在收拾桌子,頭也不抬地問道:「他睡了?」   邵右清道:「沒呢,拉著我要說說話。」   於秀芬搖頭,「要我說,姓林的,那是高段位的狐狸精,看著純得跟白蓮花似的,你們兩兄弟全栽在她手上了。這倒好,叫那什麼鷸蚌相爭,誰都沒撈到手,她拍拍屁股嫁人去了,你們還是孤家寡人。她要是真純,當初怎麼就跟你這樣的流氓勾搭上了?」   邵右清抿著嘴,繃了臉。   於秀芬也不客氣,「嫌我說話難聽啊?她甩了你我替她慶幸,現在她甩了向南,我心裡真是……看樣子她當初不跟你結婚,只能說明這姑娘精明著。我不該幸災樂禍,報應啊!」   邵右清不想跟於秀芬爭個是非曲直,於秀芬在他眼裡,就跟媽一樣,多半時候他覺得煩,但是想起來她只是舅媽,又覺得她可愛得緊。   「我去陪向南說說話。」   於秀芬甩了甩手,隨他去。   邵右清先進浴室快速地衝了個澡,然後回到向南屋裡,反鎖上門,抬腿上床。   暗中,一隻手慢慢伸過來。   向南幾乎在他甫一碰觸自己的皮膚時,便轉過身猛推了邵右清一把,邵右清沒防備,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   「我沒想動你,動你我是你孫子!」   向南側身躺著,冷冷地看著他,「你少來這一套,我知道你能忍,忍到最後還不是為了那檔子事?」   邵右清索性不起來,就那樣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床沿,他抬頭看著天花板,「向南,你要是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了,我立刻走。」   「我對你一點感情都沒有了。」   邵右清彷彿早料到,笑了笑,「那你會送我去坐牢嗎?」   向南騰地坐起身來,指著他的鼻子,「我告訴你,S市要反腐打,第一個槍斃的就是你邵右清!」   邵右清轉過身來,握住他的手,用向南的食指對準自己的胸口,「你要開這一槍嗎?」   向南居高臨下看著他,兩個人的目光都有了殺氣。   漸漸的,邵右清的眼淚無聲地落下來,「要是殺了我,你能平步青雲,我會洗乾淨了脖子伸過來,讓你殺。如果你真要來家鄉淌這渾水,那我告訴你,這裡沒有一個人是干淨的,你殺得光嗎?你忍心拿我來開刀?我這幾年正經做生意,我犯得著走以前的老路?只是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你可以殺我,我只需要你給我一個公平,給所有人一個公平,如果你能夠。」   向南無力地軟倒在床上,低聲一嘆,「你走吧。」   邵右清幾乎是跪在他床頭,「不,我不走!」   「那你想怎麼樣?」   邵右清哽嚥著說道:「向南,你看看我。」   向南沒有回頭。   邵右清把左手握成拳頭咬緊了嘴裡,「我知道你到這裡來是干什麼的,我瞭解你,所以這是個死局。我不想這樣,求求你,給我一點緩轉的餘地,我知道我現在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我也膩了,你要狠得下心,那就給我一個痛快,我沒有怨言。」   向南屏息靜聽,邵右清知道這一貼下去,有效果了,他再一次懇求,「你看看我。」   向南遲遲疑疑地回過頭來,邵右清把自己的臉埋到向南手心裡,呼哧呼哧地噴著濕熱的氣體。   「你現在的樣子真難看。」向南評價道,語調很平靜溫和。   邵右清「噗嗤」一笑。   向南抬手摸著他的臉,邵右清很英俊,前些年一臉朝氣蓬勃的青春,然而他的長相殘得很快,法令紋明顯,眼眶下有青影,眼角略微下垂,眉心似乎永遠有兩道憂愁而憤怒的褶皺。他又道:「阿清,人的長相,20歲以前是父母給的,40歲則是自己修煉的,你現在的樣子……真的很難看。」   第四十六章:姜太公釣魚   半夜裡,邵右清摸著離開了向家,當時向南還在熟睡中,呼吸輕淺,胸口均地一起一伏,他就著打火機晃動的微光仔細端詳著,直到金屬烤熱灼傷自己的手指都不自覺。   向南的睫毛交織出濃重的陰影,在臉頰上排列成一個抖動的扇形花紋,彷彿一隻撲動翅膀的蝴蝶。邵右清對自己說,他又回來了,我又可以抱著他了,我還能再把他留住嗎?   渾渾噩噩醉生夢死地過了這麼些年,有很多時候他覺得他已經忘了向南,結果他還是想著他的,想得心裡發疼。   這次談話,幾乎是向南措辭最嚴厲的一次,不是說過去沒有激烈爭吵過,而是這一次,溫和的向南變得殺氣騰騰,眼神裡有一種不得不痛下殺手的決絕。   邵右清心中驚懼萬分,同時又產生出獻祭般的虔誠。   我難道真是活膩了?   我有十惡不赦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有兩個聲音在他腦袋裡打架,一個說,善惡有報,終於有人來收他了,應該是向南,也只有向南配,就這樣吧,這是最好的結局。另一個聲音說,算了吧,他已經變了,他有了城府,有了心機,他是拿過去的情分來賭,他是引誘自己。男人都是有野心的,對金錢和權力的終極慾望可以超越一切快感,他只是在利用自己。   美人計!   不然他怎麼就這樣不設防地躺著?   看吧,我這樣撫摸他,他都不反抗,他真是睡著了?   如果我上他的身呢?   當心底那個惡魔越來越發狂時,又有聲音跳出來說道,你又要作賤他了?他被你害得還不夠?沒有你,他現在不知道有多幸福。他變是應該的,是理所當然的,而無論他變成什麼樣,他都是向南。   我答應了今天不動他的,如果我現在動他,他不一定會反抗,但是一定對我失望透頂。   邵右清在暗中像一頭伺機而動的猛獸,他蟄伏許久,隨時準備進攻,然而一動不動全身僵硬地躺在那裡,五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半小時過去,最後,鼓漲的慾望漸漸萎縮。他吁了口氣,穿好衣服,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向家。   夜涼如水,到了外面被冷風一吹,他的頭腦清醒了很多,照以前,他會在半個小時內找到一個瀉火的對象,現在他覺得這樣一點意思都沒有,他知道那感覺,空虛麻木,心如死灰。   他在汽車的後視鏡裡照了照自己的臉,果然如向南所說,他現在的樣子很難看。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當年他也曾年輕英俊,迷倒了無數人,包括向南在內,都喜歡在如潮的快感中專注地看著自己,一臉的迷醉。   他問過向南,都快看膩了的一張臉,還會覺得帥嗎?   向南反問,「那你覺得我很帥?」   他看向南,覺得他每一個部分不見得很完美,眼睛不夠大,鼻樑雖高,卻不是最堅毅完美的線條,人中略長,另外牙齒也不是那麼整齊。但是合在一起,這是向南,每一次這張臉上都給人一種新的感覺,百看不厭,大概就是一般人說的情人眼裡出西施。   最近幾年他的睡眠很不好,後半夜莫名其妙就醒過來,有一多半的時候,他在夢裡看見向南,各種各樣的向南,開心的,生氣的,難過的,得意的,失望的,甚至有時候,還會仰起頭在高潮中低啞地呻吟。   邵右清覺得,他必須贏回他,就是死,也要抱在一起死。   梁廳長公務纏身,很快回省城開會去了,他回去的時候,還帶走了林末幽。   向南這裡需要幫手,梁廳長另派了一位同事過來。同事姓沈,沈維君,四十出頭,他的做派跟梁廳長很不一樣,雷厲風行,脾氣暴躁,一嗓子吼下去,底下沒幾個敢吭氣的。按說以他的年齡來講,正是經營仕途的黃金年齡,偏偏私生活沒處理好,倒不是他包二奶,而是她老婆也是個彪悍的娘們,官當得比他還大,率先在外面包起二叔來,兩個人鬧得家裡雞犬不寧,最後離婚算數。   這個事放在今天的政府機關,不是多嚴重的生活作風問題,不過對他的情緒和自尊都是很負面的影響,他一度消沉過。梁廳長這次把他派過來,也是希望他換個環境,換個心情。   向南去車站接沈維君,順便安排住的地方,路上沈維君就忍不住八卦起來,「小林跟了老梁?」   向南「嗯」了一聲。   「我還以為……」   向南一臉的無知單純,「啊?」   沈維君笑著摸摸後腦勺,「哦,沒什麼。」   「你以為我跟林秘書是一對?」   「難道不是?」   「我跟她認識那麼多年,要結婚早結婚了。」   「也是。」沈維君點頭,隨即又問,「小向,你怎麼不找對象?你屬馬的吧?」   向南客客氣氣地回敬,「你打算什麼時候再婚?」   沈維君於是閉嘴,並且覺得因為婚姻失敗,現在自己跟娘們一樣墨跡。   向南將人領到了市府安排的賓館入住,才放下行李,就有電話打進來,要約時間見面。   沈維君敷衍了幾句,放下電話衝向南道:「還是我高中同學呢,這裡的人真是神通廣大,快二十年沒見的同學,今天一個電話就找到我了。」   向南剛要說話,口袋裡的手機跟著響了起來,一看是邵右清打過來的。   「在哪兒呢?」   「剛剛去車站接同事回來。」   「有空出來吃飯嗎?」   「都有誰一起吃?」   「幾個當官的和開發區的老總們。」邵右清老實交代,「我給纏得沒辦法了,知道你跟我是表親,非要我約你出來。我不想和人家撕破臉,怎麼樣,賣個面子。」   向南淺淺跟沈維君交換了一個眼色,「要是不給呢?」   「哎喲,表哥!都是些什麼人,你也得打打照面吧,心裡好有個數。」說到這裡,邵右清壓低聲音,「我是跟你站一邊的。」   向南斜倚著桌子,也不坐下,考慮了三秒鐘,他道:「我對吃飯沒興趣,不如去釣魚吧?」   「釣魚?」   「近郊區那邊不少農家樂,聽我媽聊起,想去看看,我這些年工作之餘,經常釣魚消遣。」   「哎,那也好,我去安排。」   第二天是休息日,向南和沈維君由邵右清開了車過來,將人接到了郊區一家名作「桃花源」的農家樂。   邵右清本想將人帶到濕地公園那邊的高檔會所釣魚,想想覺得不妥,向南並非那種美女在懷,美酒入肚就暈陶陶的昏庸之輩。他記得當年向南就曾評價過錢對人的影響,他說根據統計數據,年入十萬的家庭,在中國是最幸福穩定的,我現在基本處於這個階段,沒什麼不好。   農家樂是真正的農家樂,幾畝桃園,幾畝葡萄園,水塘裡養上了魚,釣上來就由廚師現殺了作成菜。   塘邊的堤壩上,一字兒排開了那些本來約自己吃飯的官員和老總們,天氣很熱,驕陽似火,他們把最好的位置留給了向南和沈維君——那裡有一株高大的老榆樹。   沈維君笑得促狹,「也怪不容易的,都曬化了吧?」   向南扣上淺茶色的漁夫帽,在帽簷下抬眼一瞥,發現這些人的漁具顯然是連夜購置,簇新簇新不像用過的樣子。   邵右清湊近他,將摺疊小椅擺上,抽出魚竿,從塑料袋裡倒出蚯蚓,一個個地串在魚鉤上。   「挺專業啊?」向南諷刺道。   邵右清嘻嘻笑,「釣魚還用專業?小時候跟幾個同學去鄉下,就用大頭釘彎成個勾,串上蚯蚓,不是照樣釣?」他瀟灑地作了一個甩竿動作,附近幾個人都誇他甩得遠,他也自鳴得意起來,和向南一樣坐定,他看著浮標,又一聲嘆息,「還是小時候好,這魚塘底下滿滿噹噹都是魚,魚鉤又是一串兒七八個餌,咬上嘴那是掙得鮮血淋漓也脫不了勾,一點兒釣魚的樂趣都沒有了。」   才說著,向南第一勾起來,已經有一條比筷子還長的青魚上鉤。   他小心翼翼地拉掉魚鉤,還把魚放回了水裡,然後收拾漁具。   邵右清看著他,並不阻止,也不詢問,果然向南轉頭道:「我去那邊河裡釣,更有意思一些,你去不去?」   「好咧!」   第四十七章:值得   向南和邵右清換了個地方,在魚塘不遠處的一株楓楊樹下坐著垂釣,兩人說話的聲音即使保持正常音量,其他人也只能聽得模模糊糊。   邵右清知道向南有話要說,他豎著耳朵聽,也約摸知道他要說什麼。誰知道向南看著前方流動的河水,招搖的水草,半天不搭腔,倒真像是來釣魚的樣子。   邵右清憋了一肚子話,也只好先存著。   那邊池塘裡釣魚的每人至少已經釣上來五六條,幾乎魚鉤一放下去就有魚來吃,沈維君嘻嘻哈哈地和他們稱兄道弟起來,一邊談論這池塘裡有多少種類的魚。   邵右清的浮標開始被扯動,他一提魚竿,結果那條野鯽魚咬得不牢,幾乎眼看著「撲通」一聲掉回河裡。他摸著後腦勺訕笑,「呵,心急了。」   向南還是不吭聲。   邵右清算是明白了,向南要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把椅子挪了挪,幾乎跟向南挨著坐,然後重新裝上魚餌,將魚竿一甩,投出去老遠。   「我要是把我知道的事情全給你交代了,是不是能免死罪?」   向南看著前面的浮標,不動聲色,「我不是法官,我不清楚,你要去問問量刑的。」   邵右清「滋」了一聲,猛一拍自己的大腿喪氣地直翻白眼,「那我要是配合你開展調查呢?」   向南微微皺起了眉頭,最後搖搖頭,「我就是來探個底,真負責調查的是司法機關的。」說著他回頭看邵右清,「阿清,這事可大可小,弄不好真要掉腦袋的。我不想你死。」   邵右清笑著點點頭,向南眼中到底是有關切之情的,「有你這句話,我覺得值了。」   兩個人互相看了許久,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向南實在支持不住,猛地站起身一拉魚竿。   邵右清笑了,魚線上的浮標分明動都沒有動一下,向南不是沉不住氣,他實在是受不了這種灼熱而熟悉的目光。他掏摸了一下口袋,發現夏天衣服穿得薄,煙和打火機都忘了帶,倒是向南欠了欠身,從自己放漁具的包裡拿出了一包淡煙。   「你什麼時候也抽上了?以前還勸我戒呢?」腦袋湊在一起點上煙以後,邵右清愉快地吸著尼古丁,邊去注意向南抽菸的樣子。   向南吐出煙,一手夾著,不時用他修長的手指彈一彈菸灰,他抽菸的姿勢很好看,一點也沒有老菸槍的粗魯,「我沒什麼菸癮,想事情的時候偶爾抽上一根。」   邵右清點點頭,「是不是想我抽菸的樣子,於是就抽抽看?」   向南斜過眼睛來看,淡定地籲出又一口紫色煙霧,「你自作多情了。」   邵右清「噗嗤」一笑,他願意這樣相信,向南承不承認那是另一回事情。   兩個人抽完一支菸,浮標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了,那邊沈維君招呼他們回去魚塘邊釣,向南揮揮手示意不去。   「其實S市這幾年經濟發展很好,與其大家抱一塊兒受窮,來個有能力的官,貪點就貪點吧。能力和態度,我更看重前者。」   向南笑著搖頭,「邵總說話的口氣,好像自己是指派官員的上級領導了。」   「我等小民,也就在這裡高談闊論一下。」   「你算小民?人家說S市開賭場,辦娛樂城,沒有白兩道照著是經營不下去的,誰見了你邵總都要稱呼一聲大哥。現在街上都有人被開槍打死,亂成這樣,富也富得不安生。」   「治安也沒有差到這種程度吧?槍我這裡反正是沒有,幾年前你給我改裝過一支氣槍,子彈打沒了,我一直放在家裡摸著玩。我聽說有些地方上,警匪一家,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開廠不用本錢,直接去碼頭搶原料,我還沒有張狂到這種程度。擱以前我會,現在不是沒那個狠心,而是……我不傻,這樣子鬧騰總會有被收拾的一天。」   「你撇得倒是干淨。」   「我不是說跟我沒關係,我只是說我是在做正經生意。」說著他抬起他的左手,「你看看我這隻手,如今還能去賭嗎?伸出去我都覺得不好意思。經營賭場什麼的,來錢是快,所以也就輪不到我頭上了。我只是跟那些人還有交情,他們知道我過去幹什麼的,不來惹我。對了,你還記得老代嗎?」見向南點了點頭,邵右清繼續說下去,「他就跟我說,在中國沒有暴利是掙不來大錢的,而沒有一個有錢人是經得起調查的。我充其量只屬於這其中的一份子,做社會老大,你太看得起我了。」   向南沒有說下去,因為覺得邵右清這套官方說辭太避重就輕,他收拾收拾漁具,一條魚也沒釣上就準備走人。   邵右清忙拉住了他,「別忙走啊。」   向南低頭看他,抿緊了嘴不說話。   邵右清的臉扭成一團,「你看我像社會的嗎?」   「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你。」   「其實吧……」邵右清撅著嘴,「社會在每個國家都存在,存在即合理。你看台灣一些政府官員走馬上任,還得去社會大哥那裡拜碼頭。」   向南悠悠然道:「哦,那邵哥你去不去台灣混啊。」   邵右清給他氣噎住了,「行,有句話說對了,政府才是社會!」   「不一樣,我是官,你是匪。」   「就是做匪,只要招安一樣可以有活頭吧?」邵右清咧開嘴笑,「你招我不?」   「你沒誠意。」   向南掙開他的手,提著漁具包往回走,邵右清沒去追他,回頭提了提魚竿,蚯蚓早就給吃得差不多,河裡的野鯽魚到底精,居然留了剩下的一半餌在鉤子上。他掏出手機,讓廚房那邊上菜,在他後面,不少人已經站起身去跟向南搭訕,看他一副要走人的樣子,正極力挽留他吃飯。   最後連沈維君都擠眉弄眼要向南留下來,然而向南誰的面子也不給,說走就走。   邵右清在河邊遠遠看著,並不上前,心裡卻道:「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配合很默契啊。」   沈維君留下來吃飯了,這頓飯從中午一直吃到傍晚,期間收了餐桌打了幾個小時的牌,到夜幕低垂時,沈維君已經贏了萬把塊錢,而且賭局越來越大。   正在興頭上,突然聽得外面一個沙嗓子爆喝一聲,「不許動!」   一桌人正愕然,已經有警察衝了進來。   有個市府裡的頭頭站起身怒道:「幹什麼呢?」   「抓賭!」   「也不看看這裡都是些什麼人?」   那警察看了看,冷冰冰道:「不認識。」   官員和老總們正要掏手機各自打電話,早有人上前來把手機搶下,將人銬住。   邵右清沒有反抗,他乖乖配合警察伸出手來讓人家銬。這些警察都是生面孔,顯然是有人安排好了,要將他們這些人以抓賭的名義扣起來。   深夜時分,一行人還給扣著,要命的是這裡是郊區,他們給扣在鄉鎮派出所裡,不許打電話,不許離開,只有一個面色如鐵的中年警察坐在長圓桌的上首。他的肩章顯示他至少也是個廳長級別的,這就不是簡單的鄉鎮派出所所長了。   「交代材料不一定要寫自己的,也可以寫別人的,能寫多少是多少。大家都是聰明人,今天這個事情捅出去,黨紀國法擺在這裡,不少人的烏紗帽保不住不說,我敢保證你們從此仕途無望,還要有牢獄之災。」   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邵右清第一個欠了欠身,用左手握住了一支水筆,低下頭開始寫字,他讀的書不多,字可以認全,但是寫是另一回事,桌子上沙沙響著,他的字跡歪歪扭扭,彷彿一隻笨拙的蠶在吃桑葉。   其他人於是也一聲不吭地開始寫了起來。   第四十八章:捨得   沈維君回到賓館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他到衛生間裡沖了個涼,洗掉一身的汗臭味,然後穿著汗衫短褲用毛巾擦著濕頭髮就走了出來。   「哎呀……多虧了你那個表弟啊,他一下子交代了四十多個人,什麼時間什麼地點什麼人可以作證,清清楚楚。尤其是這次給逮起來的,做過什麼說過什麼,我全有了底,然後各個擊破容易多了。」看見向南還是憂心忡忡,他忙道,「別急別急,做這種事我還沒經驗?一來這次請客吃飯不是你表弟出的主意,是人家托他牽頭而已,懷疑不到他身上。二來,我選了一個看起來最膽小最容易洩密的人,把他放了,讓裡裡外外都以為先交代的是他。反正看材料的就我跟楊局,這樣即保護了你表弟,又亂了軍心,關起來的那些當然知道這次就不是衝著抓賭去的,嘿嘿,一共交代了兩百來號人。看著吧,這下外面該炸開鍋了。」   向南道:「先放出去的那個,要派人去保護一下。」   沈維君笑笑,「你想得周到,只不過這人腳底抹油,怕是閃得快,現在想宰了他的人不少。我說,邵右清那邊要不要派人去盯著,我們玩的是無間道,他要是暴露了,非常危險。怎麼說他也是你表弟,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疑心他的人肯定也不少。」   向南搖搖頭,「不要欲蓋彌彰,再說他身邊也有不少人,應該可以自保。」   「那就聽你指揮。」   向南掀開窗簾的一道縫,朝下看了看,「有人三次從大門口晃過去了,你緊換個地方吧,這裡不安全。」   「不至於吧?這麼快?」   「你是省廳派來的人,他們一想就明白了,緊收拾收拾,我叫人送你去車站。我們在這裡的工作已經到頭了,接下來是別人的事。」   「你走不走?」   「我不能馬上走,一走了目的性太明顯,我爹媽還在這裡,我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沈維君於是從旅行包裡拿出長褲套上,又跟向南交換了一些看法,十分鐘後他已經收拾停當,離開了旅館。向南為防止有人發現他和沈維君深夜在這裡談話,便沒有跟他一起走,他在賓館樓道里等了一會兒,戴著棒球帽,晃蕩著胳膊,避開閉路電視的鏡頭,從後門離開了。   沈維君和向南的這一番對話,邵右清並沒有親見,不過他心裡已經猜了七七八八。首先他沒有想到向南有這麼狠,這麼雷厲風行,這麼泰然自若地將他往這個局裡扯,當他還暈暈陶陶地陷在感情裡患得患失的時候,向南已經把自己算計上了。他心裡知道應該這樣,換自己也會這樣,可是真這樣了,他心裡蠻不是滋味的,甚至很委屈——他算計我!他竟然這樣算計我!其次,邵右清有點後怕,當時他寫交代材料的時候沒有想那麼多,甚至腦袋裡只回憶那些他知道的,可以交代的,其他個人的利害得失,他全然不顧了,他只想著我幫他越多,他心裡越感激我。等他回到家裡把這個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他想我會不會一廂情願了?我跟他,什麼協議什麼合同都沒有,他沒答應我什麼,屆時我完全處於被動,能提出的條件就少得可憐了。如果向南是個腦筋轉不過彎來的,要大義滅親做出表率,難道自己真伸出脖子讓向南給砍了?   邵右清很累,情緒低落,思緒紊亂,不過他睡不著覺。   挨到第二天清晨,他走進劉惠玲和邵佳楠所在的那一間臥室,一大一小正在大床上酣睡,小碎花的薄被單趁得兩張挨在一起的臉粉若桃花。   他一直鬧不明白劉惠玲為什麼不喜歡自己,然後他回想起他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上床,他並沒有憐香惜玉,跟往常和別人一樣發洩完畢,就翻身下床去洗漱。劉惠玲委委屈屈地哭了一陣,他沒有去安慰對方,反而自以為雄風大展,把一個小姑娘折騰慘了。   這樣一個自己,劉惠玲會愛上才怪。   他又回憶別的男男女女,發現他們巴結他,討好他,不見得是因為他多可愛多有趣,多半還是看在錢的面子上。那些漂亮鮮活的生命,當他們靠在自己懷裡的時候,那種感覺跟靠在一個腦滿腸肥的糟老頭懷裡,大概也沒什麼分別。   什麼時候,自己已經爛到這種地步了?   邵右清伸出手去,邵佳楠新近剛剛過了一週歲生日,天熱,就剃了個小光頭,一張胖乎乎的臉,加上腦袋滾圓,跟他小時候極像。他摸了摸孩子的臉蛋,粉嫩的,柔軟的,細膩的,散發著香味的小身體,他將來會變成跟自己一模一樣的混蛋嗎?   他略一回頭,發現劉惠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正瞪大眼睛戒備地望著自己。   「你怕我?」   「你這麼不聲不響地突然出現,就跟條狼似的。」   邵右清「噗嗤」一笑,「他娘的!」他從褲兜裡掏出一張銀行卡遞過去,「密碼是孩子的生日,你給我生孩子,我說過要給你一百萬的,裡面現在是三百萬。」   「我不賣兒子。」   邵右清閉上眼睛嘆了口氣,換在以前,他大可以輕飄飄宣告:這事由不得你做主,別鬧得人財兩空。現在他懶得計較這些,連說話的語氣都變了,「說實在的,三百萬換個孩子,很多人會幹的,尤其家裡窮得跟你那樣的,你不換,我很高興,我相信你能好好把孩子養大。你帶著他離開這裡吧,想去哪裡都行,也不用讓我知道。以後要嫁人了,孩子可以改姓,等他成人,你再考慮要不要告訴他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劉惠玲急得從床上坐起身來,「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得罪了人,恐怕要連累你們的,所以你帶孩子走吧。」   劉惠玲的眼裡瞬間滾下淚來,「那……那你怎麼辦?嚴重嗎?」   邵右清抬手給她抹掉,結果新的淚水重新淌出來,滑過他的手背,「哭什麼,你不是一直咒我死嗎?」然後他撇撇嘴,洋洋得意,「喲,一夜夫妻百日恩,捨不得啦?」   劉惠玲不表態,單是哭。   「你跟我吵的時候,不也挺潑的,把家裡電視機啊窗戶玻璃啊,全給砸了,就你這樣的母老虎我都肯要,你說我還有什麼地方不夠意思的?」邵右清客串情聖還是演技一流的,只在於他想不想,「現在反悔啦?晚嘍!」   「你是不是……要坐牢?」   「呸!閉上你的烏鴉嘴!」邵右清笑罵。   「如果你去坐牢,我等你。」   「在外面等我的人都排隊呢,還輪不到你。你不用等我,我是看上別人了,不要你了。」邵右清站起身來,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不信哪?我都懶得跟你說,他在我心裡,比什麼都重要,至於你,你就是個狗屁。你緊滾吧,免得我一覺醒來又後悔,記住別跟你家裡人說你去了哪裡,學你那個弟弟,跑得無影無蹤才好。」   說著,他哼著下流小調一顛一顛地走出房間,回到走廊東頭自己的大臥室,翻身上床,閉上眼睛。   他是真的累了,睡得跟條死狗一樣。   邵右清這一覺,睡了整整一天,他是餓醒的,起床後他打開房門衝著樓下吆喝,讓廚房裡弄點好飯好菜來。   他睡著的時候天是亮的,醒著的時候天又透了。   廚房很快端來四菜一湯,他在膝蓋上鋪了餐巾,盤腿坐在床上,舉著筷子大嚼起來,一直吃得連打兩個飽嗝才盡興。打開手機一看,電話都快被打爆了,無數條短信提示未接來電,各種各樣的人在找他。   他翻了一遍,最後一個電話是向南打來的,他只打了一個,另外還發了條短信,問邵右清人在哪裡。   邵右清打電話回去,向南幾乎是馬上接了電話。   「你在哪裡?」   「怎麼,擔心我啊?」   向南一聽他說話的口氣是這幅調調,就知道他沒事了,「我還以為你讓人給砍了分屍,那天第一個放出去的,讓人用槍打死在家裡了。」   「現在那些人越是喪心病狂,你們的證據就越多,急什麼?」   「阿清,你……你口氣不對。」   邵右清冷笑,「我要是讓人給開槍打死在家裡,你心疼不心疼啊?」   「……」   「向南,你真狠,比我狠!換做我,捨不得讓你牽扯進來的,我過去出來混的時候,從來不把家裡人扯進去,對我來說,你,還有舅舅舅媽,還有姥姥,就是我家人。你現在是預備大義滅親了?」   向南冷冷道:「我說了,我是官,你是匪,那跟你出去混社會連累家人是兩碼事。」   邵右清還是笑:「你說的對,我跟你就不是一個檔次的。我之前也答應配合你的,可是你不跟我打招呼你就這麼幹,向南,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心裡難過。你口口聲聲擔心我,可是你都沒到家裡來看過我,怎麼,你以為我不會回家?我他嗎的還就是回家了。行,你日理萬機去吧,我不恨你,真的,我就是很難過。」   掛下電話,邵右清也覺得自己過分了,向南現在估計忙到不可開交,就是真擔心他,也抽不出空找到家裡來。他事先也吩咐過家裡的保姆,誰找都說不知道他在哪裡,他要好好休息一下。所以向南打來電話,未必能知道他的下落,除非親自跑一趟。   他幻想著向南可以把他從被窩裡挖起來,然後抱住他說,「嚇死我了,你沒事,真太好了。」   其實誰也不是對方的生活重心,他愛向南總比向南愛他更多一些,只是過去,他學不會怎麼樣才能好好去愛一個人,也沒有好好珍惜。   不怪向南。   可他就是很難過,無法抑制地難過。   第四十九章:同床異夢   向南來的時候正值半夜,邵右清迷迷糊糊間被叫醒,揉了揉眼睛,翻個身繼續睡。   「阿清,你還沒睡夠?」   邵右清閉著眼睛搖搖頭。   「行,你睡,你睡。」向南背過身坐在床沿,並不吵他,只靜靜地等。   邵右清還不滿意,嚷嚷道:「把燈關掉。」   向南欠過身去,拍了牆頭的電燈開關,屋裡唯一一盞昏暗的夜燈也熄滅了,靜謐的空氣裡只有向南動作時發出的窸窸窣窣聲。他正走到月光下仔細辨認空調遙控板上的數字,然後舉高了把溫度調至不那麼齒冷的25℃,想了想,再調高一度。   邵右清背對著他,含含糊糊地道:「你過來。」   向南放下空調板走到他身後,「怎麼?」   「陪我睡一會兒。」說完邵右清往床裡挪了挪,給向南讓出了地方。   向南原本以為邵右清會找藉口跟他吵一架,結果竟然是這樣無賴又可憐巴巴的請求,於是他掀開被子,和衣躺到邵右清身邊去。   邵右清翻回來面對著向南,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臉,但是氣息相聞,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他遲遲疑疑地伸出手去摸向南的臉,彷彿盲人摸像一般,向南並無反感或不滿,任他仔仔細細反反覆覆地撫摸。   「你原諒我了?」這是向南問的。   「那你原諒我了?」邵右清反問。   向南拍拍他的臉,「我沒有怪過你,只是當時覺得很累了,想離開一段時間。」   「現在好了?」   「好了。」   「還能重新開始嗎?」   向南頓了頓,十分斟酌地答道:「那要看你的意思了。」   邵右清心裡很不是滋味,好像跟他好,還得談條件,不是說以後不亂劈腿,彼此忠誠,相親相愛這樣的保證,而是要看他在這次事件裡的表現。他小聲咕噥,「鬧不好,要坐上十年八年的牢,那還有什麼搞頭?」   「我怎麼捨得送你去坐牢?」向南語聲近乎哽咽,「梁廳長答應了我會保你。」   邵右清心中一動,「真的?」   「可是把希望寄託在別人一個口頭承諾上,我覺得玄乎,這種事情又不好籤保證書。」   邵右清嘴上不說,卻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上頭下了必勝的決心要整治的,那就沒有整治不了的。他們這些不過滋擾地方的一小股勢力,難不成還造反?不是沒膽子,是沒那個實力,可笑至極。向南不想跟他撒謊,所以也不亂下保證,那位梁廳長要保他還是滅他,其實也就一句話的事情,可是自己值得人家花精力花心思保嗎?   「向南,你想過我們的未來嗎?」   「以前想的,後來外部環境總是變來變去的,到現在,我沒有心思想了,我不知道。阿清,我們都不小了,我也想定下來,問題是這種事情往往到最後成了一廂情願。」   「不是一廂情願!」邵右清靠得更近,鼻尖摩挲著向南頸間的皮膚,像嗅著一塊誘人的奶酪,「不是一廂情願……我只是害怕,你要走仕途,怎麼可能不結婚?怎麼可能跟我在一起?我知道你的,你不會找個女人結婚再跟我維持關係,那我們將來怎麼辦?」   「我不會結婚。」   邵右清在向南說完這句話以後,迅速地吻上了他,他的唇瓣一如過去那樣柔軟而美好,說實在的,到今天,到現在,他並不相信向南。可這是向南,如果世界上只有最後一個人值得信任,那就是向南,如果連向南也離棄他,那麼他的世界將徹底崩盤。所以邵右清強迫自己相信向南,即使理智告訴他,向南早就變了,變得極其危險。   「可以嗎?」   向南沒有表態,邵右清當他是默許了,他的手往下伸過去,解開了向南的皮帶,一點一點地往下推他的長褲,向南非但沒有扭捏反抗,甚至欠了欠身配合他把褲子脫了下來。   兩個人在空調被下很快褪去束縛,邵右清彷彿認真溫習功課的小男孩,將向南從頭到腳細細親吻了一遍,他不急,向南更不急。   即使在全身激動到發抖,幾乎馬上進入時,邵右清還是維持了理智,他打開床頭的小燈,翻身下床,從抽屜裡翻出了套套,看到那支用掉了一半的KY時,他心中的愧疚良多。當年向南剛剛離開的時候,他還下決心要潔身自好,一遍遍地偷偷跑去找向南,慢慢的,也覺得自己放下了。身邊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他甚至抱著一種想法,試試看,也許我能忘了他。   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很骯髒。   回過頭來時,向南正半坐在床上,他背靠著枕頭,顯得神情很平靜,平靜地不像是要準備經歷一場性事。   ******   向南的後腦勺掛在床沿下方,月光從窗簾間透過來,照在他眼睛裡,他的整個世界都顛倒過來,外面的樹影下方,是半個彎彎的殘月,不斷地有節奏地晃動著清冷的光芒。   最後關頭,邵右清擔心把人頂到床下去,他猛地一拖,把向南拉回來,正對上那張臉,炙熱的吻蓋下去。   向南斷斷續續「唔」了幾聲,表達了不滿或者說對於過分激烈的不消受。   邵右清往兩個人緊靠的小腹間摸了一把,只覺得掌心裡一片溫熱的濕滑粘膩,很好,至少向南的身體不會騙他。   他軟軟地趴在向南身體上,不想動,男人的身體對比女人的身體更加堅硬而具柔韌性,而向南又不同於別人。無論他睡過誰,那些記憶都淡去了,最後只剩向南,也只有向南。   向南又躺了一會兒,沖個涼,然後穿好衣服離開了。   他離開的時候沒說什麼,只讓邵右清安心呆在家裡,所有當天被迫「交代」的人將會被保護起來,如果看見家門外有修剪草坪的,或者徘徊不去的小區保安,那是他們的人,不用擔心。如果發現其他可疑的人,則要及時呼救。   他沒有對邵右清說「我愛你」之類的,邵右清在洗澡間裡叫了他兩聲寶貝兒,又正正經經地宣高一次:「向南,我愛你!」   向南低頭,只是抿著嘴笑,有點兒靦腆,又像是慚愧。   邵右清看見他開著一輛大概是借來的汽車,緩緩從車庫倒出去,尾燈最後消失在夜色裡,死人上斷頭台之前,都要好酒好菜地招待一番,邵右清一抹嘴,滿意地點點頭——的確是頓大餐。   不知道明天會來多少人潛伏在他身邊,恐怕保護只是一方面,軟禁才是另一方面。   他寧願相信向南。   不相信,也要強迫自己相信。   向南疲倦地回到賓館,這個點了不能回家打擾父母,他也沒有固定的居所,所以只好住賓館。本來可以在邵右清家裡呆到天亮的,只是明天一早就有人要派過來,讓人家看見,對他對邵右清都不好。   躺下去的時候,突然想起那天梁家才把檔案袋丟過來的樣子。   那是舉報向南的,他在H市曾經有一套聯排別墅,依他當時的收入根本供不起,現在這房子仍然在向南名下。狀都告到省廳去,可見調查S市這檔子事,梁廳長那裡也頂著不少的壓力。   「你不用著急,他是你表弟,作為親友餽贈,並不違法。」梁廳長用手指敲著桌子,「不過你們的感情好到上百萬的房子隨便送的地步,倒真讓我有些吃驚。不是我說,和這樣一個表弟牽扯不清,對你將來恐怕有很不好的影響。上頭是很看好你的,一直跟我要人,他們不喜歡拉幫結派的,更加看不上容易被私利驅使的,你的背景很乾淨,沒有這些後顧之憂。但是我要告訴你,你哪怕有一次手腳不乾淨,落下把柄到別人手裡,那到了一定程度就永遠上不去了,我本來很相信你,現在我有點看不清了。」   向南漲紅著臉,不解釋。   梁廳長悠悠道:「你知道舉報你的是誰嗎?」   向南想了想,抬起頭來,一臉不可置信。   梁廳長笑了,「猜對了。」   第五十章:人心   檔案袋裡的材料被攤在辦公桌上,整整齊齊十多張,甚至有當年辦理房產證和過戶手續的複印件,那些簽名的筆跡也跟向南很像,但是並不是向南自己寫的。   當時邵右清不知道怎麼把這事辦下來的,反正他有本事,或許連簽字都是他模仿了親手寫的。他自己寫不好字,對於模仿他人筆跡卻有著極高的天分。知道這套房子的主人屬於向南的,這世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邵右清,一個是向南。   也許還有別人,比如那些辦理手續的人當時肯定清楚這個過程,可他們都沒有見過向南,無冤無仇,遠在H市,何必來舉報自己?   可是他為什麼舉報自己?毫無道理!如果換個人來調查,只會更加不容情,或者就是邵右清根本不信任自己,他上頭有人,想擠掉梁廳長為首的調查組,這樣有利益牽扯的人就可以從中作梗,保護一整個團隊?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他們終於抓住了向南的這一把柄,要以此開刀?   以前邵右清裝可憐的時候,向南隱隱約約有感覺,只是不好確認。   現在,經過那樣瘋狂的一夜,回到辦公室裡,再一次看那一堆舉報材料,向南又開始迷惘了。   他知道他壞,他將最惡劣的猜測加諸到邵右清身上,過去那個縮在被窩裡的小男孩已經死了,邵右清現在高大,強壯,邪惡,充滿了原始的殺傷力,他會進化成惡魔。   如果不是他呢?   向南願意這麼想,如果不是他。   可是他不能去求證,更加不能親口去問。昨天夜裡邵右清說的很明白,他不敢相信向南,但是他願意強迫自己相信,他乖乖地坐在家中等待宣判,他家裡的電話線已經拔了,連手機都是關機的。   如果向南去問,結果是必然的否認。真要是他做的,他能認?如果不是他做的,那問下去,就太傷人,太寒心了。他開不了這個口,一旦表示出懷疑,邵右清身體裡最後一點堅持就會消失殆盡,他會徹底走上不歸路。甚至邵右清會覺得這是陷害,是幌子,是向南徹底抽身的藉口。   向南假定,邵右清沒有舉報他,只是有人想挑撥離間。   可是梁廳長說就是他幹的。   邵右清無辜,那麼就是梁廳長要陷害邵右清。   為什麼?   梁廳長要讓向南徹底變成鐵石心腸,六親不認的判官,讓表兄弟完全站到對立面去,在邵右清失去利用價值以後迅速剷除湮滅證據?外人不可能承認邵右清是派過去玩無間道的,這不是警匪片,到最後必然成了徇私情妄圖法外開恩,這種更大的把柄不能落人口實。   梁廳長是愛才之人,他也不容許自己手底下的人有把柄落在外人手裡,所以他要幫著向南除掉邵右清,向南捨不得,梁廳長捨得。   若要走仕途,就必須拋開這個人,然後結婚生子,過上體面的生活。催促結婚這種話,梁廳長從不明說,但是他有過幾次暗示。   向南是聰明人,梁廳長不會不知道,難道他布這麼個局,向南就信?   或者,其實梁廳長決定這麼做的時候,已經料到向南不會相信,他也不怕向南不信,反正向南不會去跟他叫板求證對質,向南必須信,不信也得信。   他想起剛剛上班,幾乎有半年那麼長的時間,一直在冗長空洞的會議中度過,要麼就是整理這輩子都沒人看的「絕密」材料,然後天天一杯鐵觀音上網刷新聞,每天要做的事情少得可憐,週一到週四上班,週五去報個到就行,這樣拿著一份可以過悠閒日子的工資他簡直要臉紅。因為一個辦公室裡其他三個人收了一筆不該收的錢,而他不要,結果就受到了排擠乃至陷害,他不服軟,最後面臨退去縣城管理檔案的局面。   連他的頂頭上司都埋怨他不識時務。   是梁家才找到了他,向南不清楚他觀察了自己多久,他說——跟著我,我不能許你名和利,但是我讓你不會碌碌無為空度餘生,要還是不要?   梁家才背對他站在窗前,綠樹掩映下,一身休閒裝的他風度翩翩,溫文儒雅,他轉過來看著向南,端正的臉上充滿和藹的笑容,兩鬢點點微霜,只有目光凌厲無比。   這是一個做大事的男人,不為利益所驅使,他的胸中自有乾坤。   向南毫不猶豫地投奔了他。   現在向南想明白了,經營仕途的暗和冷酷頓時使他覺得背後冷汗涔涔。一直以來,他不是不明白,也沒有那麼清高到完全不屑,他也曾代勞給辦公室裡其他人抄寫材料,每天打掃衛生倒垃圾,開緊急會議的時候故意把吃了一半的中餐放在會議室外,等開完會再端到休息室沖熱水。在一眾出色的幕僚當中,大著膽子給梁家才發電子郵件發表看法,只為了讓別人能用他,而不是繼續坐冷板凳。   梁家才是個揣摩人心的高手,一天到晚只知道鬱悶懷才不遇而不肯表現的人,他同樣不會要。有時候你得學會給自己掙臉,有時候你得恬著臉表現自己,你要像東方人一樣展現出含蓄美,又要像西方人一樣熱情奔放善於溝通。   向南是他照著「人才」的胚子去打磨的,現在他只是個半成品,如果過不了這一關,那他的仕途也就走到了頭。   任何一個男人,這個時候都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事實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它最後呈現出來的樣子。   向南把所有的材料收進檔案袋裡,梁廳長把檔案袋給了他,也把選擇權給了他。   毀掉邵右清,成就自己,甚至,這事做起來冠冕堂皇。   向南走到碎紙機前,把這些材料悉數銷毀。他泡了一杯鐵觀音,坐在辦公桌前,看到那些綠色的葉片舒展開,茶色漸濃。   從清晨到黃昏,他枯坐了一天,當天夜裡,他做出了選擇,屬於「向南」的選擇。他驅車至省城,結果撲了個空,梁廳長並不在。打電話過去,秘書說廳長正在休息,一個小時後有重要會議。   向南只好再等。   這一等,一直就是聯繫不上了,他感覺得出來,梁家才就是不想見他,向南沒有那麼不識趣,他只好回去。可是舉報事件沒有那麼容易就過去,梁廳長以避嫌為由,把他召回省城去忙新的任務了。他要讓你忙起來,可以保證你24小時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   調查和審判是冗長的,這一年的秋天,在經歷了整整十天的法庭審理之後,S市有史以來最大的涉案塵埃落定。   邵右清被判了無期徒刑。   聽到這個結果以前,向南就接到了梁家才的電話,他說:「我沒有做絕,表現好可以減刑。」   向南一直沒有去看過邵右清,他知道牢獄中的邵右清一定心如死灰了,而且大概是恨毒了他。   接受審判的大大小小一百來號人,有近一半不服宣判,申請上訴,邵右清不在其列。   向南想去看他,可是他沒有臉面。   於公,無所謂,可他們不僅僅是表兄弟那麼簡單,所以向南一籌莫展。   眼看著申請上訴的期限要過了,向南只好抽出時間去看守所,雖然知道上訴無望,然而不試一試,他不死心。隔著鐵柵欄見到邵右清,只見滿頭濃密的發消失不見,他的腦袋幾乎給剃成了禿瓢,人一下子瘦了下去,因為長時間的失眠,眼睛里布滿血絲。   「阿清,上訴,我給你請最好的律師。我問林末幽了,她說世事無絕對,還有翻盤的機會,對你的指控,證據並非那麼充分,你可以推翻原來的供詞。」   邵右清靠過來,身體剛一前傾就受到了呵斥,他的表現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靜,很配合地坐正身體,他一字一頓問道:「向南,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有沒有騙我?」   「沒有!」向南脫口而出。   他笑著點點頭,「那就好。你知道,我是信你的,這輩子我只信你一個。你回去吧,好好過日子,忘了我。」   向南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上訴的材料他都幫著整理好了,邵右清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疲憊不堪地回到家裡,於秀芬一見是他,緊道:「有客人來了,說要找阿清,你看怎麼辦?」   向南很茫然,想不出來會是誰,邵右清儘管有很多朋友,但是這種時候,誰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就是林末幽,掛心歸掛心,可她馬上要穿婚紗做新娘了,她還能怎麼掛心分手多年的前男友?   向南順著於秀芬所指的方向,看見一男一女從客廳沙發裡站起身來,衝著他禮貌地點點頭。他們面容相似,應該是一對兄妹,年輕的臉上充滿友好甚至緊張的笑容。桌上有沒動過的水果,還有兩杯熱茶,顯然剛剛他們在跟於秀芬攀談,向海根看到向南,道:「哦,回來了,回來了。」   於秀芬道:「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張孝兵,這是張雅娟,他們從四川來的,雅娟秋天要在省城上大學,他哥哥送她過來,說是一定要來這裡看看阿清。」   向南還是一臉疑惑:「你們找他,有事嗎?」   「說來話長。」那哥哥笑道,然後求救似的看著於秀芬。   於秀芬倒是一句話概括了,「他們說阿清以前路過四川旅遊,剛好地震,救過他們兄妹倆。」   那妹妹緊說道:「當時我被壓在預製板底下,邵哥就和那些解放軍一起來搬那塊板子,扎板子的鋼絲肋過來,他的左手手指就是那麼廢的。當時預製板抬起來了,我哥把我拖出來,抱著我哭,邵哥就站在後面笑,他都不知道他的手指沒了。」   做哥哥的道:「我也是他背到醫院去,才給治好的腿,要不就落下殘疾了。不光我們倆,當時他還救了好多人。邵哥忙,這幾年很少跟我們聯繫,我們也不清楚他在哪裡,只有這裡一個地址,就找來了。我們的爸媽都沒了,他就是我們的親人,救星!我們要來看看他。」   兄妹兩個還要繼續說下去,向南走上前,激動地握住了他們倆的手,他心裡想,這才是真正的救星。   第五十一章:遠山   張家兄妹倆從看守所出來的時候,眼睛都是紅紅的,向南沒有進去,這種時候他要再多嘴多舌地勸,只會適得其反。邵右清是聰明人,他會體諒到自己的苦心,最重要的是,他會明白這世上真心希望他好的人,除了向南,還有別人。   當晚邵右清就想通了,第二天遞了上述書。   只是要翻案重審,哪有這麼容易?向南上上下下跑了一圈,發現還是要去求梁廳長。   梁廳長恨鐵不成鋼,不過他一向不願意費口舌做勸服工作,只淡淡一句:「想好了?」   向南垂首而立,好像犯下滔天大罪的是他自己,「他配合我們的工作,悔過態度好,如果不是他從內部給我們消息,也許要費更多精力,甚至要死更多人。從這一點上來說……」   梁廳長抬手作了個阻擋的手勢,「這些叫律師留到二審的時候跟法官說,我只問你,你留下他,會對自己生出多少麻煩,你想好了?」   向南看著自己的鞋面,這雙腳以後要走的路有多遠,他心裡已經很明白,「他五歲到我家裡,我們的情分比一般的兄弟還要深厚,他聰明,有天分,就是有段路沒有走好,我不忍心他下半輩子在牢裡渡過。跟他一樣的人,有的遠逃海外仍然逍遙,有的上嚴打一早槍斃,我知道於法於理,他該的。可我自問沒有這麼大的胸懷和氣魄,那些大義滅親的人,我佩服他們,但是我做不到。」   梁廳長一聲嘆息,「人有小愛,才能言及大愛,大義滅親是做給別人看的,比起來你肯賠上自己的前途保他,我更佩服你。只是你這樣一來,的確不能走太遠了。」   向南道:「我當初認識你的時候,我就說過,我只是不甘心碌碌無為老死在床上。我沒有想過要做多大的官,有多大的權,我的性格也不適合經營仕途,所以我已經想的很清楚。」   梁廳長皺著眉頭,將向南上上下下打量一番,「D縣知道吧?」   「知道,在全省最北,面積241.17平方公里,90%的山地,人口12.9萬,人均收入全省倒數第二。」   梁廳長略略吃驚於向南的細緻,不過他沒有多說什麼,「我這一任上派過6個縣長到那邊,1個逃回來了,2個直接辭職不干,2個把自己弄牢裡去了,還有1個處理當地部隊跟警察的火拚,給打成植物人了。這麼個窮山惡水的地方,你願意去嗎?」   向南還能說個「不」字嗎?是他自己說的,只在乎做點實事,不在乎升多大的官,攬多大的權。   梁廳長手一揮,一句話將他打發了,「那你就準備準備,到D縣走馬上任去吧。」   邵右清生平也跑過不少地方,但是汽車開進這一片山林,盤旋的土石公路還是使他大開了眼界,幾個大拐彎過得驚險異常。公路只有一車道寬,會車必須找準地方,彷彿兩隻互頂的公牛,一方前進,一方後退,然後找到一塊空地勉強會車。碰到山雨路滑,冰天雪地,那路就不得不封起來了。   司機指著前方道:「過了這座山就是縣城了,你別看這土石路糙,其實還挺皮實,這是向書記來了才給修的,聽說設計圖紙是找他以前的大學同學專門給畫的。要不這樣的運貨卡車開不進山,以前這一段常出事故,死了不少人,光二十公里路,發動全縣修了整整三年。」   邵右清一路聽著,嘴角微微翹起,「師傅,你見過向書記嗎?」   「沒,我媳婦見過,說是長得很俊呢!別的縣領導來視察洪災,後面兩三個秘書幫著撐傘,向書記都是自己撐傘,他走路賊快,跟武林高手練過似的,其他人得在後面跑才能跟得上他。」   邵右清故作不相信,「在泥水裡淌著走路,也能飛快?」   「說到這個,當時挺險的,D縣的洪水下不得,向書記當時急著回家,一看挺窄一條道,水也不深,就脫了鞋下去。好在讓當地一個農民給拉回來了,要不就得到下游去撈屍首了,撈還不一定撈得上。」   邵右清聽到這裡,臉色也很難看,他望著前方綠意蔥榮的山林,四野裡薄霧纏繞,寂靜無聲,有時候他有點憎恨這裡,總覺得是它吞噬了向南美好的青春,讓他在最應該享受的年齡如苦行僧一般在這裡修煉,有時候他又對這片山林充滿了感激,它如此靜謐美好,彷彿一個天然的冰箱將容顏凍結,使心靈淨化。   「你到縣裡住宿要小心,車站里拉你去住的,不少都是店。別看要介紹姑娘給你,等你褲子一脫,嘿,一大幫子人衝進來跟你要錢,說你睡了人家老婆。」   邵右清哈哈大笑,「師傅,你是不是這麼給人敲過竹槓?」   那司機氣得眼皮一翻,「老子好心告訴你一聲,不領情就拉倒。」   「謝啦!」邵右清由衷道,說著遞過去一根菸,看司機開車專注,還幫著點上了。   司機噴出煙霧,道:「你說你想到縣城找工作?我看你不像本地人啊。」   邵右清道:「我手頭還有點小錢,東部的廠子出了點事,賣了,想再弄一個,現在工人不好招,工資越來越高,還要三金一險。我一個親戚在縣城裡做生意,我就想來看看。」   那司機打量了他一番,「你不像做生意的。」   邵右清笑笑,「我以前坐牢的。」   司機一口煙嗆住,「咳咳咳」幾聲,邵右清眼明手快,緊幫著踩了腳剎,才沒讓卡車衝到山路外面去。   「你別緊張,哥們以前辦廠,給市領導行過賄,那小子出了事,把我給咬上了。」   「你這是剛放出來吧?」   邵右清笑而不答,剃得光光的腦門不需解釋。   「我倒不是怕你坐過牢,主要是前些年縣裡不太平啊,殺人放火的事挺多,縣公安局還有不少記錄在案的逃犯。這些年也沒好到哪裡去,那向書記是個文人,他東家跑西家勸,拉攏來算計去的,人家不跟他玩那一套,都只管用拳頭說話。他們見了向書記還是給面子的,人一走該打打,該搶搶,就跟武裝游擊隊似的。」   邵右清評價道:「人無完人,姓向的也不是十項全能。」   「那是的。」司機說著拐入岔道,「前面就是,我就送你到這裡。」   邵右清從皮夾裡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汽油費。」   「哎喲,你還說真的?客氣客氣,哪裡需要這麼多。」司機說著,接錢的手倒是很快。   邵右清跳下車,將大行李包往背上一甩,邁開步子向前走去,在他左邊褲兜裡的那個房門鑰匙,已經捏出體溫,裝鑰匙的牛皮紙信封內還有一個地址,不用看,早已經爛熟於心。   他沒有再攔車,儘管縣城的出租車起步價才五塊錢,除此以外還有人力三輪,二輪摩托,但是他就想沿著街道走一走,看看路邊的五金店、雜貨鋪、小飯館、縣中心小學,縣醫院。在縣城最繁華的地方也有肯基和美特斯邦威,賣烤魷魚的小販專心致志忙碌著,前面圍著一圈口水直流的小學生。山谷的半坡處,正是縣政府所在地,邵右清拾級而上,他體力好,真到了上面也微微有些氣喘,撿了個乾淨的台階坐下,他轉頭看了看,門口竟然也有站崗的小哥,那小哥竟然也配了卡賓槍。   看了邵右清好一會兒,那小哥努努嘴,「喂,你有事嗎?」   邵右清搖搖頭,「找錯地方了,我馬上走。」   他抿著嘴,暗自發笑,說謊幾乎成了自己的習慣,他特意過來就是想看一看,這個向南經常進進出出的地方是什麼樣的,今天不是時候,向南不在裡面,不然他還想到裡面參觀參觀。   邵右清摸著光光的腦袋又慢慢走下半坡,繞到不遠處的一片二層公房,白色的磚瓦房坐落在一片泡桐樹下,窗子不大,還很窄,看起來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蘇聯式風格,好在潔淨清爽,前面還帶一個院子,院子裡有一個籃球架和幾副單槓。門房的老大爺正半躺著看電視,邵右清從前面穿過,他緊跑出來叫住,口氣不善:「幹什麼的?」   邵右清一點也不生氣,對方越是警覺性高,他就越放心,向南住的地方,需要有人給把著門。   「我是向書記的表弟,他應該跟你說起過,本來他說去接我,又說走不開,我就自己找上門來了。」   「哦,邵右清,是不是?」老頭說著四指一起招了招,「身份證拿出來看看。」   邵右清非常配合地放下行李包,從兜裡翻出身份證遞上去。   老頭看看照片,再看看邵右清,照片上的男人頭髮濃密,然而表情嚴肅,眼前的邵右清光腦殼,幾乎像個化緣的和尚,不過短袖T恤下一身腱子肉,怎麼說也是個武僧,加上滿臉笑意,和照片上的人就不很像了。邵右清在老頭狐疑的目光注視下,緊作出一個很凶的表情。   老頭點點頭,「這回像了。你別怪我,找他麻煩的人也不少,我不能放人進去到他房門口撒狗血噴油漆。」說著把身份證還給邵右清,「表弟屋裡坐,行李在我這裡放一放吧,你先等等,向書記今天晚上應該回來的。」   邵右清道:「他給我寄了鑰匙,我先進去把行李收拾收拾。」   「哦,這樣,那好,那好,你先進去吧。知道怎麼走嗎,上樓梯左轉第二間。」說著轉身帶上門,「我帶你過去吧。」   「沒事沒事,你忙你的,有需要我再叫你。」邵右清謝過,重新背上行囊,穿過院子,上得樓梯,然後打開了房門。   房間不大,60幾平米隔成兩室一廳,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房內牆刷得雪白,看得出幾乎所有陳設都是向南親自操刀重新整過的。掛毛巾的鐵絲帶滑輪,線通到臥室,一拍機關鐵絲就能把門堵上;客廳裡有一張小方桌,桌底下一抽還有一層,可以瞬間變成大面積的長桌,圍在這裡開個小會都沒問題;小陽台上垂釣著綠意盎然的吊蘭,下面擺放著跑步機——一看就是用廢舊鋼材自己銲接起來的山寨貨;臥室裡一張單人床,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床頭櫃是自己做的,床邊的牆洞裡還斜斜地固定出兩層木板,這樣子書擺著還不容易滑落,一張小桌斜靠在牆洞一邊。邵右清好奇心起,拿過來看看,這張賴床專用的小桌還有鏤空的花紋,底下裝了小風扇,原來是筆記本電腦的散熱器。   他躺到床上,打了個電話,但是信號不行,打了很久也沒通。   心裡有點急,太久沒有聽到那熟悉的聲音,邵右清不知道他現在有多少變化,但是這樣躺著,他又覺得心中無比寧靜。   沒留神,一下子竟然睡了過去,邵右清是在一陣電話音樂鈴中給吵醒的。   「喂?」   「是我。」   「啊。」   「你到了?」   「剛到。」   「信號不好,我長話短說,我今天回不去了,你別等我了,廚房有雞蛋面可以下了吃,不喜歡出門左拐兩百米,那家小飯館味道還行。」   邵右清發出沉悶的笑聲,「我不是三歲小孩了,會照顧好自己的。你現在在哪裡?」   「荷花鄉下面的一個村,計生委的跟人家打起來了,那大肚子拿了砍刀躲在豬圈裡,我本來已經辦完事了,這下給拉住了,要我評理。」   邵右清哈哈大笑,「那你忙,那你忙。」   「你笑什麼?」   「沒。」邵右清忍住笑,「那……明天見了。」   掛下電話,他從床上蹦起來,伸個懶腰,推開窗子看到樓下門房大爺正拾掇著生煤球爐,邵右清一嗓子喊過去,「荷花鄉遠嗎?」   「雇個小面的,一個小時吧。」   邵右清二話不說,退回屋里拉開他的旅行包,從隔間裡拿了換洗的短褲和T恤,裝進一個小塑料袋,然後帶上門,跑下樓去。   一個小時而已,他不願意因為一個小時的阻隔再多等上整個失眠的夜晚,他現在就要見到他,就現在!   第五十二章:結局   邵右清到的時候,一圈人還圍在豬圈外面看熱鬧,很多人從豬圈簡陋的破屋外找各種各樣的縫隙往裡窺探,一個中年婦女扯著嗓子喊了好幾遍:「看什麼看,都回家吃飯去!」   回家吃飯的人有,不過人群並未因此散去,不少人是吃完就回來繼續看,還有的就住在附近,乾脆是端著飯碗過來瞧熱鬧。   向南正蹲在一塊大石頭上,他顯得有些疲憊,悶聲不響面無表情,旁邊有人嘰嘰咕咕地要跟他說話,想徵求意見,結果他一個勁兒只是搖頭。   邵右清好不容易擠進人堆裡,「還沒鬧完?」   向南看見他,仰起頭愣了愣,然後站起身來,「你怎麼來了?」   邵右清以為他會驚喜異常,至少表面平靜,眼神裡也會流露出欣喜,結果向南的臉冷冷的,他心中就不由一慌。   「總不能老這樣耗著吧?」邵右清走上前去,朝著門縫裡張望了一下,「哎,嫂子,吃過晚飯了嗎?這日頭都落山啦!」   裡面的大肚婆其實已經筋疲力盡,精神和肉體雙重折磨之下,加上之前很是呼喊過一陣,現在嗓子都嘶啞了,只還強撐著,「要死我就跟肚子裡的孩子一起死,我看你們拉我去衛生院刮!」   邵右清鑽進圈子裡的時候已經打聽過了,這個大肚子懷的已經是第三個孩子,照農村的規矩,頭胎是女孩,照顧到勞動力缺乏,可以再生一個,結果她第二胎生的還是女孩。不死心,就懷了第三個,這就違反計畫生育了,邵右清拍著門板客客氣氣地道:「嫂子,這樣吧,我帶你去醫院做B超,保證看清楚,要是個男孩,我拍胸脯保證讓你生下來,要是個女的,你就刮了,我們等下一胎。」   他這麼一說,一圈人炸開了鍋,邵右清這一來可同時犯了兩條大錯,一是用B超照性別,二是公然允許人家生第三胎。不過計生委的人覺得這不失為一個緩兵之計,裡面的大肚子當然也這樣以為,對著邵右清破口大罵了一番。   邵右清笑得很誇張,勸道:「嫂子,我何必坑你呢?你倒是去外頭看看,全中國違反計畫生育的多了去了,就這麼個破地方,窮山旮旯裡,還講究這玩意?嫂子,你別看這幾個狗腿子凶神惡煞似的,還不是拿著雞毛當令箭,為他們自己的烏紗帽著想,你要到外頭打工,誰管你生幾個?你老公要是能賺錢,你就到香港生,到美國生,愛生幾個就幾個!」   那大肚子聽到這裡,哭了,對著自己的老公數落起來,因為她承受壓力的時候,那個男人不知道躲哪裡去了,還是家裡的老公公老婆婆在門口護著把著,不讓人衝進去。   「嫂子,我不是計生委的,我是向書記的表弟,我以向書記的人格擔保,今天帶你去醫院做B超,你肚子裡只要懷的是個男孩,我就讓你平安順利地生下來。」   向南氣得直翻白眼,這典型的狐假虎威,邵右清衝他擠眉弄眼,「是不是啊,向書記,給句話。」   向南從大石頭上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浮灰道,「她要生就讓她生,罰款按規定來,但是重男輕女是不對的,照B超想都別想。反正我話放在這裡了,大家各讓一步,鬧出人命也不好看。」   計生委的人這下著急了,因為向南一向是說話算話的人,他們不敢明著反對,只追著他跑上去,「這個要生了,咱們今年的指標就完不成了,辛辛苦苦這一年,全泡湯了。」   向南道:「那你去勸吧,我累了,明天再過來。」   計生委的人知道向南忙,今天這一走,明天肯定撒手不管了,「向書記,這是國法啊,你是這裡的父母官,你怎麼著都不能明著說出這樣的話來。」   「哦,那你去舉報我吧。」向南背著手,扭頭走得飛快。   邵右清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沒一會兒,豬圈裡躲著的大肚子倒是自己跑出來了,她堅持了一天水米未進,早就沒了繼續堅持下去的精力和勇氣,好不容易向南發了話,不抓住這個機會讓人家走了,她還不讓剩下那幫人生吞活剝了?以前那些大肚子給毛豬似的拉去刮孩子的恐怖場面,她聽得太多了。   半個小時候,孕婦同時得了向南的保證和計生委的罰款威脅,哭哭啼啼地回屋吃飯去了。   向南則上了縣委裡專門載他出來辦事的小面的回去了,同車的還有邵右清和一些部門幹事。邵右清不時去瞟向南,發現他心情不太好的樣子,板著一張臉,話都懶得說。   其中一位幹事來打圓場,便道:「老向,這個真是你表弟?」   「我叫邵右清。」邵右清緊掏出煙來孝敬各位。   「真是一表人才啊!」   「客氣客氣!」邵右清掏出打火機,點煙的姿勢十分老道專業,整個說話動作的腔調都是生意場上的做派。   煙遞到向南那裡,向南沒接。   「表哥,今天心情不好啊?」   「我們今天去鄰縣談一個合作事宜,他們在上游亂挖水渠,把我們下游的水質弄壞了,這個事情談來談去談不攏,很頭疼呢。回來又給人拉住管大肚子的事,可不叫人窩火?」   邵右清意意思思地靠過去,「路是走出來的,辦法是想出來的,別愁了。」   向南就是心情不好,也不會遷怒於人,他低下頭去,悶聲道:「我沒愁這個。」   有人拍馬屁,「那是,向書記愁的事多了去,水渠這個事還犯不著,上游一共三條河道,我們弄條水壩隔一個湖出來,把水養養,沒準還能派點別的用場。」   車子在顛簸中一路回到縣城,正是著晚飯的點,邵右清初來乍道,本來應該大家替他接風洗塵,不過他因為準備來這裡投資辦廠,所以先要拜會各位地方上的長官,大手一揮,立馬將人拉去縣城最好的飯館吃飯。   向南在席上托著腮幫子,因為是自己人請吃飯,所以也沒有應酬的心思。   「我乾杯,大家隨意!」邵右清說著先干為盡,「大家都辛苦了,多吃點,多吃點。」   向南見他那副自來熟的樣子,過去挺厭惡飯局,現在卻有點哭笑不得,不管怎麼說,邵右清在酒桌上,也算得一個人才了。   一頓飯敞開了肚皮吃喝,邵右清看看吃得差不多了,非常利索地跑去總台結了帳,「今天匆忙了,先吃頓便飯,等我選好了地方正式在這裡紮根落腳,再請各位吃頓像樣的。」   幹事們自覺吃得已經非常奢侈,好酒開了幾瓶,連奇貨可居的海鮮都上來了,結果聽他的口氣只是開胃小菜,心下都有點詫異。倒不是沒見過這樣子談生意的陣仗,而是此人是向南的表弟,兩人行事作風的調調簡直南轅北轍,天上地下。   吃完飯向南帶著邵右清步行回去,離得不算遠,他想走走路散散酒氣,小面的就接送其他幾位路遠的幹事先各自回家了。   月色如水,路燈隔一段就壞了一盞,兩個人在明明滅滅的燈光下,看著影子一會兒朝前一會兒朝後地被拉扯著。   邵右清不敢並排了和向南走,只跟在身後一米左右遠的地方,彷彿一條巨大的尾巴。   回到公房的院子外,門房的老頭跟向南打了聲招呼,「向書記,回來了?」   向南點個頭,然後帶了邵右清上樓。   邵右清等待打開門後,向南會突然撲上來擁抱住他,結果令他失望了,向南進屋先去廚房倒水喝,搖晃了一下熱水瓶,又發現一滴水都沒了,只好開了電熱水壺燒水。   他背靠著廚房的操作台看邵右清,眼神複雜。   「你不想我來?」   「不是。」向南搖頭。   邵右清環顧四周,這裡的條件的確是太差了點,多年前他們在H市的時候就住上了聯排別墅,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麼多年過去,竟然倒回去過這樣的日子。他悲從中來,低聲問道:「讓姓梁的發配到這麼個山旮旯裡,你是不是後悔了?」   「我是後悔了,我毀得腸子都青了。」向南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邵右清萬萬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到底現實是最殘酷的,能把好脾氣的向南也磨成這個樣子,他大氣也不敢出,跑到D縣來投資辦廠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向南一直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逢年過節來牢裡看他,因為在晦氣的地方,他臉上的笑容也不多,只讓他好好表現,爭取減刑。   如今邵右清終於站到他跟前,突然又膽怯了。   向南伸過手來,摸了摸他短短的頭髮茬,當時隔著鐵柵欄,他就想這麼做了,邵右清的頭髮濃密細軟,可是剃到這麼短,也微微有些扎手。   邵右清跟個寵物狗似的任他摸著,頭頂傳來向南的一聲嘆息,他幽幽道:「可是我也沒有辦法。我想過放棄你的,不是不忍心,而是十年二十年以後,我肯定自己是另一種後悔,比較起來,至少現在這樣,問心無愧。」   邵右清抬起頭來,在指縫間看著向南,向南抹過他的臉,警告道:「不許哭!」   邵右清把那隻手按在自己的臉上,勉強忍住快要落下來的眼淚。   「你啊,跟劉備一樣會得哭,哪一次不是真心悔改,到頭來……」   邵右清湊上去,不由分說把他的話吞進嘴裡,無志之人常立志,他現在不說大話。這個吻柔軟綿長,少了激情,多了溫情,邵右清淺嘗之後,又將目標游移到別處,拿鼻尖去噌向南的頸間和鎖骨,觸感還是一如當初般美好。   「向南,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向南推開他一點點,仔細打量,邵右清的頭髮極短,不同於過去的流裡流氣甚至一副土匪暴發戶的樣貌,這樣看倒顯得乾淨利落。雖然在牢裡狠吃了一些苦頭,因為作息規律,勞逸結合,眼眶底下的青印子倒是看不見了,不再稚氣的臉,但也談不上蒼老,正是男人最具成熟魅力的時刻。   「四十歲若想有個好樣貌,還需修煉。」向南中肯評價。   邵右清破涕為笑,攔腰抱起向南,轉身就往臥室裡帶。   「你帶套套了?」   邵右清懊惱不已,把向南放下地來,「沒。」他不好意思地解釋,「本來想買的,又怕你數落我,千里迢迢的跑過來,光想著這事。」   向南扭頭拿過門口的公事包,「我這裡倒是有。」   邵右清大為驚訝。   「不是買的,計生委的隨手放我包裡了,本來讓我去做人家的思想工作,我沒好意思拿出來,我堂堂一個縣委書記,成什麼了?人人當我好脾氣,這種事也來差遣我。」說到這裡已經忿忿不平。   邵右清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忙不迭地搶過那兩盒政府免費發放的套套,拆開來就要看,隨即他哀號一聲,「這個尺寸的啊,我用不上。」   向南奪回去看看,也是皺了眉頭。   邵右清朝向南的下三路看去,「不過你好像勉勉強強能戴上,我記得有一回買錯號了,你用還是湊合的。」   向南明白過來這其中的微妙差異,突然很不高興,「太難受了,我不用。」   「我讓你幹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向南悶哼一聲,「你每次求我幹你,準沒好事。」   邵右清內心一陣慚愧,「我真沒那個意思!我就是想跟你……嗯……在一起,怎麼樣都行。」   「我累了,洗洗睡吧。」向南拿了換洗的衣褲,轉身進了衛生間沖涼。   邵右清規規矩矩地在外面等,直到向南出來,才隨後進去洗漱一番。   臥室裡擺的是一米二的單人床,兩個大男人躺到上面就很顯擁擠了,邵右清嘀嘀咕咕抱怨,「怎麼不買個雙人床?」   向南愕然,「你不是想在我這裡長住吧,那像什麼樣子?」   「你一個老光棍,就像樣子了?」   「他們不知道我沒老婆的,以為我老婆在老家。」   邵右清嘲笑他,「嘿,我還真當你光明磊落,看樣子,心裡還是虛的吧?」   「這是小地方,縣委書記跟個男人同居,那會炸開鍋的。」   邵右清配合地點點頭。   向南想了想,自己搖了搖頭,「嗨,管他的!」   「那我在你這裡住下了,噢?」   向南迴頭白他一眼,「你不是口氣很大,要來投資辦廠?你還當你的廠長,難道委身在我這裡?」   「我研究過來,山谷外頭有點空地的,可以搞一片別墅小區,要弄起來了,你跟我去住不?」   「看著就像貪污腐敗的人才會去住的地方。」   邵右清不干了,不過現在不急於和向南爭辯這個問題,他的手在毯子底下不安分地摸來摸去,向南並沒有不耐煩地撣開,這是好兆頭。於是慢慢的,他就得寸進尺了,手伸到褲子裡面,將那半軟的器官握在手裡,輕一陣緩一陣的擼動。向南在這一陣伺弄中,頗為消受地輕吁了一口氣,這低低的嘆息中,邵右清俯下身去,向南微微睜眼,就看見他碩大的光溜溜的圓腦袋在腿間聳動。這畫面太過刺激,他皺緊眉頭仰面朝天,快樂有時候猶如沒頂之災。   ******   邵右清醒過來的時候,聽到樓下院子裡有動靜,類似水聲嘩啦,他套上T恤走到陽台上,看見向南穿著一身規規矩矩的鄉鎮幹部經典服飾,白襯衫加布褲,腳上一雙高邦膠鞋,正提了井水拿板刷在刷鞋子上的泥巴。   「這麼早,你去幹什麼了?」邵右清從樓上喊下去。   向南抬頭,手上沒停,還在刷鞋子,邊道:「後山有一片荷塘,我去采了些蓮蓬,要吃不?」說著手一指,邵右清發現井台邊的竹籃裡,果然有不少碩大的蓮蓬。   邵右清想起來昨天向南還擺著臭臉,當時在極致的狂歡中,向南在汗水淋漓的時候還惡狠狠地說:「我現在還沒有原諒你!」   然而這個時候,他正抬頭衝他笑,一臉的陽光燦爛。   向南「啪啦」一聲把板刷扔到井台下的陰涼處,「我要去上塘鄉走一趟,那邊的堤壩不弄好,下禮拜就要來洪水了。你自己在縣城裡走走,熟悉熟悉環境吧。」   「你吃過早飯了?」   「沒功夫做,外面吃點,你也自己覓食去吧。」   邵右清揮揮手,示意他不用操心。   「那我走了。」   邵右清看見向南轉過身,踏著地上細碎的光點一路邁開大步朝前走去,他目送著那個熟悉的背影,嘴角始終帶著柔軟的笑意。   ——完——